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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萱向前一扑,整个身体卡在窗边,双手一捞,混乱中竟拉住了谢玧的手,他的手掌烫得吓人,骨节分明,加上下坠的力量,简直要把王萱的手勒断。
贞女楼下便是太液池,从二楼窗户跳出去虽然不一定会死,但他中了迷香,又心存死志,若掉下水,必然凶多吉少。
王萱与谢玧并没有太多交集,从前以师生之礼相交,那次卢嬷嬷中毒,谢玧花了十日不眠不休地查案,才将两人的关系推近了一步。王萱回到琅琊,偶尔也会同谢玧书信往来,交流一些调香心得。谢玧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屈,如此屈辱地投水自尽。
因为她一直记得,那个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旁人以为他高高在上,其实他与常人一样,也有养死一池锦鲤又换一茬的特殊趣味。他对她说过:
“不,那不是你的错,县主,生来是王氏嫡女,是你的荣耀,而不是你的罪过,身份的高贵,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觊觎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换日的人,才是罪恶的源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与宫妃私通?!怎能让他背上那样污浊的骂名?!
谢玧的眼神还有些迷离,昂首望向满头大汗,用力把他往上拉的王萱,苦笑两声,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轻声呢喃着:“连累你了……不必救我……”
王萱哭道:“先生,我求你不要死——所有的事,都有办法解决的!我求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的眼泪直直地掉下去,砸在谢玧的脸上,温热的,像是当年她酒醉之后,扯着他的衣襟胡言乱语,明明语气那么欢快,叽叽咕咕地污蔑他是“锦鲤仙人”,眼角却忍不住流出了泪水,沾湿了一整张帕子。
少年的他,还不知道作为一个贵比公主的世家嫡女,会有什么想不开的烦恼,后来偶尔见到她,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她,看着她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也忍不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生来带有梵香,自小就被称为“佛子”,可他并不信佛,反而修道,人人见他,都觉得他温润如玉,不入尘俗,不解世间情愫,敬他如同天上明月,从不敢交心,也不敢妄称是他的朋友。
她亦是如此,因为地位太高,天资出众,从来被排除在同龄人之外,无人敢闯入他们的世界。
谢玧闭上眼,生平第一次,觉得造物弄人,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便掩入历史的尘埃吧,不要让她背负起他的罪孽。
“放手吧。”
“我不——”王萱的手一松,谢玧的身子向下降落,她不忍去看,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
王萱身边两声巨响,传来骨肉撞击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两道闷哼。
她睁开眼,谢玧的身子竟然在慢慢上升,小小的窗边挤了三个人,萧如意和李由,都在用力地把谢玧往上拉。
萧如意?
“他不能死!”萧如意咬牙切齿,显然也很不乐意,“他死了,母妃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由抿着唇,差点没笑出来,他在底下听着动静太大,连忙把翠湖打晕了,跑上来一看,有人跳楼,第一反应便跑过来帮忙了。萧如意难得思路正常了一次,谢玧死了,裴贵妃就可以把所有罪名安在德妃身上,让她百口莫辩——虽然这罪名确实是她的。谢玧没死,为了他自己的命,或是谢家的声名,也许这事还能瞒下去。
三人合力,把谢玧从窗口拉了上来,他靠在窗边,神色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低眉敛目,长睫轻扫,白衣污浊,人却依旧圣洁无垢,不可亵.渎。
王萱同李由面面相觑,萧如意跑到德妃身边,一壶酒全都泼到了德妃脸上,终于令她清醒了些。
裴贵妃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
“德妃妹妹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与人私通,还是陛下新封的淇澳侯。”
“你胡说!明明是无度公子逼.奸不成,被人撞破,羞愧自尽,同我母妃有什么关系?!”面对生死关头,萧如意竟也聪明了起来。
王萱冷声道:“无度公子的人品,天下皆知,怎会做这样的事?”
裴贵妃嫣然一笑,道:“今日这事,捅到圣上面前,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嘉宁县主,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萧如意嚷嚷着:“她是我的死对头,她说的话当然不能信,父皇一定会相信我的!”
“县主,你可要想清楚了,只要你作证,证明德妃私自掳来淇澳侯,欲在贞女楼成就好事,这样的丑闻,就是王氏,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王萱立刻平静下来,明白了裴贵妃的意图:“那贵妃娘娘可有高见?”
