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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月儿从蓬莱殿回到自己的毓秀宫,尚觉得后背洇湿,心里一阵阵发寒,这种感觉,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体会过。

裴稹,萧衍,当今的太子殿下。

身在迷局之中,她做人的宗旨便是,少听少看,多思多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妄想,守着自己这条小命,安安稳稳地活到天枢宫来人,把裴稹赶出去。

两年过去,京城千金楼的人大多已经把裴稹当成了正经主子,天枢宫在外行走的大多数手下也被他收归部下,安插了亲近之人在各地分堂口,完完全全控制住了天枢宫在大端的势力。罗刹虽然身在后宫,但赵元他们来传信的时候,她偶尔也能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因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直觉,她一直对裴稹怀有戒心,觉得天枢宫肯定会来人清理门户。

但是今天,当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裴贵妃,被她温文尔雅、富有韵律的声调,和蔼可亲、春风化雨的语气,以及言语之间那股隐隐的窥伺内心的感觉吓了个半死。她开始怀念起喜怒不形于色,但至少说话还挺正常的裴稹来。

灯火一晃,如雄鹰展翅般的影子落在窗纱上。

“公子传令,祸水东引,务必在公子回京前激起德妃与皇后反目成仇。”冷冰冰的声音传完命令,转身欲走,却被罗刹叫住了。

“赵元,公子可说了何时归来?”

“六月十五之前,必定回京。”

“安阳公主已遭御史弹劾,千夫所指,午后我回宫的时候,听说德妃亲手做了糕点去宣政殿求情了,皇后今天被我摆了一道,恐怕现在还在昭仁宫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呢。”

“这个……”赵元推开窗子,只见往日冷冽凌厉,走在夜风中英姿飒爽的杀手裹紧了锦绣罗被坐在榻上,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神情迷糊。

他斟酌着说:“罗刹啊,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罗刹“啊”了一声,眼睛眨了眨,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了?”

“你如今的样子,已经不像个杀手了,日后功成身退,你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这话说得罗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温润细致,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曾经练习刀剑留下的厚茧全都被岁月磨平,好似她的性情,也被这深宫中的安逸生活磨平了。

唯一留下的,或许只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警戒心了吧?

赵元叹了口气,想着罗刹在这宫中也颇为不易,往日他们一同长大,罗刹的性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这般岁月静好的生活对他来说只是妄想,罗刹则不一样,她是女子,还是有机会逃离的。

“你一直对公子怀有戒心,其实,他也不曾对我们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过是卖命罢了,卖给天枢宫,或是卖给他,都没什么两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枢宫把我们养大,教会我们各种本事,半生效忠,就当是报了恩,往后若有机会,你求求公子,让他放你出去,做个寻常女儿家,嫁个好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安阳公主那边已有行动,你要记着防备,毓秀宫外常有人窥探,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当然,这也是个好机会。”

赵元所说的“好机会”,自然是罗刹最擅长的审时度势、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罗刹点了点头,神情还有些恍惚,只见赵元一身黑衣飘上树梢,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次日,细雨纷飞,王家几个女眷于轩榭中聚会,鉴赏今春新贡上来的团茶,王萱跻坐在长桌前,摆弄着茶具,身旁一壶无根雪水“咕噜咕噜”响起来,升腾起袅袅热气。

“宫中传来谕旨,端阳佳节,贵妃娘娘要设宴庆贺,命京中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入宫做客,你们三个皆在谕旨上。”郑氏端坐在榻上,身旁小几摆着正红谕旨,看她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喜色。

“贵妃娘娘入宫以来,从未如此高调过,没道理在安阳公主受审期间,还要宴请大臣女眷,难道——”王苹低声细语,措辞十分谨慎,但未尽之意众人都已经明白了。

“昨日陛下见了淑妃一面,皇后娘娘就被陛下责罚,连李莲英都被调离了昭仁宫,如今这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贵妃娘娘不动声色,不争不抢,反而是最大的赢家。”王萱手中茶筅不停,激荡茶汤,墨绿色的茶汤浮起沫子,也被她轻轻撇去。

王荔没想那么多,直率道:“那贵妃娘娘让我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是选妃?”

