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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戚少商正式加入了萧原麾下,我真正知道红玉那句“滥情”的评价不虚时,是有一次萧原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长记性地叫我“宫主姐姐”时,戚少商看我的目光。

我懒得解释,只提醒萧原,用人要当心。

不久后我的医书与制药技术总结都已写完,成册印发,我完成一件事,心里便在想着我能做什么。

于天下而言,武功并不是我最大的优势,知道历史才是。我曾经刺死王振,改了土木堡之变,可徽宗不比英宗,不是弄死几个奸臣就能挽回大宋颓势的。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外敌环伺,而是摊上了一连串对内强横,对外腿软的昏君。

我要不去看看画家赵还有没有救?

若是没救,九州天下,应有德者居之。我提前干掉他,也算是给他一个保全名声的机会。

我向萧原告了别,就离了幽州,一路风尘,却正巧遇“花石纲”进京,沿途州县居民被强征护送,拆桥修路,苦不堪言。

我到开封时已过了夜半,街上已空无一人,我戴着面具,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经过一个地方时,我停了下来。

在月色之下,我看到了四楼一塔间依旧如故的花海。

花的香气随风飘入夜空中,似冲淡了空气中的冷。

苏梦枕此时应该就在金风细雨楼里。

我只是听戚少商简略说了一些,他如今的境况,似乎没好到哪儿去。

我知道苏梦枕的房间在哪里,我从高楼而下,如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坠了下去。

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屋中无灯,皓月如匹,人却没有入眠。

苏梦枕靠在床头,正怔怔地望着窗外。

我从窗外而入,无声无息站在窗前。

他看到了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苏梦枕,眼前这个瘦得几乎脱了相,眼窝凹陷,苍白憔悴,眉心发黑,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人,只有那一双眼睛,让我仍能认得出他。

戚少商没见过苏梦枕,几句话之间,我没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已比我想象得还要差。

苏梦枕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一下子缩紧,颤着音,不可置信地惊惶道:“你……”

我不解他的反应,以为他是认不出我,我伸手将面具摘了下来。

苏梦枕却闭了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是你。”

我看着他,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眼中的神情渐渐地凝滞,如同要将什么封在里面。

在以往的几世,有人也曾这样看过我的。

我忽然间明白了这许多年以来,他对我还抱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没有说话,他似也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就沉默下来。

只是无言之中,他看着我,眼中被封住的东西又在破碎。

我想起了楼下的花海,极乐宫中的雪,他犹如当年站在宫门之中,静等我回来的那一刻。

我本来想走的,但还是向他走了过去。

我每走出一步,他眼中就融开一分。我心中叹息,站在他身前,衣袖底下的手伸了出来,慢慢地碰到他的脸。

我轻声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不过几年,他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憔悴至此,甚至于还中了毒。

苏梦枕眼中似构筑起藩篱,在我的手碰到他脸上的那一刻,全部溃塌下去。他想偏过头去,却硬是止住了自己这个动作,他道:“我……”

他第二个字失了音,梗在喉头,像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收回手,转身向窗边走去。

外面风太冷,也不知他是哪根脑筋不对,开了半夜的窗户。

我关了窗,屋内只剩月色余光,我走到桌前烛台旁想点灯,手还没碰到,却已发现蜡有毒了。

“那蜡烛有毒,我早就知道了。”黑暗中,苏梦枕开口了,声音像雨滴在湖面寂寂冷冷,又带着微微嘶哑:“我这里,晚上已经很久没有点灯了。”

我道:“那你为什么不扔了它?”

苏梦枕顿了一下,回答得很快:“留在这里,是为了让别人安心,也许就少一种害我的方法。”

我叹道:“只怕一种都没少。”

苏梦枕又沉默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开了口,声音很轻,很低:“你为什么不走?”

我方才察觉到他的“你”字,对我实在用的太多。

我笑了一下,继而又想叹,人生中的感情有时候长久,有时却好像转瞬即逝,我已经想要抓住它了。

我道:“你想让我走吗?”

