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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富商们还没有洗掉脖子上的泥,也不似那些掌握话语权的知识份子,书生意气贯穿长虹,逮谁都能聊几句孟孔说几句廉耻,他们只知道抓紧机会,多成交一桩买卖,就能多一分钱,看着街上的人迎来送往,他们的体面和蹲在路边吆喝,斤斤计较的个体户们有天壤之别。
步萌见到的,每一个能买得起她衣服的买家,多少都会用惋惜的眼神看着她,即使相谈愉快,交易顺利,依旧带着高高在上,感叹着她这么一个大好年华,青春美貌的姑娘为何就做了个体户,对她手中握着的钱,眼里是羡慕和不屑交织的无谓神色。
“雪莉,这个你拿着,赶紧用,小姑娘家家的,得保护好脸蛋!”张展宏将一包装复古的盒子递给步萌。
步萌看着包装盒上复古的仕女图,是孔凤春的珍珠霜,对现下的女子来说,是能跟小伙伴炫耀的好东西了,步萌打开了,浓厚沁香的东方香水味扑鼻,仿佛能带入穿越回旧上海,看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谢谢表哥。”
步萌觉得很窝心,本来没所察觉,以前出任务连南极都去过,风霜刀剑也经历过,摆几天地摊,吹几天寒风,她并不觉得苦,可一有关心,她立马就觉得自己被冻得通红有些龟裂的脸,丝丝地疼了起来。
张海山看着外甥女的笑容,再看她通红泛着血丝的脸,想着这大半个月来的奔波劳碌,提心吊胆的,如今还要起早在这路边吹一整天的冷风,他顿时心疼了起来。
“雪莉啊,你快回招待所,记得去饭店打点热汤,这货也快卖完了,过两天就能回去了,你看你都瘦了,回去你妈看着得多心疼……”
张海山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那架势和张蕙兰还真是如出一辙。
“雪莉?你怎么在这?”一个清淡如空谷幽兰的声音传来,像老唱片里婉转的乐章。
步萌一回头就看见了关琳娜那张清灵秀丽的脸,她的五官有点曾氏的痕迹,但却高了不知几个档次。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帽沿上有一圈绒毛,衬得她尖尖的下巴都柔和了几分,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娇俏可爱,青春飞扬的气息让人感到春风拂面,有一种蓬勃的生机。
她又似刚看到张海山和张展宏,又轻轻笑了下,大方得体。“张叔叔,展宏哥,你们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上一辈的恩怨也与小辈无关,关琳娜又长得很有长辈缘,又有礼貌,就算并不是很想和关家人打交道,张海山也勉强地笑着回应了。
“是琳娜啊,一中不是放假了吗?怎的还在城里。”
关琳娜得到回应好似很高兴,笑得含蓄而温暖,“我陪同学来逛逛街。”
她左右两边还跟着两个女生,穿着很体面,脸上还带着淡淡的骄矜之气。
“琳娜,这就是你那个带着律师将奶奶和大伯送进局子的堂妹?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做起了个体户?”左边的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姑娘,明显来意不善,她挽着关琳娜的手,语带嘲讽。
“爱买买,不买滚!”步萌真不想和她们扯皮。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对待顾客啊,什么态度,有没有教养啊!”聂凝翠还真没有被人这样呵斥过。
“你有教养堵在人摊前说人是非?”步萌已经不耐烦。
关琳娜扯了扯聂凝翠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少说几句,便朝着步萌有些歉意道:“雪莉别介意,凝翠不是有心的。”
“她不是有心的,但我是故意的,所以你们快滚吧。”
关琳娜:“……”
“呵呵…”最右边的穿着鹅黄色棉袄的姑娘笑了出声,随后对步萌摆摆手道:“我可是真来逛街的,这件白色的大衣怎么卖。”
“50。”
结果这姑娘居然没有讲价,就掏钱买下了,聂凝翠一张脸都皱了起来,看向步萌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奸商。
“沫沫,你别被她骗了,50块还不如去百货大楼买!”
