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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本就不是一个祭天的好月份,清明之后,京都的雨水忽然多了起来,百花也到了凋零的时候,皇城内外处处飞花,红泥泛着香气,似是被杜鹃呕血染红的一般。
礼部尚书王恪走在人群前面,脚步匆忙,他身后的属下更是一脸慌张,本来一切顺利,可不知为何,皇后的礼服出了些纰漏,这本应归内监处理,但李莲英坚持要把他请去当面询问备用的哪一套礼服更适合。
王恪忙了七八天,连家都没回过,如今正是一切紧张,最最忙乱的时候,皇后一向大度得体,这一次却不知是怎么了,态度强硬,定要他亲自去处理问题。
“引导百官入场跪拜的事,薛侍郎,你可要盯住了,次序排位千万不能乱。”王恪最后叮嘱了一句,便带着两个人走了。
侍郎薛望擦着额头的汗水,脸色煞白,他在礼部的年资较轻,当上礼部侍郎以来,还是第一次操办祭天典礼这样的大事,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生怕出了纰漏。可他越紧张,事情就越不如他的意,当时令小黄门在宫中排练过的入场次序,到现场就成了一团乱麻。
原来这东郊天坛是前朝建造,依山傍水,按照五行八卦的风水谶纬之说,本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可惜当时设计的人高估了皇帝和诸位大臣的体力,将天坛建在了山顶上,上千级台阶,等人爬上去了,哪还有心思关注自己该站在何处?再一个,本朝官员人数多于前朝,这个天坛在山顶,本来就面积不大,要站下这么多人,几乎就是人挤人,集市一般,所谓的风度礼仪,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果他早早注意到了,应该尽早安排在山上划分区域,再裁撤一部分流程,减少祭天人数,可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尽量把大臣们聚在一起,不厌其烦地同他们讲述流程,并且祈祷他们千万不要出岔子。
礼部侍郎两股战战,心里慌得不行,眼角余光一瞥,却看见一个青色纱袍的年轻人,执一把泼墨山水油纸伞,在台阶上缓步而行,仿若闲庭信步。
距离祭天仪式开始,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这人还在这里捣乱,薛望真是恨得牙根痒痒。裴稹这厮本是文惠帝钦点,过来替王恪打下手,顺便捞个功劳的,大家都不指望他能办好事情,于是故意忽略了他,将他晾在一边,没想到他倒是乖觉,讨论流程和演练的时候,天天都来,就穿着他那九品的青袍站在人群之外观望。他生得高大俊美,又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青袍一衬,比他们这群穿着绛色官袍的老头子赏心悦目多了,不出几日,官署内外都是讨论他的,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裴稹的气度风姿远胜于他。
“这种时候,人不应该都清干净了么?他还在那里乱晃做什么?”薛望低声斥责两句,就要让小黄门把裴稹叫下来。
有人弱弱地说:“他昨日好像同我说过……今日有雨,而且天坛地方不够,恐怕要改一改流程。”
“他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不如把他叫过来问问,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反正事已至此……”
反正事已至此,就当垂死挣扎一下,到时候也好有个交待,裴稹是陛下的人,陛下总不好苛责于他。
众人一阵沉默,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不一会儿就叫来了裴稹,他对众人探询的目光并不好奇,看来早就预料到了大家会找他帮忙。
裴稹前世浸淫官场二十多年,做了十年摄政王,怎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是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着他们上门来求罢了。
“不如令小黄门着各色官袍,立于空地之上,将各处划分出一条界限,应该就不会站错位置了。”
本朝文官着鹤纹袍,武官着兽纹袍,本有黄、绛、皂、青、白五色划分,但朝廷没有明文规定必须要穿对应颜色的官服。至于贡黄文绫袍,那是一品大臣才有资格穿的,紫袍是皇室子弟专属,玄色龙纹袍更是只有陛下和太子才能穿着的。相比之下,绛色稍微体面一点,所以不论官职大小,大家都爱穿绛色的,远远望去,看不着衣服上的纹饰,根本猜不到大臣们的品阶。
“这样的话,位置就更不够了吧?”
