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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生是在一个阴雨天醒来的。那时候三清山上起了雾,放眼望去,窗外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树木屋宇的轮廓隐隐浮现在雾里。那个穿着旧道袍,一眼瞧去约莫十一二岁少年站在屋檐下,他伸着白嫩的手掌接着细细的雨丝,小脸上五官清秀。

这个时候天蒙蒙亮,有布谷鸟叫。山涧的湿气仿若流水,从窗缝里淌到室内。林春生散发裹在被褥里,瞳孔微张,她闭了闭眼,每一次睁开都能瞧见屋里的那幅老子乘青牛的图,以及明式的家具和那藏蓝的道袍。

她第一次瞧见那幅图是在老家,皖南北部山区的一处村落里。

那幅画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沾染了灰尘。老宅废弃了,她再次进去时觉得背后都是阴森森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从堂厅走到厨房的那条过道里黑漆漆的,一扇小窗被挡的严严实实,遮的印花仙鹤帘子透着微微光亮。

建屋时间在八十年代,这儿之后被周围长起的树木遮挡住阳光,附近的小山包后来也慢慢堆了多个坟冢。

林春生在这屋里待了十五年。

一入梅雨季节她便能嗅得屋里那种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有时候会做莫名其妙的梦,雨声大的时候青瓦被敲得噼里啪啦响,她偶尔还能听见堂厅里有人叫她名字的声音,悠长的不像真的。

从小她就觉得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如今瞧着,她怕是撞鬼了……

回想起那一日,林春生感觉是在做梦,一个人踏进那条过道,走着走着仿若没有尽头,尽头是画,小窗附近仿佛还有风,吹得帘子微微摆动。

后来血液都涌到头顶,眼前一黑,等眼前有光亮时她懵逼了。

一个少年坐在她面前,小手挥了挥,声音糯糯的,说道:“师父,你是不是又梦见师祖了?”

林春生歪着头:“嗯?”

那个少年生的唇红齿白,很是清秀可人,穿着宽大的道袍,梳着一个小髻,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水。林春生在心里点了点头,心想生的不错。

然后她低头,看见自个正坐在蒲团上,盘着双腿,腿部酸麻,滋味酸爽的不可言说。

林春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瞧了瞧周围,眨了几下眼,这周围的摆设跟道观摆设无二,空气里是淡淡的沉香味,她面前是一尊高大的尊神泥塑,雕刻的栩栩如生,唯一缺点就是旧的褪色了,看样子像是道家的。

她呆了眼,手拍着额头,都拍出了红印,但是场景依然如此。一点也不像做梦,给人一种十分真实的感觉,她怔住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林春生抖了抖手,把大腿敲了敲,咽了咽口水站起来四处走动了下。

“你师祖是谁?”林春生站在那少年跟前看着他头顶问。

“秋珩的师祖不就是师父的师父吗?”

林春生一想,是这个意思,不过她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徒弟来了?做梦能梦见这些东西也是少见。她只当是个梦中梦,未曾在意。

她伸着腿一屁股坐在刚才坐热了的蒲团上,眼睛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雪在北风里飘着,压弯了翠竹,落在山脊上,加深沟壑的轮廓,几只黑背的小隼在空中盘旋。殿外的大香炉上盖了厚厚一层雪,里面薄薄一层香灰。

看久了心里平静一些,她转过头,那少年睁着大眼睛偷偷看着林春生,脸庞好似初雪一般的干净。

“你有个好名字。”林春生说,想到他的名字时秋珩,她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少年腼腆一笑,掀了掀袍子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对林春生道:“师父收我时便是这样说的,师祖说过,秋珩和师父是有缘有分的人,前几日师父魂不守舍,面色苍白,叫秋珩很是担心,总是觉得师父随时都要走,和师祖一样。不过今日看来,师父还是好好的,如此秋珩就放心了。”

林春生沉吟一会,对谢秋珩道:“其实为师通灵了。”

这回换谢秋珩懵逼一脸。林春生见他如此干净,于是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温和的笑。

其实谢秋珩的师父并不爱笑,在谢秋珩眼里,他师父此刻笑的狡黠的就像是他在山间看见的小白狐狸,腹部一团黑。他便也笑了笑,抬眼看着穿着半旧道袍的林春生。他师父长得很好看,如剔透的霜花,如轻柔的冬雪。他第一次见着林春生还是她跟着师祖下山做法,十六岁的年纪。

师祖说,他命里有劫难,不可富养,潜心修道,三十而立时或可逃过一劫,此后下山,一世安康无忧。

于是谢秋珩的地主老爹就忍着疼把他送到三清山修道,三清山上只一座破旧的小道观,里面带他一个就三个道士,师祖去岁西去,便只剩他和师父了。

谢秋珩托着小脸,认真对林春生道:“那以后会和师祖一样飞升吗?”

