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沐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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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天府，地处淮扬，气候温湿、多雨重雾，有淅川、渐水两条河从城中穿插而过，又有联系着各个主城的道路，是贯通南北的水陆两类交通的中转站。城中重商贸，商户林立、店铺成群，货郎商妇走街串巷、摆摊叫卖。城内旅人来来往往，行路的、骑马的、赶车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这以平天府为中心，随便挑个方向走一千里地，四面八方的所有城、镇里，平天府若是自认其繁华富庶只能排第二，那就没几个地方敢争第一。

自然，城中也多有富商世家扎根，沐家便是其中楚翘。平天府沐家，靠的是做茶叶绸缎生意起势，讲究的却是书墨传家，既当得起富甲一方四个字，又是实实在在的世代书香。

沐家大宅落在平天府主城北部，有青瓦白墙的庭院回廊、精致的楼阁水榭，还有垂柳修竹、绿树黄花。若是唐释在此，肯定要感叹一下这样的宅子住的一定是清雅淡泊之人，然而，这院子的主人实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文雅谦和。

此时沐家大院，一处不起眼的偏院里，几个家丁把一个孩子丢进了柴房，其中一个还骂了一句“有娘生没娘养，还敢偷东西，什么玩意”，啐了被丢进柴堆中的孩子一口，就锁上门离开了。

被关住的孩子名叫沐无咎，今年也只有八岁。

沐无咎虽姓沐，但某个意义上来说沐无咎并不是沐家的孩子，原因在于，虽然他身上流着沐家的血，但却是一个风尘女子所生。沐家百年望族，怎么能容许一个妓子生的孩子上族谱。

是的，妓子。

沐无咎的娘亲原本是青楼妓坊里弹琴卖唱的伶女，要说名字也没几个人记得了。这伶女虽说担着个卖艺不卖身的名头，但也是糟粕地方出来的，这出身实在好听不到哪儿去。她是个有心计的，一次登台后得了沐家老爷的眼，便顺势挂了牌，做了沐老爷包下的妓子，后来为了嫁入沐家瞒着所有人偷偷生下了孩子，沐家老爷无法，只得瞒着夫人将其纳作外室。可惜，伶女只养着沐无咎到四岁大的时候就因病而亡，沐无咎因此被接入沐家生活，一晃就是四年过去。

沐家夫人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子，家中几房姨娘被她治的服服帖帖。当初沐无咎被送来，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结果沐夫人全然不在意他，一如当初全然不在意沐老爷流连烟花之地一般，只让人管好沐无咎的食住，免得他饿死冻死，其他一概都当做没看到。而沐老爷对沐无咎这个多出来的儿子也没有什么父子之情，他还有其他优秀的孩子要顾，也就没有管过沐无咎，一副权当没有这个孩子的模样。

沐无咎在这个沐府中毫无身份，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的。家中嫡庶兄弟视他为家族之耻，多方欺压，又放任下人对他百般刁难。从前沐无咎与他娘一起生活的时候，母子俩生活拮据，又日日被打骂，进了沐家以后，除了打骂责罚，还常常饿着肚子。

被关进柴房之前，沐无咎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的伙食不知被那个管事的克扣了，是在饿得狠了才回去厨房偷东西吃，没想到东西还没送进口就被厨房烧火的老婆子抓住了。接着，下人便把这事禀了上头，得了指示以后就把沐无咎丢进了拆房看押。

一身粗布衣裳的沐无咎抱住膝盖缩了起来，短了一截的袖口没有遮住遍布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的细小胳膊。沐家的主子们从来不屑于对沐无咎动手，所以偷了东西的沐无咎没有挨板子，但是同时他们也对着沐无咎的百受欺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沐无咎平时挨的打其实并不少。

这次也不知道会被关多久，要是上面的人忘记了这茬，说不定会被永远关在这呢？沐无咎有些自嘲地想着。

不过，其实他并不怪沐家的人，好歹他们也给了他一口吃的，给了他衣裳蔽体，给了他一片屋檐容身。沐无咎很清楚自己在这家中的地位，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什么身份，知道自己现在的待遇因何而来，所以他不怪沐家人。

他也不恨自己的生母，哪怕她给了他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出身，哪怕曾经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也常常遭打骂，可那时他没有挨饿过，母亲也没有容那外人欺了他去。他只是有些怨，怨她走的那么早，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这家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沐无咎，都觉得他身份低贱粗鄙不堪，也都认为他必定是愚昧顽劣的。

