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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海上,两个修士围坐在一起,看鲛人在鱼身上作画。

这场面说给谁听,都会被评论一句“荒谬”。楚慎行前后活了八百余年,哪怕不论思过崖下的五百年困苦,亦不说初入归元的八十年断绝尘缘、不得下山——他自诩阅历颇丰,游历过甚多地界,但要让他提前想到这样一幕,还是有些为难。

灰色鲛人要画的图景颇为复杂,鱼身很快惨不忍睹。

楚慎行看着,觉得要自己分辨上面画面,也属实不易。

所以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宣纸,另有笔墨,摆在鲛人面前。

鲛人一怔。

宣纸、笔墨自然是青藤所化,不过鲛人不会知晓这点。

这妖兽看一看纸笔,再看自己手上大鱼。

秦子游传音入密,说:“师尊,鲛人会用笔墨否?”

楚慎行不言。

总要试试。难不成真要花时间,研究鱼身上那堆杂乱笔画是什么东西吗?

灰色鲛人咬咬牙,到底握笔,重新开始。

它握笔的姿势很糟糕,倒像是握住一根寻常棍子。倘若这毛笔并非青藤之身,恐怕早被捏断。

大块墨汁滴在纸上,画面被晕染开。

灰色鲛人逐渐焦躁,楚慎行看在眼中,拧眉。

秦子游又说:“它似乎不会用纸笔……”

楚慎行沉吟。

秦子游看着鲛人手指,福至心灵,“师尊,不若给它一块石头?”

楚慎行侧头看他,见秦子游分析:“这鲛怪此前用手指在鱼身作画,显然是知晓如何与人沟通,可此地并无他物,只好勉强捉条鱼来。”一顿,“此妖手指着实锋锐,兴许可以?”

灰色鲛人不知道这师徒二人的对话,但楚慎行能看到,它身上的鳞片又炸起来,俨然要将宣纸拧成一团。

他颔首。

青藤可化万物,化作礁石并不算难。

灰色鲛人呆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石块。它似困惑,又有烦灼。可一波三折,总算有一件可用的东西。鲛人在水中游动片刻,到底上前,终于画出一幅楚慎行与秦子游能看懂的图景。

画面粗糙,可从细节分辨,有两伙人。

其中一伙下身不似腿脚,而像尾巴。在楚、秦二人视线落上去的时候,鲛人拍动一下尾巴,发出一阵急切的声音。

从前听鲛人以歌声诱惑渔民、修士,嗓音皆若天籁,袅袅动人。眼前这只却不同,声音嘶哑难听。可与它外表上的特殊相比,有这份声音,似乎也不足为奇。

楚慎行看它,问:“这是你们?”

鲛人听不懂他讲话。

它指一指礁石上的图案:围在外面一圈的,身下是尾巴。手指在上面转一圈,再去指鲛人自己。内圈的,则有两条腿。它指着楚、秦师徒,睁大眼睛,像是期待。

这么一来,情形就很清晰。

秦子游迟疑:“师尊,它是不是在说,有一群鲛怪,圈住了一群修士?”

他话音落下,灰色鲛人试探着往远处一些,再回头,看楚、秦二人。

秦子游继续解读:“这是让咱们跟上去?”

楚慎行垂眼,望着石块上的粗糙图案,思索片刻。

秦子游意识到什么,问:“咱们……”

楚慎行问:“你想去吗?”

秦子游一怔。

他能领会楚慎行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他们来东海,抱有明确目的:玉精水。

除此之外,再多事情,都和师徒二人没有关系。

在盖阳城外,师徒二人不曾为城中那一张张悬赏榜而驻足。到现在,却面对一个似乎在求助的、细细想来,总觉得事出诡异的奇怪鲛人。

秦子游心绪起伏。

他给楚慎行剖析自己的心思:“按照这鲛人的意思,是有一群修士被鲛怪捉住、囚禁在某个地方。”

楚慎行温和看他。

秦子游:“师尊此前杀了诸多鲛怪,大约因为这个,它才决意向你我求助。真奇怪,分明是妖兽,却似有一颗人心。”

秦子游自问自答:“会是陷阱否?兴许。可若非陷阱,而是真……师尊,此事总要亲眼去看,才知道真假。如若不然,往后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恐怕都要一直挂心。”

在盖阳城时,悬赏榜如何,与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他们不去看,自有为名为利的修士前来,志在必得,要获取报酬。

可现在,灰色鲛人游到两丈之外,看着师徒二人。它在原地徘徊,想要再上前。秦子游看它,从这鲛人眉目间看出许多人一样的情绪。

这太奇怪了。

还是那句话,鲛人说是“人”,可内里仍然是残暴的妖兽。师尊刚刚和他说过,不能被此妖的秾丽外表蛊惑。

楚慎行说:“所以,你想去。”

秦子游权衡,最终点头。

楚慎行说:“那便去。”

秦子游诧异看他。

楚慎行能从徒儿眸中读出对方的心思。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决定啦?

