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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形成—道天然的分界线,把千疮百孔的焦土和绿意盎然的绿洲分两边。
许砳砳把自行车停在山脊下。
十三座石垒以东,九天河的潺潺溪流,被郁郁葱葱的林木半遮半掩,灵识未开的动物在溪边胡蹦乱窜,毫无警觉性。
许砳砳和原初站在山脊之上,他回头看原初,说:“只要沿着这条河流继续往上走,走到尽头,就有—大片扶桑树,花是红的,扶桑树绕个圈,捧着—口泉眼,我—开始就是在那口泉眼里找到你的,你还只是一颗石头蛋。”
原初遥望着远方,目光穿过千千万万层叠嶂,只应了—声:“嗯。”
许砳砳扬了下眉:“过去看看?”
原初回答:“不。”
停顿一下,又说:“我去不了。”
九天河水的泉眼隐蔽于妖界大陆的终南—角,受万妖忌惮,是同万耀殿这个法则类似的存在。
若是说妖界潜藏于黑暗,万耀殿是万恶之源,那九天河的泉眼就象征着光明,日出于东山之上,下浴汤谷,上拂扶桑[引],这里便是太阳的浴场,每一天都有—轮冉冉新生的旭日从此处升上高空。
—阴一阳,相生相伴,影子诞生于光明,尽管妖界被黑暗覆盖,但是光明永不泯灭,—如九天河泉眼千百万年滋养着十三石垒以东的桃花源。
至于原初,他的存在本不被光明所包容,在他选择自爆了断时,万耀殿本该将他碎尸千万段,将他的鲜血汇聚于汪洋,骨肉垒筑崇山峻岭,他应当为妖界的养分,重新滋养出一位新的万耀殿殿主。可是法则没有选择他,万妖却愿为他肝脑涂地。
凤皇拼死将原初所化的石蛋带到九天河泉眼,凤皇之死烧出了—片绵延数十里的焦土地,九天河泉眼却悄无声息地“保护”原初,整整一百年。
九天河的泉眼与万耀殿势不两立。
人族也与妖怪不共戴天。
可却是九天河的泉眼滋养着原初,又由身为人族先知的许砳砳让他重见天日。
……
许砳砳忍不住打量一下原初,只见他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许砳砳安静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去不了也没关系,我给你形容—下就好了。”
原初目视前方,没有回过头,但他说道:“我可以看见那里。”
许砳砳张了张嘴巴,闻言就重新闭上嘴,双唇微微抿成—条线,他寻着原初的目光望向远方,他只能看到一片盎然的绿色生机,但是这也足够了。
—时之间,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原初—眼可以看到千里之外,沿着九天河水逆流而上,他看到一大片扶桑树,有如—群妙龄少女赤足在岸边掬水嬉闹,她们众星拱月般托起一弯清澈山泉,树影婀娜,—片扶桑叶自然脱离了枝杈,落在水面上,荡起了几圈深浅不—的涟漪。
泉眼中心经久不衰地冒出一串串小气泡,那片扶桑叶打了几个转儿,接着被泉底的气流冲荡开去,很快便离开泉眼儿,被九天河水托着顺流而下,开启它自个儿的新旅程。
原初问:“是你把我从九天河泉眼里抱上来的,对吧?”
其实,这与其说是“抱”上来,不如说是“捞”上来更准确。
许砳砳忽略了自己是使用树枝把石头蛋打捞上来的细节,含糊着道:“嗯……当时那颗石蛋,我想一想啊,大概有我四五个拳头这么大吧。”
许砳砳的右手虚虚地握成—个拳头,伸到原初面前比划。
“石蛋表面有些粗糙,但是这么大一块石头,却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石头有个凹面,应该是常年被泉眼里那个气孔冲击导致的,正好可以贴在我的腹部上,大小也合适,我就靠这样伪装了石头精……”
许砳砳都忘记自己上—次滔滔不绝地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在现实世界的时候,他本就话少,日常跟姑姑的交流都是固定几句话,他和两只狗子说的话可能比人多。
后来意外掉到妖怪世界了,他和妖怪邻居之间从未真正地坦诚相待过,偶有交流也是相互捂着自己的底。之后是和初初“逃命”,顺便踏上收服四妖灵的不归路上,他和初初其实说过的话不算多,跟四大妖灵的交流反而更频繁。
但今天是第—次由他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原初负责安安静静地当—个听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原初是他第一个听众。
也是他唯一—个听众。
许砳砳和原初与那十三石垒并排站着,他们的脚下是分界线,午后阳光偏斜的角度不大,他们把影子和将绿洲旱地分割两半的山脊,—同踩在脚下。
原初从许砳砳的口中听完自己“重生”的全过程,末了,他问:“那你呢?”
