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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透过破烂的窗户,王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阵阵梆子声,已是三更,妇人完全睡熟了,看来她对掳走王萱的后果有多严重毫无知觉,王家贵比王侯,唯一的嫡女受辱,祖父和兄长能把整个京都掀个底朝天,至于父亲,他虽然也疼爱自己,但在他心中还是礼法规矩更为重要,不会为了王萱僭越。但一朝宰辅的怒火,可不是这个挑担为生的妇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缕青烟从窗缝中飘进来,王萱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却还是感到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一个黑色身影从不知何时被打开的窗口翻进来,寒光一闪,妇人登时没了声响,王萱的心一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那黑色身影抱起来扛在背上,从窗口跳了出去。

王萱不知道黑衣人背着她跑了多久,她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又瘦又高,背上的骨头很硬,硌得她胸口发疼。跑出去很远之后,黑衣人开始大口喘气,王萱知道他累了,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从头发上取下唯一的一根银簪,这根银簪很短,是她发尾的坠饰,很不起眼,妇人没有发现,因此留了下来。

她把银簪的尖端对准黑衣人的喉咙,用力使自己看起来并不虚弱,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立刻放了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娇弱的女郎再怎么装狠也狠不起来,那人似是觉得她这副样子就像虚张声势的小奶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别笑!”她把银簪推进了一点,似乎真的扎进了他的脖子。

“凭你的力气,根本杀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黑衣人抬手一拂,掐住了王萱的手腕,一个翻手就把她手里的银簪夺走了,还心情愉悦地说:“簪子不错,定情信物我收下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好吗?”

王萱不知是羞还是气,脸皮涨得发紫,厉声呵斥:“放肆!”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流氓!”

“就算我把你放下,这荒郊野外的,你还能去哪?你听,是不是有野狗的叫声?我跟你打赌,你一从我背上下去,就会被野狗撕成碎片。”

“胡说八道!”

“你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少块肉……诶……嘶……”

黑衣人的后脖颈被王萱咬了一口,虽然王萱没什么力气,但她的牙齿还是有点锋利的,咬在脖子这种皮肤薄的地方,疼痛的感觉更为强烈。

“松口。”

“唔……”

“再不松口就真的少块肉了,那你我可真是骨血相融,一辈子都分不开了。”他把王萱放下来,单手隔开她的头,“你可真是‘牙尖嘴利’,这样吧,你吃我一块肉,我喝你一口血,怎么样?”

他说着不正经的话,另一只手抓住王萱的手腕,小姑娘的手腕细得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掐断,在黑魆魆的夜里白得发光,宛若上好的玉石。黑衣人看得发愣,王萱反手一巴掌挥过去,打落了他的面巾。

这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因为他身形高大,所以王萱之前以为他已行冠礼,但看他稍显稚嫩的面庞,却似乎不足十八。但他无疑是一个美少年,澄澈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划出完美的弧线,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就连下颌角都像是天赐的一般毫无破绽,但他眉目间似乎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痞气,还有少年人的天真无邪,让老成拘谨的王萱颇感不适。

这是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少年。

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威胁。

“娇娇儿,我是不是很好看?”他唇角勾起一丝微笑,眸光流动,一双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娇娇儿”是市井人家对女儿或意中人的爱称,他这话跟地痞无赖调戏良家妇女一般,令王萱恶心。

“闭嘴!”

少年老老实实地把她放在树下,整了整衣服,从腰间拿出来一瓶金疮药,交给王萱,示意她给自己上药。

王萱不动,赌气一般不肯看他。少年就坐到她身边,温声细语地说:“王萱,我救了你,你却伤我,这是何道理?”

“你为何救我?”

“你城门受掳时,我在城墙上看到了,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所以我来救你了。”

“你为何要杀了那妇人?”