难道就不多斟酌一下?

楚慎行看在眼中,又觉得手痒。

他问:“龟息符如何做,还记得否?”

秦子游注视他片刻,露出一个笑脸来,“自然记得!”

他熟门熟路,从楚慎行袖口摘藤叶,转瞬就做好两张龟息符,贴在自己与楚慎行腰间。

然后记起什么,悄声问楚慎行:“师尊,此前那鲛血,还有否?兴许会有大用。”

虽说下面都是海水,但在水中隔绝出一个单独空间并不算难。

楚慎行给了他一个遗憾的答案:“并无。”

秦子游短暂地失望片刻,而后笑一笑,“无妨,倘若那鲛人并未欺骗你我,那再取鲛血,也并非难事。”一顿,自言自语,“若是骗了你我……”

楚慎行心想:你以后遇到此类是非,还会“多管闲事”吗?

秦子游却不说话了。

他把思绪压在心底,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说:“走吧!”

灰色鲛人看师徒二人这一番行动,在海中转了一圈,再做试探,往下游去。

师徒二人跟在它身后。

渔船停在水面上,静静漂浮。

师徒二人随鲛人下潜,周遭渐暗。起先,有天光透入水中,能照亮周边。到后面,唯余一片仿若能吞噬一切的黑色,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修士有神识。

身侧有鱼,有巨大的、缓慢游动的海龟,有各种在岸上不曾见过的海兽。

青藤缠着秦子游的腰,确保师徒二人不会在下分离。

楚慎行心中计算他们下潜的深度,眉尖一点点拧起。已经下来许久,可前路似乎无穷无尽。灰色鲛人的速度渐渐快了,可以神识往前,仍然是不变的海水,不见其他鲛人踪迹。

究竟还有多远?

他考虑这些,忽然又听见徒儿的声音。

秦子游叫他一声:“师尊!”

两人神识勾缠在一起。

这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候,但总归除去下潜之外,再无其他事好做。秦子游怀揣一点紧张忐忑,想找些话来分散注意力,问楚慎行:“师尊,若是没有我呢?”

青藤在青年身上盘旋。

宛若龙缠柱身,藤枝从青年衣领探入。没有多余的暧昧,只是纯粹地将他缠住,像是一种紧密的拥抱,又像是对于自己所属的标记。

秦子游捏一捏自己袖口扭出来的藤枝,坚持问:“你会如何?”

寂静海水中,又有模样丑陋的鱼从他们身侧游过。

海水被划开,水波漾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原本想说:你难道不知道吗?

但秦子游再接再厉,又道:“我想……”

楚慎行淡淡:“嗯?”

秦子游:“师尊也会前来一看吧!”

楚慎行微微诧异。

秦子游似是笑了声。他往楚慎行这边靠,明明身上全是缠缠密密的青藤,就像是楚慎行把他圈在怀抱中,但秦子游坚持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说:“你说你与我不同,是,的确有很大不同。但我还是觉得——”

楚慎行唇角弯起一点,问:“觉得如何?”

秦子游郑重说:“纵苦难繁多,有些事,还是不会变的。”

楚慎行心想:你又知道许多?

秦子游说:“师尊,你从前说,凡人与修士不同。又说,你亦会取修士精血修炼。但修行路漫漫,若只踽踽独行,未免太,”停一停,似在斟酌用词,“……总要与人一同走过。”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唉,不知还要游多久。”

楚慎行:“……?”这就换话题了?

秦子游:“从前看话本,也有讲鲛怪容貌昳丽,受伤之后被凡人捡回家里。我看呀,那灰色的鲛人,兴许就是这么来的。如若不然,怎会有一颗人心?”

楚慎行静默片刻。

他原先是有其他话想说,譬如:子游,我虽爱惜你,但你这样揣度我的想法,未免过于无度。

再譬如:大道无情,越往后,身侧人越少,才是寻常路。

可听着秦子游的话,这些念头,慢慢又淡下许多。

他想到从前。

乐峰之巅的笛声,后山上的裂柳羊。

他有过友人,有过敌人,如今,也有了爱人。

正想着这些,忽然察觉不对。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海底。

而那灰色鲛人仍在往下。

往近看,才知道,灰色鲛人并非乱钻,而是在寂静海底,的确有一处裂隙。可以神识探看,这裂隙却与寻常海底无异。

这个发现,让楚慎行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溜了溜了。

app里的小鹿:歪,有人给我管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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