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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是……”一向庄重自持的王恪都忍不住拍案而起,王莼下意识看向王萱,发现她竟然只是怔忡了片刻就回过神来,继续摆弄她的茶盏去了。

“不是说好的,若太子殿下不幸薨逝,就过继宸王世子萧睿为太子吗?”王莼已经在心底默默补全了父亲未尽的后半句话,陛下到底是陛下,踏着血雨腥风上位的,就是唯一的同胞兄弟宸王,都要防着忌着,要不然年富力强的宸王夫妇,怎么直到今日,也只有萧睿一个儿子?

陛下还是贼心不死,想再生一个自己的儿子出来。可是凭什么还要世家大族的贵女进那个火坑?口气倒是不小,要“王谢几家”的嫡女,怕不是大端名门的贵女,他都想染指,宫中身份最贵重的德妃,才不过是崔氏本家的庶女,其余几个,不是没落家族的嫡女就是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女。

世家们从来不屑与皇室联姻,家里宠着的嫡女,自然是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家族或是更高一品的家族,强强联手或是提升门楣,都是极有用处的,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吹不了枕边风,反而要被亲戚朋友们笑死,被言官弹劾成“外戚干政”。更何况,王氏在京城的这一支,明面上只剩下了王家一家,他们家也只有王萱一个女儿,陛下这道圣旨,简直就是明着抢人来了。

他们琅琊王氏传承百年,自然不可能只剩下他们这么单薄的一支,只是如今四国情势复杂,王朗的官做得太大了,其他人就得避让,琅琊王氏其他旁支这几年陆陆续续地都迁回了琅琊,官场上有王朗和王恪,还有未来的王莼,其他人实在没必要出仕,碍着陛下的眼。可就算是他们如此低调避让,陛下还是不死心,这一次被太子之死激得发了狂,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他们王氏的嫡支嫡女。

松风堂里的三个王家男人都气得不行,来回踱着步子发泄心中的怨恨,只有王萱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端了自己煮的茶要喝。

王莼心中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冷笑一声,质问王萱:“皎皎怎么不出声,难道你想入宫为妃吗?”

王朗一下子脸色铁青,瞪着王莼说不出话来。

王萱朝三个愤怒中的人微微一笑,她天生一副适合微笑的容貌,明眸善睐,皎皎如月,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欢喜,果然王莼就抿着嘴唇别过脸去,脸上的愠色消退了不少。

“若皎皎进宫于王氏、于天下有利,皎皎不会拒绝的,只是皎皎知道,祖父、父亲、兄长都不愿皎皎进宫,世族的所有人都不希望皎皎进宫,那么,皎皎猜测,皎皎最终还是进不了宫的。”

毕竟,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啊,说不清是谁的呢。

王萱极其聪明,对世事也看得透彻,不是说王朗三人没看出来其中的关窍,他们只是过于担心王萱,太过愤怒了。

“皎皎放心吧,阿翁不会让你进宫的。”王朗抚了抚美髯,倏忽一笑。王恪僵直的身子也松动了,端起温热的茶盏轻抿一口,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王莼失望地看着他的妹妹,她那么乖巧,总也不知道闹一闹,闹一闹多好啊,有生气,像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

“说到宸王世子……”王朗话锋一转,“他也有向皎皎提亲的念头。”

“萧睿那个毛头小子,怎么配得上皎皎,长得连皎皎万分之一都不如。”王莼嘀咕着,王恪伸手敲了敲桌面,警告他不可妄议。

“叔侄共争一女,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尤其太子殿下刚刚薨逝,宸王世子的身份尴尬,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愿过继世子呢?这事若是传出去,名声受损的还是皎皎,幸好萧睿胆子没那么大,只敢在王朗面前试探了一次,年少慕艾,皎皎又生得好看,他喜欢上皎皎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论如何,皎皎这些日子就称病在家不要见人了,和阿稚约好的明日踏春,也回了吧,阿稚会理解你的。”王朗温声嘱咐王萱,王萱点点头,当即就告退回房去写信了。

王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皎皎生得也太弱了些。”

王朗和王恪都听见了他的话,心中微微一震——皎皎在家人面前一贯乖巧懂事,全然不像同龄的小娘子,虽然她也会撒娇,可她撒娇,不是为了劝慰长辈,就是微微嗔怪兄长折花的捉弄,往日他们还一直感到欣慰,若皎皎像五公主一样跋扈,像元稚一样调皮捣蛋,他们还得头疼,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皎皎却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可见她以往未必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只是惯于把眼泪往肚子里吞罢了。皎皎身子不好,最忌讳思虑过重,而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将来必然会走入一个更加复杂混浊的环境里,如果她一直忍受着这些负面情绪,恐怕寿年不永。