苏梦枕又不说话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在床边,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我伸手再次去碰他的脸,我从没有见他这么瘦过。我的指尖太冷,碰到他的皮肤上时,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有多冷。

我正要收回手,苏梦枕已然覆过来,两手将我抱住。

我猝不及防,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在颤抖,断断续续连不起来,我想说些什么,他的手已经收紧了,勒着我的肩膀。

“你是这世上……最狠心的女人。”他道:“你比天山的雪更冷,比杀人的刀剑还利……”

我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话。他道:“可我从没有一天不去想着你……也从没有一刻能放得下你。”

他抱着我,手越收越紧,忽然慢慢吸了口气,像是在把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强行压下去。

他低声,犹疑着,声音有些哑:“你是我的幻觉吗?”

我心中涩然泛开。我道:“不是。”

苏梦枕安静了下来。

我任由他抱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点点地,极慢地松开了我。

他看着我,目光深如海。

我道:“把手给我吧。”

苏梦枕神色似已平静下来,他的语速有些快,声音还是哑着的:“你怎么会来京城?你不是回天山了么?”

我没回答,苏梦枕低着头,立刻就将自己的手腕伸了过来,但他的手是抖的,他半路上攥了一下,才放到我手里。

我的指尖搭到他脉搏上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知道自己手冷,运了些内力将温度提高些,苏梦枕静静盯着我的手。

我道:“你的脉象太乱了。”

苏梦枕“嗯”了一声,不止脉象乱,他的心跳也全是乱的,他忽然皱了眉,捂着嘴偏到一边去咳嗽起来,只听声音,我就知道他的肺出了问题。

我道:“看来你不止中了毒。”

苏梦枕道:“我近几年服的药太多,是药三分毒,免不了的。”

我道:“不是药的毒,你有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样子?”

我转头就去找镜子,一转眼看到那镜子远远地在桌子上,镜面朝外,想必不知多久没用了。

苏梦枕道:“我中了其他的毒?”

我点头,他似已想起什么。我袖子一拂就把那镜子拿在手中,递给他,而后从床头小柜中拿出一支蜡烛来,这支蜡烛是无毒的,我想到他说这里晚上从不点灯,就用内力控制着只燃了一点火焰。

苏梦枕看了我一眼,意识到什么,竟无措道:“我相信你,我现在的样子没什么好看的,我很久都没整理我自己……”

我眨眼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苏梦枕噎了一下。

他少时来极乐宫,病中最无助的样子我都见了不止一次。他抬眼看着我,定定道:“可是现在不同。”

我坦然看着他,与他对视,轻声道:“现在的确不同。”

他眼中闪动着,一时间如同失去了焦距,低首一叹,终究是笑了。

我的心仿佛也融了开来,苏梦枕似做了些心理准备,从我手中把镜子拿了过来,照了一下自己的脸。

第一眼他险些拿不住镜子,第二眼他才发现自己的异样。

他怔住了,沉声道:“是‘十三点’”,鹤顶蓝……难道是——”

我把镜子拿开:“看来你已经想到是谁了?”

苏梦枕的声音郁愤冷寒:“怪不得我已找不到树大夫了,他们要下毒,自然先害他……我身边的人里有叛徒,而且还是我本家的人。”

他涩声道:“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常有,忠诚才是少见的。”我道:“你太看重‘金风细雨楼’的前景,唯才是用,一心想让它强大起来,可却偏偏忘了你是老大,是最想让人推翻的那个……所以中两种毒,都算是少的了。”

我指的是谁,不用说名字他也明白。苏梦枕惨然而笑:“不错,的确如此,我已经掌握到了明确的消息,他恐怕要动手了。”

我道:“什么时候?”

苏梦枕的眼中,那两点幽幽的寒焰似又燃了起来,他道:“明天。”

天快要亮了。

我已把苏梦枕体内的毒逼了出来,神照经对毒药是没用的,最大的作用就是保护经脉,这反而给了苏梦枕肆意挥霍的机会,不止如此,他曾经被红袖刀的内劲反噬过,大无相功来不及化去,催动了我留在他身体里的生死符。

虽然生死符保住了他的命,他自己也将其压下去了。但我当初种得太多,也不知他曾受过怎样的折磨。

我拿了帕子,给他擦着头上的汗。苏梦枕青白的脸色好了些,握住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有些不稳,还拿不住东西,声音也是颤的。他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道:“你在想什么?”

苏梦枕笑了,静静地看着我:“我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自己动心了。”

我反握住了他的手,我认真道:“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

苏梦枕回答得毫不犹豫:“是。”

我靠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肩:“好,那我们就在一起……你能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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