“你心软了?你知不知道,若我不来救你,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能对一个穷凶极恶的妇人存有恻隐之心,却对我言辞咄咄,出手便是咽喉命门,如此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看错人了。”少年嗤笑一声,仿佛自嘲的口气让王萱心中一颤,那妇人并未伤她,更何况她也是受人要挟,王萱并不想为难于她,少年一来就下了死手,王萱先入为主,觉得他不是好人,心中便存了偏见。

王萱知道自己着相了,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公子不必杀人。”

少年凑近她的脸,朦胧的月光下她的脸色皎白如雪,黛眉微蹙,杏眼中潋滟生波,唇不点而朱,恍若云端神女,隔着缥缈无形的纱障,离他既近又远。他的心砰砰跳动,像发了疯一样停不下来,似乎耳畔全都是她温柔悦耳的声音,一声声唤他——“郎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光交错,他终于在对的时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看——”少年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给王萱看,光洁如玉,一丝血迹都没有,王萱恍然,微抿着唇角笑了笑,大约是尴尬于自己的“小人之心”,宛如一只被淋湿后还要保持矜傲的暹罗猫。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高贵的姿仪,回避了少年的质问,反而抓住少年言语中的漏洞,目光灼灼地质问他:“你如何知道我的闺名?”

少年挑眉否认:“是吗?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叫什么,你听岔了。我脖子还流血呢,你可真狠心呀,你看看——”

少年仰着脖子凑到她眼前,雪白的脖颈上染了一痕血色,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少年呼出的气息落在王萱的耳畔,把她的脸色烧得通红起来,她觉得两人之间已经超过了正常距离,不动声色地后退几许,拿着金疮药仔细地给他上药。

“我叫裴稹,字敏中,年十七,通州淮菻人士,自幼丧父,就读于淮菻书院,听闻丞相欲开科举,特来京都待考。”

王萱听他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觉得好笑,又知他为科举而来,深觉因果缘报,竟让他撞上自己被掳,便整裾敛容,朝他一拜,道:“多谢郎君相救,妾正是王丞相之孙女,族中排行第九,公子初来京都,若尚未寻到落脚之地,可到泰康坊王府暂住,眼下时局不稳,科举之事尚有阻碍,恐怕半年之内不会有结果。公子若不嫌弃,可先到国子监入学,静待良机。”王萱见少年孤身进京,又听他说自幼丧父,想必在京都还没有落脚地,对他来说,通过王家的关系进入国子监就读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我都把名字告诉你了,你怎么不说自己的?我不关心你的祖父是谁,也不关心你到底有几个姊妹,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公子,这不成体统。”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讲什么体统?”

王萱警惕地攥紧金疮药,仿佛他若动手,她就会把那一瓶子药洒进他的眼里。

少年双手枕在颈后,靠在大树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笑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会对你下手。只是,你肯定能想到,今夜之后,偌大京都,将不会有你王氏贵女立足之地。”

王萱沉默,看向别处,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想,是何人要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因着近日闹得愈演愈烈的选秀一事,她大约猜到了暗中下手之人的意图,败坏了她的名声,她就不能进宫了。

王萱再老成持重,也是一个将满十三的少女,她也曾和元稚一起做过有关“良人”的美梦,她也像所有的大家闺秀一般重视自己的贞洁和名声。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打断了她的美梦,将现实摊开在她面前,告诉她世道对女子是如何的苛刻。

“我也害怕将要面临的流言蜚语,但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家人正在为我焦心奔走。如果说这注定是我命中的劫难,那便是吧,尚未预见将来如何,或有变故也未可知。公子,劳你送我回家。”王萱站起来向少年行礼,裴稹只看着她,却不动。

裴稹虽然面相白嫩,但却是个游侠一般的人物,言谈举止也不像乡野之人,通州淮菻的裴姓之人,王萱倒是未曾听说过有能养此等人物的家庭来,不过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若有那隐世不出的智者,她不知晓也是应该的。

裴稹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好一个王氏贵女,天底下,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堪称名门闺秀。你放心,裴某既然救了你,必然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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