“嘘——”王苹将手指放在唇上,轻声提醒她,“是选妃没错,但应该不是给陛下选妃,你再想想,宫中还有哪一位?”

王荔当然不笨,一下子便想到了。

“是太子!”

王萱将茶汤推到她面前,眼神微微向下一扫,失神片刻,旋即笑道:“太子即将成年,明年八月便要加冠,贵妃娘娘身为殿下生母,自然要为他好好挑选一位太子妃。”

“皎皎,”郑氏端详了王萱片刻,忽然出声,“你与太子之间,可有情意?”

王萱微微红了脸,却未掩饰,点了点头:“去年除夕,先生曾问过我,是否心悦他,我答了‘是’。如今想起来,那或许只是一场幻梦,入宫为妃,并非皎皎所愿。”

“怎么,皎皎害怕太子将来会有三宫六院?”

王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当时不知道裴稹的身份,也接受了他的表白,显然她并不在乎身份高低,卑贱与否,甚至钟灵挑衅她时,说过裴稹将来会变心,说她不适合深宫内苑的生活,若是嫁了他,必定难以保持自我,枯萎至死,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回了她——“那不重要,我是王氏嫡女”。

阻隔王萱与裴稹的,并不在他们的身份地位,若让外人评论,他们郎才女貌,一个世家高门,一个尊贵无双,正当年纪,最是相配。王萱与裴稹经历了不少风雨,也知他心意,两人心灵相通,并不会害怕裴稹日后身居高位而变了心。

真正横亘在王萱心中的,只是一份不安。

她颖悟绝伦,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了半分真相,而这真相,是所有人都没办法接受的。

郑氏已然明了,缓缓道:“既然选择相信他,那便等着吧,老身一生中阅人无数,看不透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太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为人处事,皆不按常理,虽为皇室子弟,却不见骄矜之气,身在太子之位,却心系四方百姓,愿意远赴边关镇守,由此可见,他胸怀天下。叔祖母前半生颠沛流离,私心里喜爱他这份凌云壮志,却也知道,嫁给这样的人,往后余生,再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了。”

王苹与王荔看着王萱,缄口不言,打算将这事永远埋在心底。

五月初五很快便到了,京都内外处处熏艾草,挂菖蒲,沐兰汤,饮蒲酒,江流汇合处,还有那赛龙舟的,妇人佩豆娘、长命缕,至于孩童,则是人手挂着一只艾虎,额上用雄黄画了“王”字,呼朋结伴地去打秋千、斗百草。

郑氏带着三个孙女,登上马车,连车架上都悬挂了一把艾草,马脖子上也挂着百索,五色丝线结成彩绳,一眼望去,就能看到。

王萱三人各做了一只香包送给郑氏,里头装的香料不同,外头的纹饰也不同,不过多是松鹤延年、梅兰竹菊等好意象,祈愿郑氏无灾无病,寿比南山。

“祖母,这里头皎皎放了些息苏草和沉香木屑,安神静气,晚间放在床头,定能睡个好觉。”

郑氏笑呵呵地收下了,道:“皎皎细心,知道老身夜来无眠,只是这人老了,失眠少觉是常事,你们不必过于担忧。”又从袖中拿出几条长命缕,皆是她亲手编织,送给了三个孙女。

王萱见多了几条,便知道郑氏妥帖,这是留了让她送给朋友的。

正当王萱念及元稚之时,便听见外头车马嘶鸣,“蹬蹬”马蹄声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安街道,或许是激起了低洼中聚集的雨水,引得道路两旁的行人惊呼失声,一片喧哗。

王萱并未掀帘子去看,只听得路人骂骂咧咧地道:“又是安阳公主,大好的节日也能遇上这个煞神!瞧瞧,我娘子给我新做的衣裳都让她的马车溅湿了!”

有人附和着说:“这安阳公主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嘿,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她府里为奴,都已经三个月没发月钱了,你想想,堂堂公主,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起了,这不是失宠还能是什么?”

“你这卖菜的懂什么?我家侄儿可是做官的,我听说,是安阳公主虐杀了一只进贡来的御猫,现下正被御史弹劾呢!”

民间百姓虽不知宫廷与高门事,却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知道一些琐碎小事,串联起来,或许比当局者更加明了其中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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