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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安并没有注意到好友刹那间的失态,甫一靠近小亭,他的目光便黏在凌乱摊开的画卷上了。

如意出事那回,为了哄伤心欲绝的许道宣,安子晏将府中珍藏的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及与许长安打赌赢来云纹砚,赠与了许道宣。

许道宣虽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却也明白吴道子真迹价值连城,坚决推辞不受。哪知道安子晏表面上做出很是遗憾可惜的表情,转身就把《神仙卷》丢在许道宣怀里,而后带着窦太保一阵风似的跑了。

许道宣没法子,只好暂时收着了。

他原本是想过几天就把画送还安子晏的,却不料安子晏先登门说孟衔邀约寒山寺。

白衣孟衔喜画,爱画,嗜好画,是牡丹皇城众所周知的事情。

想起上次天牢外,孟衔拒不肯推算天衍,固执又死心眼的许道宣再次动了心思。

“现在他身体快好了,总应该会答应吧?”这样想着,许道宣合上了画匣,在心里默默对安子晏说了声抱歉。

说起来,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想求孟衔为如意推算一次,是因为他一直都觉得如意没离开过。无论谁跟他说如意已经不在世间,魂魄无存,他都不信。

“如意在的,他就在我身边,我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许道宣他爹想夺下他腰间的香囊,他边死死攥住不撒手,边嚎啕大哭。

他爹毫无办法,既心疼抹泪的夫人,又气捧着香囊魂不守舍的儿子,最后只得重重叹息一声,随他去了。

许道宣背了画匣,又带了装如意生前所穿衣裳碎片的香囊,踌躇满志地出了门。为了避开许长安和安子晏,他甚至还特地装作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先上了寒山寺。

只是可惜,孟衔还是不肯答应。

忙着拾起《神仙卷》的许长安,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哽咽,他抬起头,看见许道宣飞快地擦了把眼角,而后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你看我做什么?不是疼惜画么,还不赶快收好。”许道宣笑得很是勉强。

许长安把画卷推到一边,他目光扫过许道宣手里被攒紧的香囊,便倚过去柔声问:“握得这么紧,香囊里藏了什么?”

许道宣抿了抿唇,小声道:“是我绣的花。”

他绣的花,那就是如意的衣袍碎片了。

对书画从不感兴趣,却罕见地随身携带了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爱画到人人皆知地步又会推算天衍的孟衔,加之初见被扔到地上的《神仙卷》,许长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在许道宣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许长安和许道宣两人的小举动,自是逃不过安子晏的眼睛。他在因惊艳于孟衔而刹那失神后,整个人又恢复到了素日里风度翩翩且欠揍的模样。

见到眼睛通红的许道宣,安子晏心里转了几转,最终在初生好感的对象与自幼相识的朋友之间,选择了后者。

那厢,孟衔却已煮好了茶。

清香浅色茶汤稳稳落入缠枝青瓷茶盏中,泛起的氤氲热气模糊了孟衔的眉眼,看不见的细小雾珠仿佛在他眼睫处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九天之外的神仙,格外遥不可及。

“茶好了。”孟衔将沏好的茶依次推了过来。

四人两两对坐,孟衔颜色偏浅的眼眸直视对面安子晏的,苍白只余一线殷红的薄唇牵动,淡漠且毫无起伏的声音便缓缓荡入空气。

“今日邀子晏前来,实为道谢。”

“昔日孟某蒙冤入狱,承蒙子晏不弃。”孟衔说着,稳稳当当地举起了茶盏,“今以茶代酒,谢子晏宣德门击鼓鸣冤之举。”

安子晏品茶的动作顿住了。

而对面孟衔还在继续。

“孟某不才,能得子晏如此相待,乃是大幸。日后子晏若有能用到的地方,差人到孟府说一声即可。”

孟衔的话说完了,向来话多且唠的安子晏却罕见地沉默了。

按礼,他应该客套推辞几句,再风度极佳地表示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对这种交道从来游刃有余,可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因为惦记与好友的赌约,才去的宣德门击鼓,到了孟衔这里,却成了一份举重若轻的大恩。

安子晏受之有愧。

单单如此也就算了,偏生他还想为许道宣讨要一份推算。

安子晏苦笑一声,心说这可真是情义两难全。

他斜过折扇在许长安企图阻止的手上敲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板板正正给孟衔行了个大礼:“子晏想求孟兄一件事。”

见状,孟衔搁置茶盏的动作在空中凝了一凝,显然已经猜到安子晏要说什么了。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了回去,平静道:“子晏有事不妨直说。”

此时箭已在弦,安子晏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求孟兄算一算道宣的书童如意,魂魄是否尚在世间。”

孟衔毫无意外地点了下头,道:“你想我算吗?”

