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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如卵石沉在水底，从水面上看不清它完整的模样，却依旧能看见斑斓的色彩。

打从记事开始，暮云就在遣榆谷了。

他与周围的孩子不大一样，遣榆谷中大多数外表看上去像个小孩子的，都是些植被成精的小妖怪，暮云长得比他们快一些，个头也高上些许。他好动，性子也急躁，别的小妖怪忙着看书识字，暮云却天天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惹了麻烦出来又少不得被一顿教训。

记忆中，他最怕的事是打手心。

他记得自己的娘亲是个很美的女子，每次有小妖怪被暮云欺负了跑来告状，娘亲总是抓住他，拿一块戒尺打手心。被打手心似乎很疼，又似乎不疼，暮云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自己总是喊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然后打不了几下，爹爹就会过来护着他不让娘亲再打。

暮云深知自己的性格是像母亲，一样的急躁、直来直去。

而爹爹与他们母子不同，他做事有条有理，且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一双大手温热有力，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暮云高高举起；他很会说话，总能逗得娘亲笑靥如花，不过有时也不那么会说话，暮云记得他见过爹爹凑在娘亲耳边说了些什么，气得娘亲狠踹了他好几脚，暮云问爹爹为什么，爹爹只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他一直很想快些长大。

他们一家三口都是雪狼，化为狼形后爹娘都有美丽的银色皮毛，只有暮云是个毛绒绒肉嘟嘟的白色小毛球，那时的暮云总是想快点长大，好变得像父母一样美丽又威武。

可后来暮云真的长大了，却觉得长大不是那么好了。

——至少，儿时还有爹娘陪伴在他的身边。

暮云珍视过往的种种，却从来不愿意与他人谈及这些。

长大后的暮云变得高大俊美、实力强横。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应该是与父亲有些相似的，也该与母亲有些相似，可惜却无从比较。

遣榆谷里的日子平静淡泊，暮云却觉得自己一日日变得更加暴躁，他比从前更爱惹是生非——暮云折了林君辞的树枝、打碎了师妹宝贝的玉萧、把师尊住所的屋顶开了个洞、又差点放火把自己给烤了……几番折腾下来，谷中除了河图老祖，上上下下都被他得罪了个遍。为此师尊关了他好多次禁闭，又让他抄了不少书、做了不少功课，可暮云依旧是那个性子。长年累月下来，谷里似乎有些吃不消了，于是在暮云的又一次提议下，师尊准他出谷历练去了。

从此暮云便常常在外游历，谷里的人只当他是出去祸害别人了，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暮云在四处调查。

当年修界大战时，趁乱围攻遣榆谷的几支势力，有些在漫长的岁月里消泯了，有些却依旧在逍遥法外。而暮云四处游历走访，捉着这些年残存下来的线索，试图将当年的真相给一点点还原出来。

可惜时间隔得太远，很多人和事都早已发生了变化，暮云的调查越发深入，也越发走进了瓶颈。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他遇到了秦墨。

秦墨是个生意人。

他说想和暮云做个交易，愿意提供助力帮暮云探查当年的真相，但事成后需要暮云帮他做一件事，暮云欣然接受了。

人手、消息、银钱，只要是暮云需要的，秦墨便慷慨解囊。

有了秦墨的帮助，接下来的调查终于变得顺利了起来，往事的面纱慢慢被一层层揭开。成果将在眼前，暮云一度认为自己遇到了贵人，对秦墨十分感激。

终于有一天，秦墨说查到了暮云想要知道的事，邀暮云前来一聚，暮云欣然前往。

秦墨摆了酒席，只字不提相帮之事，一味劝暮云喝酒吃菜，暮云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怀疑这位贵人，他拿了杯子放到嘴边，酒一入喉，便觉得味道不对，他吐掉口中的酒，却依旧觉得两眼发黑。

再看秦墨，对方脸上带着笑意：“暮兄可记得我们的交易？”

“我已经帮了你甚多了，”秦墨站起身，突然出掌袭向暮云，“现在，我要你的内丹。”

妖修的妖丹与修士的金丹一般，一旦离体主人必死。

一手掀翻桌子，暮云身形往旁边一闪，秦墨那一掌擦着他的胸口过去了。

同时暮云提脚踹向秦墨，也被秦墨闪开。

两人就此交起了手，还未过得几招，秦墨的一众手下已冲了进来。

暮云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人，想调动体内的真气，却发现平时运用自如的真气像凝固住一般，全然无法流动。