那位叫沫沫的女生却不介意地摇摇头,好似家里有矿地道:“没事,有钱难买我乐意。”
直到三人走时,关琳娜还带着那种和煦又有些歉意的笑,好似真的是来光顾亲戚家的生意一般,只是她走前,那看向东风大卡车,和摊位上的货时,那冷眉凝思的模样,丝毫没有一点青春少女的明媚,像沉着死气般。
步萌还是没有拗过张海山,将摊位交给已经如鱼得水的两人,回了招待所,但却没有呆在招待所休息,而是四处逛了起来,吃了些这个城市的特色小吃,又逛了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步萌在一家有名的馆子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城一中的校长,徐峰。
说来这个校长也是一朵奇葩,本是省城高教司的主任,在动乱时期被自己的一个学生给举报了,后来被下放到牛棚,劳改了几年后平反,但却再没有回到高教司,而是在他劳改的村子里办起了村学,当起了孩子王,后来一路做到城一中校长的位置,将一身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可谓桃李满天下。
或许他不愿意回到高教司,是对那个年代的失望,可他却没有怨恨,用另一种方式将一腔热血,无怨无悔地奉献给了国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步萌眼珠子一转,就往街对面的二手书店走去,回去的时候,徐校长已经在大快朵颐,地中海的他低头露出了光得发亮的头顶,头发却收拾得很整齐,穿着很朴实,老旧却干净的中山装,带着文人独有的沉厚深韵的气质。
步萌坐在了徐校长左侧的桌椅上,翻开了手中脱页掉线,字迹模糊,烂得不能再烂的牛津字典,开始用她堪比bbc播音员的标准英语,朗读了起来,认真得就像街边炒面的……
另一桌上正喝着汤的徐校长骤然放下了碗筷,侧头看向小声读着英语的步萌,她衣着干净,姿势端正好看,侧脸柔和而专注,清浅的声音好似能洗涤人心的浊气。
徐校长竖耳倾听,老板娘将步萌点的鸭汤送上,还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小姑娘啊,你这读的是英语吧?虽然听不懂,但真好听,现在的小年轻爱学习好啊……”
“谢谢大娘。”步萌很真挚地道谢。
步萌喝了一口汤之后又继续读了起来,一副寒窗苦读势要蜡炬成灰的模样。徐校长终于忍不住,端起桌前的盘子就坐到了步萌的对面。
“小姑娘,在学英语啊。”徐校长笑着,一双眯眯眼弯成了月牙,脸上的褶子都很有层次,像个慈祥和蔼的弥勒佛。
徐校长之所以会来搭讪是因为被震惊到了,英语被纳入高考不久,还没有形成很系统的学习理念,因为苏联的关系,先前更多人学的是俄语,现下能讲这么一口流利标准英语的极其少见,这发音和口语比起一中的老师那是有过之无不及。
“大爷,您好,我打扰到您吃饭了吗?”步萌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破烂’。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你的英语说得实在是好,看你的年纪应该还在读高中吧?在哪个中学呀。”徐校长笑得像个诱哄小孩的拐子。
步萌低头露出些许惆怅和惋惜,随即又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我已经辍学了……”
听闻这话,徐校长就好像被踩到了尾巴,顿时连眉毛都竖了起来,眸中满是不赞同。
“你年纪小小怎么能辍学呢?你家长在哪?我要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
步萌和徐校长聊了一个下午,相谈甚欢,从学识理念谈论到政时事实。他对步萌丧父辍学的经历感到惋惜,又被她寒窗自学,一边做个体户一边艰苦奋斗地苦读,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而深深感动,直接承诺,只要她通过了城一中的考试,下个学期就能入学。
走之前,徐校长还非要送步萌一本新的牛津字典,搞得步萌都不好意思忽悠他了!步萌又问了校长的住址,当晚回去就抄写了一份资料,第二天就交给了徐校长。是一份英语学习资料,步萌从系统上购买的,将高考的词汇量整汇编成了一个故事,便于理解和记忆。
“校长,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希望能够帮到校长。”步萌很诚恳,眼神真挚。
校长本也没对这些资料抱有什么期待,以为只是小姑娘的学习笔记,算是一份心意,看着她清隽端正的字迹,心里愈发满意,翻阅了之后,他更是大感意外,他眼里有惊喜,看向步萌的眼光又柔和了几分,更是带着几分惜才之意,难得的是这孩子还有一颗懂得感恩的赤子之心,昨天他惜才送了她一本牛津字典,她第二天就给了他回报,这种志气和心性都值得赞叹。
“好孩子,你有心了,我就收下了。”徐校长颇为感慨地道,“希望你能尽快入学,好好学习,前途无量啊!”
“谢谢校长。”
步萌被留了饭,她也大方接受了,想着成功进入了城一中,关琳娜这个未来大学生估计会很堵心。
步萌拿的货并不算多,又正值年关,很多人置买年货,故而货物很快就卖完了,张海山和张展宏还意犹未尽:“这个体户挺赚钱的啊,怎么这么多人看不起呢?”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腰间的包,像抚摸珍爱的孩子,步萌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钱。
“相比于未知的未来,更多人想体面平顺地过一辈子。”现如今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工人光荣,单位职工受人尊敬,谁愿意放弃锦绣前程,去受人白眼而赌一个满是风险的未来?
