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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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昨日午时有阵怪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微臣心下怪异，入夜后登天文台观星，果见天象有变？”

钦天监大夫史策跪在地上，朗声道。

“有何变化？”皇上端坐在九龙椅上，旒冕下是一张削瘦的脸，一年来繁重的国事让这位年轻的君王心力颇是交瘁。不仅消瘦，就连那双眼也布着血丝，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怒自威。

“天势星往长平街西北方向降落。”史策道。

“西北方向……”

“陛下，长平街西北方向是陆相国府。”谏议大夫瞥了眼恍若置身事外的相国陆弼卿，直言道。

史策接下去道：“正是，微臣推断，三日之内陆相府必有婴孩出生，而这婴儿伴天势星而生，日后必会影响敬国的国运。”

史策这话说得虽委婉，但旁人一听，都猜得出，他是指陆夫人肚子里的那个怪胎要出生了。

“陆夫人有孕十六个月未分娩，宫里的御医皆束手无策，史大人见了天势星便断言孩子三日之内必出生，若这孩子没生出来，史大人你这可是妖言惑众。”邢尚书道。

“陛下，臣自幼学天文历法，入钦天监十余年，莫不谨小慎微，绝不敢口出狂言。”史策把心一横道：“况这天势星极其罕见，三日之内，陆府若无婴儿出生，臣甘领死罪。”

“陛下，陆夫人有孕后，天象屡变，陆府内亦是怪象横生，陛下念陆大人劳苦功高，不忍下旨降罪，如今天势星又出现了，陛下若还听之任之，后果不堪设想。”袁侍郎此时也站了出来。

“陛下，为安社稷，为抚民心，臣恳求陛下当断则断，永绝后患。”

“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已是满城风雨，民心不稳，绝之，可安民心，振士气。”

……

朝中言论一边倒，皇上坐在高堂之上，神情肃穆，良久，望着陆相国道：“陆爱卿，你怎么看？”

“臣甚惶恐。”陆弼卿低下头，喟然拜道：“为了大敬的江山社稷，臣亦请圣上降旨赐杀孽子。”

皇上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陡然一变。

御史大夫站在陆相身后，未及看清皇上的脸色，只顾赞道：“陆相国大义灭亲，实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一个青玉镂空笔架自堂上砸来，众臣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玉笔架已碎了一地，几道鲜血自陆相国的左额上流了出来。

原本议论纷纷的朝堂顿时一片肃静，大臣们垂手弯腰，不敢再出一言。

鲜血滑进陆弼卿的嘴里，一种咸涩焦灼着他的口舌。他没有擦，往前伏去，字字句句，如巨石落地般，在偌大的朝堂上回响着。

“皇上息怒，请皇上顺应民心，以天下为重。”

“退朝。”这一句怒不可遏。在大臣们的瞠目结舌中，皇上拂袖而去。

皇上上一次向他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在河间时。

那会，大将军符英还是前朝的都督，奉旨领十万兵马至河间平乱。

大军在汉阳驻扎，符英的女儿符清漓潜入王府为内应，掳走了汐若。

符英以汐若为人质，要当时还是成王的皇上交出坤州乾州两地。坤州乾州地理位置险要，对攻入洛川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成王亲自率兵，折了五万兵马，苦战了快一年才攻下的。眼看大功即将告成，怎能功亏一篑？

成王为了保全汐若，执意要让出两州，将士们央求不过，全来请他出面。他跪在地上，求成王以大局为重，成王震惊之余，拿刀砍下了他半边头发。至此，无人敢再言语，这才有了后来人尽皆知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

今日之事，与以往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皇上已无法再任性而为了。

所以，他更恨他，就连下手也比上一次狠。

“陆相。”几位大臣见皇上离去，赶紧扶起了陆弼卿，陆弼卿伸手去摸了摸额头，一片湿腻，只要再偏一点，他的整个左眼就要废了。

一方素帕自眼底递了过来，陆弼卿抬起头来，却是符英。

“多谢。”陆弼卿愣了一下，拿过帕子按住了伤口。

符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转身而去……

*

今早陆弼卿上朝后，萧汐若便一直惶惶不安地待在花厅等他回来。到了巳时，人等到了，却是带着伤的。

“希辅，你怎么了？”希辅是陆弼卿的字。

萧汐若见他头上扎着白布，伤得不轻，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不碍事，一时晃神，撞到墙角上了，大夫已经替我上过药了。”陆弼卿笑了笑，只字不提朝堂上发生的事。