安子晏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不敢回视孟衔的目光,他下意识扭头避开了孟衔的视线,嘴里道:“还望孟兄施以援手。”

“那就是想了。”孟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既然你想,那我就应你。”

说完,也不管这句颇为暧昧的话,会在安子晏心里掀起怎样的波动,他直接伸手在空中一划,不见怎么多动作,一个玲珑袖珍的星盘便出现在了半空中。

那是个纯白无暇的星盘,呈圆形,上面刻着无数复杂且纵横交错的星轨痕迹。许长安只看了两眼,就感受到眼睛传来承受不住的剧痛。

“生辰八字。” 调好了星盘,孟衔问。

“甲子年丙寅月己丑日未时。”约摸是机会来之不易,许道宣生怕孟衔反悔,当即抢道。

拨了拨星轨,孟衔继续发问:“死因。”

许道宣握着腰间香囊的手指猛地一下收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故作轻松道:“爆体而亡。”

孟衔认真拨弄星轨的手指停住了,他刚想说爆体而亡不必算魂魄了,便见到他垂在身侧的一缕白发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缓缓动了起来,蜿蜒着爬过了星盘表面,直直指向了许道宣的腰间。

与此同时,星盘上的星轨也恰好不偏不倚地挪动了两格。

“这,这是不是,是不是……”瞧见星轨动作的许道宣腾地站了起来,他指着白色星盘,好似一眨眼回到了话都不会说的幼童时期。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像是眨掉了所有的不确定,而后才声音发颤地问:“是不是代表如意魂魄尚在?”

孟衔点了下头,道:“尚有两魂,正藏于你腰间香囊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意还活着!” 许道宣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猛地伸手抱住了许长安。

许长安被他用力一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勒到了嗓子眼。他比头脑一根弦的许道宣想的多,在使劲才稍稍推开一点又哭又笑的许道宣后,转向孟衔道:“请问孟兄,如意现今以后只得两魂在,那要如何才能修齐三魂七魄?”

孟衔双手轻轻一抹,边收星盘边道:“找一粒不能发芽的种子,放进许三公子的香囊内,再让世间最惦记他的人贴身带着,带到种子发芽为止。”

“谢谢孟兄!”

听见孟衔的话,许道宣连忙从激动的情绪里回过神来,他跳出许长安的怀抱,对孟衔行了个大礼,而后转身就跑。

许长安见他顷刻间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一面连声让仆从追上去,一面转过身面对孟衔,双手抱拳行礼:“太岳替孟达谢过孟兄,孟兄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用得着大司马府的地方,还请孟兄千万莫客气。”

孟衔微微侧了下身,避开了许长安的礼,“许小公子太过多礼了。”

许长安担忧跑走的许道宣,没多客套,礼数周全地道了谢后,便也匆匆告辞走了。

转眼之间,山寺静谧的小亭内,只余下安子晏与孟衔二人。

“你不走吗?”

孟衔打破了沉默。

安子晏来来回回抿了好几次唇,他有心想把击鼓鸣冤的真相说出来,又觉得现在时机太不合适。

可若是继续瞒着,倒显得他安子晏是挟恩求报的小人了。

“我——”迟疑良久,安子晏终于开了口。

可惜白做了一番努力,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孟衔给打断了。

“子晏若是暂时不走,那孟某只好先行了。”

说完,孟衔当即踏出了小亭,脚步之仓促,好似让他再多看安子晏一眼都不行。

望着孟衔的背影,安子晏倏地失了声。

“还是让他讨厌了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安子晏从不离身的乌骨折扇,仿佛跟着暗淡了下来。

且说孟衔匆忙走出小亭后,在寒山寺一处拐角停下了脚步。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愈加难看,颜色惨淡的嘴唇间最后一线血色,片刻功夫里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整个人仿佛受了重创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倚着山寺墙角喘气的孟衔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泛着奇特香气的鲜血落在了青石小路上,顷刻间就引来了好几只野猫。

孟衔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一抬头,刚好对上了追过来的安子晏的目光。

***

且说另一边,许长安追着许道宣一口气跑下了山,又追着他跑到了回春局门外,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拿了种子出来的许道宣又开始往皇城东跑。

许长安起先还勉勉强强能跟上他的背影,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指挥着自己的仆从跟上去,自己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

走到皇城东与皇城西的交汇处,许长安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授课先生岐山。

“先生这是要去哪里?”执学子礼问了好,许长安问道。

留着八字胡须的岐山先生温和一笑,避开了正面回答:“随便走走。”

许长安原也只是客套,见岐山不说,便识趣地没有多问。

就着骈文聊了几句后,许长安请罪告辞了。

他走后,一直笑眯眯的岐山,仿佛突然之间换了个人。

乌黑的魔气从岐山眼睛里闪过,他对着远去的许长安背影,露出了贪婪又扭曲的神色。

而等许长安回到府中,姗姗来迟的夜,终于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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