但实际上沐无咎却很聪明。

沐家子弟去西席念书的时候，他常常躲在窗台外跟着听先生讲学，沐家子弟念的书他听一遍就能背下来，他们学的字沐无咎也能过目不忘，还知道在没有笔墨的情况下拿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加深印象。他也想过如果能让老爷和夫人知道自己的聪慧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自己也能得到机会进学？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沐无咎掐死了，他看得出来，沐家没准自己和其他孩子一同进学，就是不想，若是这事被发现，说不定他连在窗外偷听的机会也没了。

可是，可是，如果自己也能和那些他看做是兄弟的人一起，堂堂正正地坐在房中念书，该有多好？如果他们不再用那种轻视不屑的眼光看自己，如果他们能接纳自己……

沐无咎抱着膝盖低低的哽咽起来，他不恨沐家，却憎恨自己竟然如此不堪。

——【……去尼玛的小白花！】

用上帝视角看着缩在柴房一角小声哭泣的沐无咎，作者终于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这么糟心的主角她实在喜欢不起来，以后要让唐释多虐虐他磨磨性子才行。

除了唐释以外，故事中的其他角色是听不到作者说话的，也不受作者控制。

作者可以改变干预剧情的走向，但那是靠改变一些物理条件——改一两个道具、或者是某个物件的属性设定。而故事里各色各样的人物，他们的人格，他们心里的想法，都是作者无法干预的，所以她才需要唐释在故事里与其他角色周旋，免得故事脱纲。

想了想，觉得沐无咎还是太可怜了点，作者不动声色地在柴房角落里放了窝鸡蛋，想着沐无咎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还一连给他放了六个，就装作是府里养的鸡在这下的吧。至于其他的，一没锅二没灶，作者再不靠谱也不能放几个熟鸡蛋在这吧？——【你就将就着生吃了吧。】

沐无咎头埋在胳膊里，并没有注意到柴房角落里无声无息多出来的东西，好像那些鸡蛋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夜渐深，天色黑了下来，柴房里一片寂静，倒是能听到外面有各种小虫的叫声。

腹中突然一阵阵地传来“咕咕”的声音，饿得眼冒金星的沐无咎终于从胳膊里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月光从柴房的窗户透了进来，洒在地面上，正巧能让人看清角落里那一窝鸡蛋。

怀疑自己是眼花了，沐无咎又使劲眨了眨眼，鸡蛋还在原地。

鸡蛋还在原地，可这柴房时常都是关着的，周围也没有可供进出的洞，是哪个笨鸡妈妈把蛋下在这了？

还没想个明白，又一声响亮的腹鸣声传来，沐无咎吞了吞口水，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向那一窝鸡蛋伸出了手：“对不起了……我实在太饿了……”

第二天天未亮沐无咎就被门口开锁的声音吵醒，朦胧中忽然想到若是偷吃鸡蛋的事被发现又会被如何责罚，沐无咎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可是看看四周，找不到一块蛋壳，昨晚的鸡窝和剩下的几个蛋也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没等他反应过来，门开了。

沐无咎被管事的放了出来，得到了一碗薄粥填肚子，接着就如同以往一般被叫到了杂事处干一些劈柴打水之类的活。这些原本是下人的活，但因为上面几个小少爷玩笑似的一句“家中不养闲人”，便推给了沐无咎。管事的看看沐无咎单薄的身子，摇摇头转身走了，走到小院门外时碰上了一个扫地的婆子，婆子见他出来问：“让放出来了？”

管事的摇摇头：“小公子的事，夫人哪管过呢。”

怕是一夜过去，就忘了还有个沐无咎被关在柴房了，管事的像从前一样，自去放了他出来，也没人理会。

“哎，”婆子抬起袖子擦擦有点湿润的眼睛，“倒是个可怜的……”

管事的又摇摇头，抬步离开了，婆子也没有多作反应，继续自己的活计。

那是多好的孩子啊，对所有人都是一片温和顺从的样子。先前自己不慎伤了腰，也是这孩子帮着做的活。可惜咯出身不好，在这个家里弄得是大的不管他，小的又有意针对他。抬眼看一眼小院里孱弱的孩子，又迅速收回目光。婆子心底长叹上面也是心狠，可自己一介下人，帮不得也不敢帮他——能不能帮到还两说，要是一个不慎再把自己搭进去了……

手上干着活，沐无咎心底还在奇怪昨晚的鸡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蛋液的腥味还留在唇齿间……他并不知道这个家里众人的心思各异，只高高扬起手里的斧头，唰地把木柴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