一群人攻了上来，暮云也毫不留情地还击，打伤了几人，自己也受了些伤。眼看着事态对自己越发不利，暮云咬牙，强行聚起灵气朝众人身后的秦墨放出一道冰剑，那冰剑带着势不可挡的戾气一连刺穿了两人，直直刺向秦墨。

没料到暮云竟有此一着，秦墨闪避不及，侧腹被刺伤了一个大口子，另一头暮云则趁着众人这一刹那的慌乱从窗口翻出逃走了。

勉强支撑站着的秦墨用手捂住伤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结起了淡淡一层霜，冰冷刺痛的感觉蔓延开——身体被那股霸道的灵气入侵了。

秦墨一声叹息：“倒是没料到这狼妖实力如此强横……”众手下见他受伤连忙上前医治，秦墨只留了两人在身边治伤，安排其他人继续追暮云。

追兵在身后穷追不舍，暮云眼前不住地发黑，身体越来越沉重，他不知自己逃了多久，却不敢停下。

强行催动真气的后果是伤上加伤，暮云一路逃下来被围攻过不少次，他几次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可最终还是逃脱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山林，暮云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他昏迷了很长时间，迷迷糊糊间看到了很多混乱、破碎的画面，有爹娘牵着他走路的身影、有师傅看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画面、也有师妹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跑去找师傅告状的模样……最终所有的画面停在了一片火海，父母倒在血泊中，师傅把自己抱起，低声哄他道：“没事了……”

直到夜晚冰冷的雨打在身上，暮云才渐渐转醒。

他是雪狼，按理说应该是不会怕冷的，可是醒来的暮云却觉得自己冻得发抖，许是流了太多血……

艰难爬起又走了一段路，暮云发现黑暗中有另一人从身后过来了。

又是秦墨派来的追兵？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他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气息，只等那人靠近时将她擒住。

掐着那人的脖子，暮云的声音冰冷又低沉：“这般修为也敢来追击我？秦墨是手上没人使了吗？”

手上的人身体很轻很瘦，修为也很差，暮云刚准备杀她，却发觉有些不对，迅速催动真气探查了一番，他发现这个人是个魔修：“你不是秦墨的人……”

暮云卸掉手中的力，任由那人跌坐在地上，然后快速掐诀在她身上打了一道禁制，低声威胁道：“我要你送我去一个地方，别耍花招，也别想喊人，只要这禁制不除，我随时可要了你的命。”

强撑了那么久，暮云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临晕倒前还不忘记编个谎话吓唬那人，说自己死了她也会死。

许是那个随口扯的谎话起了作用，暮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身上似乎被人清洗过，连衣服都换了一身干净的，伤口也皆上过药且包扎得当，而自己的一些随身的物品皆放在枕边。

暮云坐起来，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他微微皱眉，打量起了四周——这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的客房，似乎自己被人带到了城镇中？下床后光脚走了几步，试着运转身体里的真气，暮云发现还是有些许阻力，自己所受的内伤似乎很重。

房间不大，一个女子正趴在房间正中央的圆桌边，睡得十分沉，桌上散乱的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沾血的绷带，还有一个装着半盆血污的水的木盆，很明显这就是救治自己的人。

也是昨夜被自己下了禁制威胁的人。

暮云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人。

这女子眉目很清秀，但未加修饰也算不得漂亮，眼睛很大，但除此之外并无亮点；她头发散乱，穿着一身朴素的藏蓝衣袍，裙边有点点泥污，看上去十分狼狈，身上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大概是修行的一种毒功，才带着这样的味道。

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模样，各种早点摊铺冒出阵阵水蒸气，一些早开门的商铺正在打扫店门，此时街上还没有多少人。

察觉到窗户吹进来的凉风，趴在桌上睡着的女子渐渐转醒，一见她睁眼，暮云立刻摆出一脸友善的笑对着她道：“你醒了。”

女子干巴巴应了声“前辈”。

暮云走到桌边坐下，对着她道：“不必叫前辈，我叫暮云，唤我暮云即可。”看着对方一脸木然，呆呆地道“不敢”，暮云当时只是想随便抓个脚夫，现在却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你怕我？”慕云问。

“前辈修为高深，晚辈只是心存恭敬之意。”还是干巴巴地。

暮云嗤笑一声，他忽然想多逗弄逗弄这女子。

这女子被自己下了禁制，还受了那般威胁，竟还会照顾自己为自己包扎伤口，也不知是不是个傻的，莫非是被自己那句“我死了你也会死”唬住了？不过这话暮云倒是不会说出来，只问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名为上官倚月。”

“那我唤你月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