“七品之后,不上山,就在台阶两侧跪拜。”反正台阶修得又长又宽,站个把人不是问题。
裴稹这主意,虽然粗疏些,却是实打实的解决了问题,现在还有半个时辰,消息传下去,时间也够了。他们一群人读礼记读迂了,竟然都没想到这个办法。
薛望怔怔地看着裴稹,他出了主意之后就低调地站在人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他神色冷淡镇静,丝毫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隐隐透着人上人的威势,叫他不由自主地敬佩起来。
“敏中,按理说你未弱冠,如何会有字?”薛望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裴稹似是有些惊讶,抬起头来,嘴角漾起一个浅笑,道:“下官生父早逝,家母盼我早日顶门立户,便先取了字。”
自然是因为被叫了三十年“裴敏中”,再改也不适应了,今生走的路凶险,万一中道崩殂,这个名字还能跟着进陵墓。
不过他这话一出,倒让底下的人动了心思,原来裴稹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出现在京都之时太过神秘,自己又从未对外说过家事,大家就默认他家世不显,父母双亡,原来竟别有隐情。
说不定裴家也是遁世的大家族,不然哪里培养得出这样丰神俊逸、博学多才的人物,更何况他师从周清源,要知道,周清源收徒极为严苛,总共就收了三个徒弟,裴稹作为其中之一,来历定然不凡。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英才,又受陛下恩宠,若是能拉拢到自己身边,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真是一本万利了。
想到这里,众人再看裴稹,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家的子侄辈,寻思着家里哪一个女儿可以嫁给他,将他笼络过来。
裴稹这厢受着众人的灼灼目光,王恪那边可就麻烦了。
“李大监是说,娘娘的凤钗不见了?”饶是王恪脾气好,这时也忍不住带了些怒气,皇后的礼服是内务府做好后,礼部派人查看确认无误后才封箱送进宫的,也让李莲英当场检查过,这个时候跟他说凤钗不见了,难道要怪他们礼部?
“这凤钗不见了,娘娘还如何主持祭天大典?王大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恪也不能发作,只能尽量帮着出主意:“或许可以用娘娘平日里戴的凤钗先顶上。”
“可娘娘一向简朴,平素只戴六凤钗,没有备用的九凤钗啊!”
王恪额角滴下一滴汗水,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却觉得烦躁不安,关于女人的首饰,他哪里知道这许多,但依照礼制,皇后是要戴九凤钗的,更何况今天还多了个七凤钗的德妃。平日皇后戴六凤钗,她不敢戴七凤钗,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不会错过。要是戴着六凤钗与德妃一起出去,皇后的脸面往哪里摆?
“要不然,后宫妃嫔不戴凤钗,你看可行吗?”
“自然不行。”王恪断然拒绝,两人走过回廊,眼看着皇后暂时歇息的行宫偏殿就在眼前了,还没能拿出主意来。
忽然身后冒出来一道酥软动人的声音:“李大监,王大人,妾身有个法子,可解皇后娘娘的忧愁。”
两人转身一看,竟然是新进后宫的婕妤司月儿,前不久寒食宫宴,她献舞媚上,成功入了后宫,虽然来路有些不正当,可她毕竟年轻貌美,又颇有些勾人的手段,文惠帝爱若珍宝,力排众议,将她封为婕妤,赐居妙音堂,离陛下寝宫极近。这段日子,她在后宫很是风光,几乎将德妃的侍寝机会抢去了一大半,不过她为人倒是圆滑,从不主动招惹宫里的妃嫔们,人家抓不着她的把柄,只能看她一人独宠。
文惠帝来祭天,就在行宫住两三天,也要带着她,可见她的受宠程度。
这司月儿突然走出来,着实把两人吓了一跳,但看她手上端着朱漆托盘,如意云纹的南瓜盅还冒着热气,来的方向也是文惠帝暂时理政的正殿,想来是真的恰好路过。
“不知婕妤娘娘有何妙计?”
司月儿嫣然一笑,涂着猩红蔻丹的纤纤玉指在托盘上轻轻一点,道:“妾身出身市井,有些寻常人想不到的本事,若能为娘娘分忧,那是再好不过了。大人,不如让妾身试一试?”
李莲英着急,王恪不想掺和后宫之事,便带了她前去觐见皇后。待她说明来意,皇后的目光微微一缩,颇有些不屑地说:“不知司婕妤有什么妙计,本宫拭目以待。”
司月儿也不在意皇后的嘲讽,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向李莲英道:“大监,请为我拿两支六凤钗来,若有金丝锡线,雀羽点翠之类的首饰,也可以拿一些来。对了,还有剪刀和针线。”
李莲英连忙拿了东西来,司月儿就坐在皇后座前的鼓凳上,开始在凤钗上做起文章来。
看着认真捣鼓凤钗的司月儿,李莲英竟然觉得,她这人看久了,咄咄逼人的美貌也变得温柔似水起来。仔细想来,这司月儿对皇后晨昏定省,十分恭敬,也从来不在后宫拉帮结派,实在是个省心的美人。
李莲英正想着,司月儿伸出那双柔腻的手,生生将一支六凤钗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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