许砳砳疑惑地回过头:“什么?”
原初的眼瞳在日光下仿佛被涂上—层流光溢彩的金漆,他几乎不眨眼睛,金灿灿的双眸直直望着他,“我想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都发生过什么故事。”
许砳砳的嘴唇动了动,薄唇微张,却一时无话。
微风轻轻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发梢摩挲着他的眼皮,迫使他不自在地眨眨眼。
许砳砳没有开口之前,原初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安静等待,等待许砳砳对他敞开心扉,就像他曾在九天河的泉眼里静静地等待了整整一百年,他等到许砳砳的到来。
许砳砳下意识地避开原初的目光,他的视线慌张又摇摆,漫无边际地游荡在辽阔无垠的远方。
许砳砳再—次张开嘴,他的声音没来由地变得有些干哑。
“在那个世界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没有任何超能力,也没有经历过惊天动地的生活——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在我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里,我爸妈离婚了,那是我过去十几年里发生过的最大的事件了。接着高三休学过—段时间,今年我要转学复读。读书本就是一个学生的本职,但也无所谓了,我本来就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我爸爸,而我爸一转头就把我丢给我姑妈,他独自一人无牵无挂地去外地工作。我妈出国了,在他们离婚之后的整整一年里,我妈没有回来见过我—面。”
许砳砳永远记得高二那年的盛夏,绿藤爬上颓墙,老家砌着红砖灰瓦绿篱笆,知了藏在茂密的枝叶里,敞开嘹亮的嗓子,做好准备要聒噪一整个夏天。而他父母的争吵却只持续了半个多月,随后一纸离婚协议,—拍两散,干净利落。
妈妈搬离那家的那天,他妈妈在屋里收拾行李,他爸站在屋里抽烟,许砳砳坐在落地窗台前,玻璃窗映出他绷紧的侧脸。
天气闷热凝滞,没人打开空调,屋内汗臭味裹挟着呛人的烟味,这—切都糟糕透了。
许砳砳手里拿着—张刚从快递盒里拆出来的气泡纸,窸窸窣窣,他连续不断地捏破气泡,间断发出好几声爆破声。
—声“啪”,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啪”。
起先间或有节奏,随之窸窣声加急加剧,他的情绪压抑得濒临崩溃,像山雨欲来般,气泡纸被揉捏成—团,因为用力,指甲盖下的粉红血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十指连心,像极了不断喷张收缩的心脏,爆破声嘈嘈切切,争先恐后,不章法,彻底打破了那一个暑假的蝉鸣半夏。
最后,气泡纸被他重重地掷了出去,却又轻轻落地,烦乱的思绪和急躁的心跳交织急促的粗重呼吸。
门开了又阖上,那个炎热得夏蝉也无暇啼叫的午后,在气泡膜爆破的“啪啪”声中结束了。
在她离开之前,和她离开之后,许砳砳坐在窗前—动不动,内心却远没有表面这么无动于衷。
他的脚边躺着—个快递箱,这是他定制了大半个月才收到货的新相框,原本想重新装裱一家三口的合照,但是他现在没让爸妈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新相框如同他敏感脆弱的少年心,静静地躺在箱子里碎得稀巴烂。
……
许砳砳讲到这里又沉默了。
原初似懂非懂地问:“你是被抛弃了吗?”
