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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王萱还未过第一道门,远处抄手游廊上便传来呼唤的声音,循声望去,两道苗条修长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王萱停下,站在垂花门处,身着湖蓝色襦裙的女子扑进她的怀中,另一个粉衣襦裙的站在旁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皎皎,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她生了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间,就让人感受到她蓬勃的热情,王萱被她搂得极紧,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阿荔,快些放开阿姊吧,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粉衣女子说话,她眉心一点小痣,气质温柔慈和,便是王家二房嫡女王苹。
“阿苹说得对,我是个体弱多病的,你这样搂着我,我可受不住。”王萱开了个玩笑,王苹听来却有些惊讶,原来她从不用自己的身体作玩笑,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哦哦,我都忘了,皎皎身上有伤,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请黄大夫,让他快来替你诊治一二。听说你一人进城,一人到家的,你怎么这样傻?我们女子行走在外,多少不便,尤其天气这样热,晒坏了皎皎阿姊可怎么好?”王荔唠叨着,把王萱往正堂引,“两年不见,你就长得这般高了,明明都是一样米一样水,怎么你就长得格外快?”
“傻阿荔,京都的水米,哪有琅琊的养人?不过是你贪睡不起,日日直到三竿才起身,这才比不得阿姊。阿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护送你的裴中丞呢?”
三人年纪相近,连生日都在十日之内,王萱看着最面嫩,其实是最大的,最为温柔唠叨的王苹,却是最小的。王荔总是忘记唤她“阿姊”,王苹却是恪守礼节,方才王荔扑过来抱着她,王苹还在一旁见礼呢。王萱王荔向来都不分姊妹,王苹对王荔不怎么分,对王萱却总是“阿姊”“阿姊”的唤着,问她呢,就说阿苹像个妹妹,王萱才有长姊的样子,她叫得心甘情愿。所以说,这一个也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文雅,其实是个“黑瓤”的蜜瓜。
王荔是三房嫡女,生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孩子,一年以后,她的父亲便续娶了名门贵女,又生下子女三人,继母无暇管教她,总不能让她如此散漫地过活,日后对名声不利,丧母长女总是不好嫁人的,若再失了教养,更是受人贬低。
二房太夫人郑氏,名婧英,荥阳郑氏出身,学识渊博,有咏絮之才,更谋断过人,三十多年前一场农民动乱中,是她持剑守门,于一片慌乱中,严令下人对家中一番布置,迷惑住了前来搜刮钱财、掳掠贵女夫人的土匪,更在与其头领对峙时,雄辩滔滔懈怠其精神,趁其不备时,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最后率领家丁反攻匪徒,将其全部拿下,此事轰动一时,前朝太后曾大肆嘉赏过她的勇气与决断。
郑氏是整个琅琊王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女眷,琅琊多少名门闺秀及笄,都要请她做正宾,能请她加笄,是非常值得夸耀的大事。她见王荔无人管教,便主动提出,愿意将她带在身边教养,日后许亲备嫁,都会由她一手操办,不需要三房的人操半点心。在郑氏膝下长大,便再不会有人提起王荔是丧母长女,无人管教的事了,相反的,因为有郑氏的名声福泽,前来向她提亲的人能从王家门口排到琅琊城外去。
当年王萱也在郑氏膝下养过一段时间,只是王朗、王恪皆出了仕,不能随意回到琅琊看她,思念孙女、女儿,便叫她回了京都,这才没有在郑氏膝下长大。
姊妹三人便是在那段时间里结成了深情厚谊,即使关山阻隔,感情却从未改变过,一直书信来往,互相倾诉心情,不是一起长大,却对彼此十分了解,胜似亲姊妹。
“裴中丞有他自己的监察职责,有要紧事必须离开,送我到城外三十里长亭,便让我自己回来了,想来此时已经过了凉水河吧。他还道自己过门不入,甚为无礼,备了礼物向叔祖母和两位妹妹谢罪。”王萱说着,便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往后院的南山堂去了。
“这还差不多,我还道这裴大人怎么如此没风度,竟然让你一个人回来,你若是有半分差错,十个他都换不回来。”王荔亲昵地靠在王萱肩上,眼睛一瞟,忽然看见王萱脖子上的一片红痕,觉得好奇,她又口直心快,便问王萱:“你的脖子怎么了?”