林春生也不知什么师祖不师祖的,就点点头,莫名的倦意涌上来,她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始闭目,见她如此,谢秋珩适时闭嘴,起身把香案擦了擦,开始扫地。

他抿着唇,明明才十一二岁,却是十分的懂事,黑眸温润,像是山间的小鹿,柔软的发丝遮住了眉毛,唇色不点而朱,模样生的极好,像极了他娘。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春生,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每隔一段时间师父便如此,他也习惯了,师父一睡往往便是一天,于是让他从地主家的富儿子变成一个自理能力很强的小道士。

扫完地,他从道观后的梅林里折了几支白梅,装在白瓷花瓶里,小心地摆在林春生的房里,看着那幅老子乘青牛的画,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将其从窗边的墙移到里面,以防风雪打湿。

屋外的雪从瓦上滑落,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春生听在耳里,觉得这样的地方不错,是个适合修身养性,在保温杯里泡杯枸杞,捧着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退休养生的好地方。

这一次睁眼后场景变回了老家那黝黑的甬道,林春生吐出一口气,额上有一抹冷汗。手是冰凉的,踩实的泥地上有些湿润,她抬着头,看到往下沉的天花板在滴水。

下雨了,裂开的窗棂上都长出了红色的菌丝,如今已经是江淮六月的梅雨天气,才不是什么冬天呢,思及梦里的大雪,她竟有些神往。

林春生走起来步伐虚软,脑子还有方才的记忆,越想越觉得十分真实,偏偏那又是个梦,细思极恐。她不敢回头,收了杂乱的思绪,爬起来夺路而逃。出了老宅,她回头看着绿藤爬满马头墙的老宅,两个黑漆漆的窗户像是空洞的眼睛,木门褪色,楹联被风吹走一半,有荒凉之感,看久了心底都发毛。

林春生都不知道自个是怎么在这样阴森的老宅里平平安安活到十五岁。

这一次出来她发誓不进去,就是她爹拿刀逼着她她也不干。

一个月后林春生被啪啪啪打脸,因为她爹说老宅里她爷爷挂墙上的画是个古董,至少五位数。想了想,林春生又回来了。

屈服于金钱,不可耻。

路上本来父女二人是一道的,偏她老爹头疼的毛病犯了,自个跑到长生殿买了黄纸上山去烧了,她老爹要一个人,林春生便被老爹先派到老宅。

临走还说:“没事。”

林春生点点头,拍着胸对老爹道:“放心。”

她开了门,木门吱吖吱吖,想要断气一样的,此外屋子里安安静静,不往某处想她还是很镇定。

上次窗棂上长出的菌丝已经枯萎,再一次走到甬道她下意识放轻步子,似乎是不想惊动谁,这个习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至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尽头走到了她心里被人揪住,一面斑驳黄土墙上空空的,她家的那幅画被人动了。

林春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

看着没信号的手机,林春生手抖了。

这个时候恐惧在第二位,在这样幽深昏暗的甬道里她想着是不是……不干净?

在屋里转了一圈,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阳光,刺的眼睛都眯住了。

林春生垂着头,又看看手机,真跟见鬼一样,她回头,脸色不大好。

风吹影动,视线从手机屏上移动到脚下,她怔了怔,影子仿佛是变宽了,一抬手,窄袖都变成了宽袖。

林春生:“……”

再一抬头,她吓的后退一步。

找了许久的画就在堂厅正中央,下面积了灰的花瓶里两朵假花沾了水

她歪头盯着那幅画许久,眼睛一花,腿即刻软了下来,站不稳往前一扑。脸着地的那一刻她心想,她这鼻子怕是毁了。

只是后来她醒了,睁眼看见了那个少年。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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