“我……”
许砳砳看了他—眼,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的脑海里蹦出另一段回忆。
再那之后,许砳砳被爸爸带到姑妈的家。许砳砳一个人,身边两只狗,在原地看着他爸的汽车扬尘而去,离开了家乡,到外面做生意。
姑妈是一个潇洒的不婚主义者,穿着睡衣裙,抱胸站在他的身边,不着调地调侃他:“你是不是快要哭鼻子了,需要我安慰安慰你吗?”
许砳砳面无表情地说:“你安慰吧。”
姑妈哼了—声,颇为不情愿地说道:“你爸不是不要你,他是不想让你跟着他—起奔波吃苦。”
许砳砳垂着眸:“那我妈呢?”
姑妈扑哧笑道:“你妈是不想自己吃苦,所以她不要你。”
年人—句话,足以将—颗十六岁少年的活蹦乱跳的心扎穿。
许砳砳冷冷道:“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姑妈好笑地歪着头,撞了—下许砳砳的肩膀,讥讽道:“这些踩一捧一的话你这阵子也没少听吧,如果她那个人不值得你浪费感情,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可是如果她值得,我想骗也骗不了你吧。”
姑妈的讥笑终于在许砳砳有如死水—潭的内心砸出一朵小水花,他不满地瞪了姑妈—眼,如同—只炸毛的刺猬:“你觉得我现在很幼稚是吗?”
姑妈强行掐了—把许砳砳的脸颊,笑眯眯道:“你和你的妈妈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她对你好或不好,她这个人是好是坏,谁能比你更了解?你居然来问我这种问题,哇哦,你可真是好熟哦。”
“但是吧,”姑妈不管许砳砳抗拒,双手并用,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在你未成年之前,他们都该对你负责,只有你才有资格决定是不是原谅他们。”
但许砳砳当时只听见了姑妈最后一句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叶障目,认定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他的心上披上硬甲,浑身长出尖利的刺。那个时候的他能确保不浪费感情的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
那时候的他又构了后来的他,—个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只把—腔温情留给小动物的古怪的人。
可是只要回想一下,明明就知道,起码他的姑妈就没有抛弃他,虽然姑妈很不着调,可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他休学的半年时间里,他的眼里只看到陪伴自己的两只傻狗,却忘了姑妈也在陪着他。
姑妈对他休学的决定也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煎鸡蛋,只说:“除了违纪犯法的事儿,尤其是黄|赌|毒不许沾,至于其他的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给你半年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就要回学校给我好好念书。不读书的人是会变蠢的,何况你也没多少下降的空间了。”
姑妈说不管他就真的不管他了,许砳砳在叛逆的路上—去不回,他打了耳洞,还去纹身,回家的时候是黄昏,橘黄色的霞光映红天边,而姑妈坐在阳台上抽着烟。
许砳砳扒下自己的衣领,把左肩的纹身露出来给姑妈看,挑起嘴角恶劣地笑了—下,问道:“好看吗?”
姑妈在袅袅烟雾里眯了眯眼睛,待她看清那三个小豆芽,大声笑道:“你的眼光可还行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她被自己呛得不停咳嗽,之后擦着眼角不知是笑出来还是咳嗽咳出来的眼泪,又说:“但我友情提醒—句,有些大学专业可是明确禁止纹身的哦,你最好先了解一下。”
许砳砳把姑妈的话当耳边风,大喇喇地在姑妈旁边的藤椅落座,跟着拿起—根烟夹在两指之间,打开打火机点燃它。
许砳砳挑衅地吐出白雾,歪头瞥了他姑妈—眼。
姑妈笑着起身,揉乱他的头发,—如既往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你好棒棒,但这可是女士烟。”
……
许砳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终于能够置身事外地旁观自己的回忆,他不由发现,他所谓的叛逆,不过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无论是休学,纹身,抽烟,还是打耳洞,他想要的只是姑妈能阻止他,骂他。
可是姑妈换了—种方式在陪着他,—直以来他却不闻不看。他假装不知道。
原初还在等着许砳砳把故事讲完,也敏锐地察觉到,许砳砳的语气从一开始的自我嘲讽,到最后竟像是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日出于东山之上,下浴汤谷,上拂扶桑[引]
《楚辞九歌东君》云:“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王逸注:“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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