“依本宫认为,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其美,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王萱嗤笑:“恐怕是三全其美吧。”
“县主一直韬光养晦,在本宫面前装糊涂,现在终于演不下去了?”裴贵妃笑了一声,坐在小几旁,“县主同我儿来往甚密,连陛下都有意为你和太子赐婚,你与阿衍佳偶天成,本应是人人歆羡的一对——但是,卷入了德妃妹妹的事,想要全身而退,再嫁给太子,便再无可能了。”
“今日,本宫与德妃妹妹、安阳公主于奇华殿宴请嘉宁县主、淇澳侯,酒过三巡,两人入贞女楼不出,众人入内查看,却见两人衣衫不整,情难自禁,滚作了一团,如何?”
谢玧的眉头微微一动,指尖蜷曲,刺进了掌心。他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王萱身上,她垂下眼帘,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并没有被裴贵妃的话吓到。
她向来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裴贵妃最是讨厌王萱这副表情,那让她看起来智珠在握,无所畏惧,就连裴贵妃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怀疑她另有妙招,能化解这个不可能完美解决的危机。
“还是,嘉宁县主与淇澳侯,乖乖听本宫吩咐,以后为本宫所用,本宫便替你们瞒下‘此事’,请陛下为你们赐婚,你二人家世、年龄、样貌皆相当,也算一对神仙眷侣。”
她目光冷冽,显然是在逼王萱做出选择。
德妃与安阳公主面上皆是喜色,只要裴贵妃愿意这么说,那么在场与她们说法不一样的,只有王萱和谢玧两个当事人,他们就算口齿再伶俐,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的辩驳。
王萱一人为谢玧作证,很难令陛下信服,就算陛下相信了,那也是丑闻,定会将她灭口;王萱若依萧如意所言,指证谢玧以下犯上,会死的人便只有谢玧;王萱若顺从裴贵妃,德妃、萧如意为自身安危着想不敢乱说,又被裴贵妃抓着把柄,四人虽脱险,但从此以后便成了裴贵妃的傀儡,任她操纵,这应该就是她今日的最终目的。
她一个人手中,把控了所有人的命运。
可怜的李由,因为默认属于萧如意的阵营,已经被所有人忽略,他这时蹲在王萱身边,扶着谢玧的身子,挤眉弄眼,想方设法地引起王萱的注意力:这可不是随便选的!三思啊县主!
谢玧见王萱沉思不语,心下微微有些酸涩,若不是因为他中计,连累了她,她也不必被人逼迫,拿着性命和婚姻大事权衡抉择。
“嘉宁……”谢玧声音嘶哑,“是我连累了你,你便向陛下指证……”
他话还没说完,王萱便断然拒绝,神情坚毅,不为所动。
“不论无度公子怎么想,嘉宁心中,是把公子当做知交好友的。今日之事,并非你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裴贵妃不欲王氏与太子结亲,算计了我,这才波及到了公子,是嘉宁对不住你。”
谢玧听见这句话,已经明白了王萱的意思——她与太子两情相悦,即将结亲,他才是受牵连的那个“外人”,她向他道歉,便是将他完全排除在结亲人选之外。
她并不记得那个头戴紫金冠,肩头有红痣的蓝衣少年,那个抱了她一路的“锦鲤仙人”。
元稚一直记得那少年是喉头有红痣,其实是她记错了,否则京中与王家来往的只有那么几家,找一个喉头有红痣的少年,何其容易,只有被掩盖在锦衣华服之下的肩头痣,才无法被人发现。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师生之礼,亲朋之义。
事已至此,王萱好像别无选择,她手里握着裴道如的底牌,可这底牌却是她绝不愿抛出去的。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德妃清醒过来,整理好了衣装,同萧如意嘀嘀咕咕,久到一向文雅的裴贵妃竟在这逼仄的小楼中伸了个腰。
谢玧望着她,终是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心想:“不愿牵累她,终究还是牵累了。”
可方才王萱拉住他的手,求他“不要死”的时候,他胸中涌动的潮流,席卷而来,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都冲散了。谢玧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这屈辱,不是受到德妃猥.亵,而是堂堂男子汉,竟然毫无担当,寻死觅活,将心上人牵连进漩涡的中心,又抛下她独善其身。
他悄声道:“我知你为难,想求个两全的法子,但今日这事,裴贵妃不会善了,你听我的,还记得两年前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小楼狭窄,就算再小声,旁人也能听得见,他这话看似没什么意义,却是只有王萱能够解读的暗号。
谢玧站起身来,他已是成年男子,身形高大,只是极瘦,白衣穿在身上,像飘飞的鹤羽,自有一番流风回雪的姿态。
“谢家人,从不会委曲求全。”
他笑了笑,转身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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