他们三人把皎皎从小小的一团养到如今这么大,她多吃一口饭,多说一句话,他们都会为她开心,如果皎皎将来要去忍受那样的苦楚,他们光是想到都会觉得窒息。

一种难言的苦涩瞬间涌上三个人的心头,这种恐惧已经盖过了皇帝的敕令,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王萱虽然看起来淡定自若,心里还是有所思量的。一来,按照现在朝野的状况,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应该不可能进得了宫;二来,她相信祖父、父亲和兄长有能力也有意愿护住她;三来,她觉得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进了宫,她也能保护好自己。毕竟,她是王家的女儿。

她并非冷情冷心,知道亲人们的担心,她也不是不通世事,相反,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甚至比很多混迹官场多年的人都要懂得朝政之事,所有一切,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只是明日踏春的障碍罢了。

王萱在梅花笺上写了“身体抱恙不能赴约”之类的推脱之词,装进信封,歪着头想了想,折下了一片竹叶,放进了信封里,才拿红漆封上,叫了卷碧进来,让她差人送到镇远将军府上。等卷碧送完信回来,天已经黑透了,王萱在书房又坐了一会儿,嬷嬷便来催促,说是她该就寝了。可王萱还不困,她侧耳倾听着廊外花圃里的虫鸣,觉得世界上又多了一种可爱的东西,和一件讨厌的事。

不苟言笑的卢嬷嬷已经拿着狐皮大氅和手炉在外头等着她了,她默然起身,绵绵和欢欢两个就凑上来扶住了她,好似她是什么精巧易碎的物件似的。卢嬷嬷正想把狐皮大氅披在她肩上,王萱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嬷嬷,今日不冷,用不着这个。”

“女郎体弱,寒侵入体可不是什么小事。”卢嬷嬷用手举着那厚重的狐皮大氅,眼神坚定,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不会听从王萱的话,王萱只得往前走了两步,乖乖地站在了她面前,任由卢嬷嬷把披风裹上她的肩头。才走了几步,王萱就回到了她的闺房,卢嬷嬷又熟练地从她身上把那还没捂热的狐皮大氅拿下去,把她推到梳妆台前,一手服侍她洗漱。卢嬷嬷在她的脸上头上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满意地说:“女郎可以就寝了。”

王萱从昏黄模糊的镜中瞥见一个娉娉袅袅的人影,眉目如画,宛若神仙下凡,她瞧着这张脸,却兴致缺缺,怏怏地点了点头。

镜中人也对她点了点头。

像个完美无瑕的人偶。

王萱躺在拔步床上,卢嬷嬷就在七步之遥的榻上睡着,她甚至可以听见卢嬷嬷微弱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王萱数着珍珠帐上点缀的珍珠,在她头顶,那些如同黄豆般大小的珍珠构成了一副星图,之所以不用夜明珠,是怕夜明珠的光泽扰了她的休息,所以说,她不仅看不了真正的星星,就连假的星辰,都是用的不会发光的珍珠,夜里还得睁大了眼睛才能看到它们。

从小到大,少数几次观星,都是除夕夜阿翁抱着她看的,她裹得像只毛绒绒的圆球,被阿翁包在他火热的大氅里,露出一个小脑袋,阿翁说出一个星宿的名字,阿兄就指出它们的位置,把有关于它们的故事都讲给她听。她喜欢星星,它们是黑夜的眼睛,从不惧怕孤独,因为银河浩瀚,星辰万千,它们不会孤独,它们是孤独者的明灯。

后来,她年纪渐长,阿翁不能把她抱在怀里了,她再想和大家一起围着炉火赏雪观星,卢嬷嬷就会说:“女郎体弱,寒侵入体可不是什么小事”,她讨厌极了这句话,可她毕竟还是不争气地生了病,把全家上下都吓了一跳,从此再也不许她夜里出门,天一黑,她就得躺在床上睡觉了,就连酷热的夏天,她也不能出去。

王萱翻了个身,想蜷着身子睡。

榻上卢嬷嬷的呼吸声骤然停了,传来她幽灵般的声音:“女郎,注意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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