……
回到张家,因为事前通过电话的原因,陈茉莉和张惠兰早就做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他们。
“回来啦?这都去了大半个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张惠兰拉着步萌的手,满眼心疼,连她的后脑勺都要打量一番。
团圆总是欢喜,家常是亲人之间说不尽的话题。
张展宏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们一路向南的经历,当然省去了他们走私那一段,将路上的风光和人文情怀讲得生动有趣,让一辈子窝在这小山村里的陈茉莉向往不已,就连性子怯懦,连社交都有问题的张惠兰都忍不住畅往。
“做个体户这么赚?等过了年,我跟你们一起去羊城拿货!”陈茉莉更欣喜于他们这趟的收获。
步萌和张海山父子一早就商榷过了,现将他们走私的钱瞒下,否则陈茉莉和张惠兰会削了他们,只将他们摆地摊赚的钱摆到明面上,可就是这样,这笔钱已经让他们成了富户,这让陈茉莉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来过。
不过,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步萌恶心的事,关琳娜带着关家一家子来看张蕙兰,希望张蕙兰能重回关家,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好在,陈茉莉的性子是个泼辣的,一扫帚将他们打了出去,夏氏还撒泼打滚,在村子里闹了好一阵笑话。
步萌看着垂着头的张惠兰,虽然话难听,但她还是打了预防针,“妈,夏氏以任何方式向你要钱,你都不能答应,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张惠兰愣了下才道:“妈知道了,妈不会的。”
事实上步萌是多虑了,她自己是做儿媳妇的,夏氏含辛茹苦养大了关忠党,她孝敬是应该,但她心里最重要的自然是女儿,做糖和卖油渣的法子都是女儿想出来的,就连那些精美的包装纸都是女儿一刻不停,甚至是熬夜赶出来的,她怎么都不会拿女儿的辛苦钱去补贴害了女儿的夏氏。
天越来越冷,寒风丝丝入骨,步萌都恨不能缩在被窝里,将门缝都给堵死。
可就是这么冷的天,张蕙兰依旧起早贪黑地做糖,拉着几百斤的油渣,迎着刮骨的寒风,日日如此,一天过得像一年一样艰苦。
“妈,您就别忙了,我们现在有钱了,不需要你这么辛苦,过年后我再去拿货,我们不会缺钱的!”步萌劝着,有点无奈,有点心疼。
“那也是你赚的钱,自己留着,妈没本事,这些日子这工作我也上手了,妈不觉得苦。而且就要过年了,现在的糖果正是好行情的时候,能赚一点是一点。”
张蕙兰是真的不觉得自己苦,多赚一点就觉得开心,这是她能给女儿留的,再则她们也不能一直住在大哥家,总要有自己的家业,她得趁着自己还年轻,多干些。
步萌:“……”
”妈,过些日子就过年了,我会写毛笔字,我们去卖对联吧。”步萌无奈地说道,她对卖对联那点利润看不上,但是张惠兰显然是闲不下来,在这一方面,她格外执拗。
“啊?那赚不赚钱啊,不行,那得写多少字啊?”张惠兰不想女儿受累。
“我难得有时间练字的,以前是跟老师学的,但是以前没有钱我很少练,现在即能练字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老师说我很有天赋,要是放弃就白费了!”步萌不要脸地瞎掰。
张蕙兰真被她唬住了,“啊?那妈给你多买些笔和纸,你在家好好练。”
“卖对联能赚钱能练字有什么不好,妈您还不用这么辛苦,都要过年了,您也够好好放松一下……”
步萌好说歹说,才让张惠兰暂时放弃了继续操劳的打算,她给她买了很多红纸和笔墨,母女二人一个裁剪磨墨,一个挥洒墨豪。
第二天,两母女就到镇上的摆摊卖对联去了,步萌一边写一边卖,她的字迹隽永俊秀,还精通多种字体,对字也是吉利讨喜,生意不错。
张惠兰收着钱,听着客人的夸奖,骄傲又欣慰。因为步萌要写字,所以带不了手套,手被冻得通红,张蕙兰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使劲揉搓,又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系在了步萌脖子上。
步萌无奈,“妈,我有围巾。”她身上带着的围巾和绒线帽,脚上的棉鞋全是张惠兰缝制的,都是大红色,弄得步萌红彤彤跟个灯笼似的。
张惠兰的围巾却是黑色的,粗大,毛线还粗糙,将她的下巴围住时有点扎人,很干净却还有着淡淡的猪油腥味,仿佛日夜浸染,再也洗不掉一般。
“我知道,但是你穿得太少了,只要你不冷,妈就不冷。”张惠兰看着穿得像个球一样的步萌说道。
步萌:“……”有一种冷,是你妈觉得你冷!
“妈,你冷我也会冷的!”步萌将围巾重新戴在张蕙兰的脖子上。
两人卖了一上午的对联就赚了几块钱,步萌的笔就没有停过,回去的时候,她坐在三轮车后座,张蕙兰的背影像山一样高大厚重。
思绪随着不知吹了几里的寒风,飘得很远很远,那时,原主才五岁。
关父去了豫南,半年没有回来。张惠兰还在生产大队,每天下地挣工分,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私下做点小买卖还担心被冠上投机倒把的罪名。夏氏蹉磨她们母女,她无法反抗,为了给女儿更好的,带着自己熬了好些夜晚做的针织品,围巾帽子手套之类的拿到倾销社偷偷卖,结果却没有人收,都嫌弃她的配色老套,织线粗劣……
于是,张蕙兰又背着女儿走几公里的路回家,路上忍不住流泪,原主依稀记得,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懵懂无知的她在张蕙兰的背后睡得很香,睡醒了问妈妈为何泪流,而她说是被寒风迷了眼。
那条卖不出去的围巾就是张蕙兰如今系着的这条,一戴就是这么多年……
多年前的岁月是何模样原主已经不记得,她怨恨幼时艰苦,对母亲又怒其不争,但其实,记忆最深处,她也没有忘记,当初的她在妈妈的背上睡得有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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