“真的吗？”

陆弼卿点了点头道：“都是为夫不好，走路也不小心一点，害得娘子替我担心。”

萧汐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见他有心隐瞒，便也不再追问了。

陆弼卿拉着她，坐了下来，关切道：“你身子不好，怎不回房休息？”

“希辅，皇上下旨了吗？”萧汐若忍不住问道。

之所以有朝堂上的那一出，不过是她的安排。

天象不详，内忧外患不断，世人又都信了谣言，以为一切祸事都是由她腹中孩子而起。皇上越是不肯采纳众臣谏议，便更似坐实了谣言。

她早就想清楚了，就算此番她和孩子在皇上的庇护下逃过了一劫，日后但凡出事，难保不会再追究到孩子的身上。毕竟这祸国殃民的帽子一旦扣上了，便再难取下了，为今之计，若想两全，不若让全天下皆以为这孩子死了。

而皇上愿不愿意下旨，是这计划里犹为关键的一步。

陆弼卿敛眉道：“快了，连我都不跟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皇上孤立无援，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是九月，子桑生真的靠得住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到了此刻，我是非信他不可，弼卿也无需再怀疑”。

“你总得告诉我他有什么法子让这孩子出生吧？”陆弼卿道。毕竟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子桑生刚到洛川，如何就确定后天就能让这孩子呱呱落地。

“剖腹取子”，昨儿子桑生这么跟她说时，她是完全震住了。她曾听人说过某地有一习俗，若妇人通奸怀孕，则剖腹取出孽子后再浸猪笼处死，一般人等不到浸猪笼，在剖腹时便已死去了。若她的肚子也被剖开，还会有活路吗？

子桑生知她心有疑虑，告诉她道，如今她月份过大，自然分娩是不可能的，若孩子迟迟不离母体，不但会窒死于腹中，就连她也会因内脏被挤压破裂而死，剖腹取子，是唯一的办法。

虽然他斩钉截铁地说定会保住她和孩子的性命，但她心里还是怕的，可眼下的情势，她已别无选择，不剖也是个死，不如赌一赌。

但这事，除了兰音外，她并未告诉任何一个人，便是自己的夫君，她也打算瞒着。听他问起，只道：“子桑先生乃世外高人，自是与御医和寻常的大夫不同，他给我服了一种催产的灵药。”

“什么制成的？”

“这为妻也不知道。”萧汐若笑了笑道：“但你看我早上服了药，到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多年夫妻，弼卿怎会看不出她有所隐瞒。他心里觉得害怕，握住她的手道：“九月，若要在你和孩子之间择其一，我宁愿是你。”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傻话。这孩子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心头肉。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这个当娘的一定要保全她。”萧汐若抚摸着肚子，声音渐渐哽咽。

“你别难过，我不说了，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弼卿把她拥入怀里，轻声安慰道。

他们自幼订婚，青梅竹马，成亲十余年，经历过风风雨雨。唯这一次，深觉世事无常，有种即将天人永隔的悲怆。

“老爷，夫人，子桑先生在外求见。”兰音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萧汐若抹了抹泪道：“请他进来。”

须臾间，一个修长的身影便从隔扇雕花门里走了进来。

“子桑见过相国大人，相国夫人。”

“先生无需多礼。”陆弼卿客气道。

昨儿他回来得晚，今晨又出门得早，还未见过他。今见眼前之人风姿卓著，气质脱俗，确实不同凡响。只是他虽以面具掩容，但听声音，也就二十出头，十分年轻，这样的年纪，可堪大用？

子桑生做了一揖道：“贵府的风雨阁是个好地方，夫人觉得用来做产房如何？”

相国府的风雨阁表面上只是个空闲的阁楼，实际却别有洞天。整个相府只有相国和夫人才知道里面的秘密。子桑生乍然提起，虽让他们二人意外，却也让相国不敢再小觑他。

萧汐若和陆弼卿交换了一下眼神，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早有此想，先生竟也这样认为，那就把风雨阁收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