王苹也凑过来看,王萱摸了摸伤口,想起前两日露宿山中破庙,衣也湿了,发也湿了,只能生了篝火来取暖。裴稹教她生火,陪她一起捡柴火,却在翻动杂物的时候,不慎让一只小蜘蛛爬到了肩上,在她脖子旁边咬了一口。
裴稹比她反应还快,赤手便捉住了蜘蛛,丢在地上踩死了。
那蜘蛛很小,又不是剧毒的品种,王萱只觉得疼痛,伤口很快红肿起来,瘙痒难忍。裴稹将藜草揉碎了,捣烂了,敷在她的伤口上,才渐渐好了些。
裴稹还说:“虽然你可能一辈子再难用上这些东西,作为先生,我还是有必要教得清楚明白点,你听听也好。”接着便说起一些野外生存的注意事项来,说得条条是道,直至口干舌燥,连一向耐得住寂寞的王萱都有些懵然无措,双眼发直。
她现在只要一摸到脖子上的红肿处,就会想起裴稹拿着几种野草野花给她讲述用途和疗效的那一幕,耳边有些嗡嗡作响,连脑子都好似生了铁锈般,转都转不动了。
王萱莞尔一笑,道:“行走在外,难免有些蚊虫叮咬,我已经敷过药了,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阿姊说这话,好似行走江湖的侠客一般,书里怎么说的来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苹又叫起“阿姊”来,嘴巴嘟了三丈高,“我都有些嫉妒阿姊了,好歹从京都到琅琊,行了一路,也见了山河壮丽,哪像我们,连琅琊都没出过。”
“总有机会的,我不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走出京都,还能穿着布衣陋袍混迹在人群中,看戏法百变,看花灯游伎,看嬉笑谑骂,这段日子,我过得真是畅快。”王萱又是一笑,唇红齿白,靥涡浅浅,明媚得就像此时夏日的阳光,眉眼之间,更添了一份自由旷达,较之以往,更叫人觉得容色无双,不可逼视。
王苹与王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王萱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极难亲近,不是长年来往的人,不是私底下相处的时候,绝看不到她如此放肆自然的大笑,更别说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而此时下人来来往往,她又是多年以来初回琅琊,在如此陌生不安的环境里,换了以前的她,肯定是不苟言笑,行色匆匆,赶着去见郑氏。
是什么,让她有了如此大的改变呢?
行了一刻,终于到了南山堂,郑氏便住在这里,这个“南山”,并非东海南山的那个“南山”,而是琅琊郡的南山,郑氏的夫君,王朗的堂弟,便葬在那里的松林泉眼之旁。若换了旁人,定不会用夫君墓地的地点作为自己日常起居的住所名字,但在郑氏身上,这是极自然的事。
琅琊王氏近几十年颇受动乱影响,如今的分房,还是王朗的上一辈定下的,王氏长房一向子嗣不丰,早夭者众多,所以并未分房,王朗上头两个兄长,都是盛年而逝,王朗也是因此,被迫承担起了家庭与家族的职责,放弃了求仙问道的理想,入仕为官。
王萱与王苹、王荔步入南山堂,院子当中便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下面是石雕山水,雕的是三月暮春时节,琅琊山蔚然深秀,众贤士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石雕底下则是一个圆月小池,几块光滑的卵石随意地散落水中,池水清澈见底,日光下彻,影布石上,半大的红鲤悠闲自在地遨游其中,一听人的脚步声靠近,便倏忽远遁,逃进延伸入水的石雕孔隙中,搅动几点浮萍和水草,清新自然。
又见这院中种着几棵银杏树,高大笔直,绿叶成阴,已有百年之龄。枝叶低垂,有雀鸟筑巢其上,闲来啼鸣,倒也有几分闲趣。只是这夏日燥热,蝉鸣不肯蛰伏,此起彼伏,老人家受不得吵闹,所以几个仆役正举着长竿在粘蝉。
“德音若是知道我吩咐了人在院子里捕蝉,肯定恨不得入梦来骂我,哈哈。对了,皎皎怎么还没到?”略显沧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从树叶间隙中望去,可以看见一个满头银发光滑发亮,绾得密密实实,露出不再光洁的额头的老妇人。她有一双因苍老而下垂的眼,却掩不住眼中的光芒,清澈明朗,不似老妇人,倒像个二十七八的女郎,回首顾盼,更是曳然生姿,由此便可想见,她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倾动一方的美人。
“叔祖母,皎皎来迟了,请叔祖母见谅。”
王萱笑着走上前,盈盈跪倒,向郑氏磕了个头。
郑氏从美人榻上起身,衣着虽简朴无华,姿态却动人,完全不似个老妇人,其实除了她那三千白发,她的动作、声音、眼神,都十分年轻。
“回来便好,不必多礼,来,同叔祖母说说,一路上可有什么趣事?那裴大人是何许人,能教的我乖巧懂事的小皎皎到处乱跑,连叔祖母都不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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