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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6)

柳主簿没能真正见识到“奇迹”,因为他被吓得慌不择路的跑到了义庄外。

吐了。

说来衙门的义庄是寄放涉案人棺柩的地方,一般只有仵作才会来,便是周遭的孩童再熊也不会熊到义庄来玩。这也就导致了义庄一般情况下没什么人气,而且建昌县的义庄因着许楌从大理寺学来的知识,在义庄里常放置着冰块,就显得更加阴森可恐。

更何况如今这桩案子还涉及到了女鬼,无形中义庄就更叫人觉得心里发毛。柳主簿本来就是壮着胆子进来的,现在他亲眼看见那看着丰神俊朗的大理寺卿,庞太师家的独苗苗用利刃轻车熟路地划开了杨文昌的胸膛……那画面冲击性太大,柳主簿没当场吓尿就是好的,而他会跑到外面来吐,还是庞谢见怪不怪的提醒道:“要吐去外面吐!”

柳主簿被这么喝住,才强撑着来到义庄外的。

“呕——”

“呕——”

后面这一声倒不是柳主簿发出的,而是片刻后腿弯发飘飘出来的许楌发出来的。

许楌许大人心理素质到底比柳主簿好,他吐完很懊恼道:“都是近来太过于安逸,只撑了片刻就受不住了,我以前可是有跟在大人身边半个时辰不吐的记录。”

柳主簿:“……”

柳主簿这一是没缓过神来,二是对许楌的话十二分的无语,他就想知道大理寺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理寺,难道他们经常这么像是屠宰牲畜般屠宰他们人的尸身吗?就是拿刀子在胸膛上划开两刀子,然后用钩子把皮撑开……

“呕——”

柳主簿又吐了。

见状,许楌以过来人的语气安抚道:“我看柳主簿你近来多食油腻,接下里可吃素食好好调理下。”

柳主簿:“……大人这是经验之谈吗?”

许楌还点了点头说:“是啊,不止我,还有近年来在大理寺入职的官吏们。我想到现在还留在大理寺的,怕都已习惯了吧,倒是原来的大理寺卿钱大人,他年事已高,怎么样都适应不了,最后只得上折子求致仕。”

他语气里还有点怀念的意味,让柳主簿不是很懂他们这些大理寺的,不过,“钱大人不是慑于庞太师的权势,才主动让位的吗?”

许楌反驳道:“怎么会?钱大人后来不是被调入了礼部,去做礼部侍郎了吗?官家的任职下来时,钱大人欢欣鼓舞就差放鞭炮庆祝来着。”

柳主簿嘴角抽啊抽,可转念一想他要是呆在大理寺,常常见到里面那种情况,那他也会片刻不想继续呆下去的。

义庄里,庞谢脸色如常的坚守在岗位上,只他还挺奇怪的,他家少爷已经好久没亲自上手解剖尸体了呢。再想想这桩案子确实很离奇,他家少爷会这么亲力亲为也无可厚非,想到这儿庞谢好奇问道:“少爷,依您看,这是人做的还是女鬼做的?”

顾青神情称不上饶有兴致,闻言一心两用道:“你不妨先猜猜。”

庞谢一脸严肃道:“少爷你这么说,让小的觉得案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自己的猜想:“小的认为是那货郎和齐二娘,这一人和一女鬼做的——货郎心仪齐二娘,只杨氏一族不允许这种会败坏他们宗族名声的事,又认定了齐二娘不守妇道,把她逼着自尽,而这件事被货郎知道后,货郎决定会齐二娘报仇。与此同时,那齐二娘因为冤死就化作了厉鬼,这般和货郎通力合作把杨氏一族的族长,齐二娘的婆婆杨章氏,还有那油嘴滑舌,挑拨是非的李婆给害死以报仇雪恨。”

“少爷你看我的推测如何?”

“唔——”顾青发出个无意义的单音节,“非常好。”

庞谢难掩激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顾青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成功地避开所有可能会有的嫌疑人,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庞谢:“……少爷!!”唉,害他空欢喜一场。

顾青本来就没有很必要去解剖被害人尸体,他只是想让旁人开开眼界,所以现在还有额外的心思,来跟庞谢解释:“先不说这世上是否存在鬼神,单就是许楌说他已差人去寻那货郎,就知那货郎如今并不在建昌县。”

“也有可能是他躲了起来?”庞谢猛地想到什么,又激动道:“少爷,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杨氏一族,也把那货郎抓了起来给沉塘了?于是他们俩双双变成了恶鬼?”

顾青微微耸了耸肩:“你是说在把杨文昌吓到马上风前,还会喂他助性药的恶鬼?”

庞谢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码事:“啊?”

“下肢甚为浮肿,阴-囊已然萎缩,须发极易脱落,面目蒙黑,我们的杨里正不良于床事,少说也有一年之久。”这么说的意思是顾青他刚才已经拔过了杨文昌的须发,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考虑到现在杨文昌都被切开解剖,那被拔根头发和胡须也算不上什么吧。

大概。

“您是说他不行了?也是他看起来都有六十大多了,不能再做那事也很正常。”庞谢被他家少爷看了一眼,就连忙收了收神,“少爷您说他是被喂了助性药?难道是有人把他的死伪装成了被女鬼吓得马上风?要真是这么说的话,他的继室就很有嫌疑了,难不成她有个奸夫?她和她的奸夫想浑水摸鱼,就像上次咱们在常州府遇到的那贼和尚,他不就是在知道常州府里出了个采花贼后,就将计就计的也去犯案,让常州府人以为是一个特别猖狂的采花贼一样。”

先前在常州府遇到的采花贼中采花贼案,和芳斋的伙计暗恋着第一个受害人,因她定亲大受刺激,所以才会下手祸害刚定亲的姑娘家,可以说是受冲动所驱使。

可从狮虎营的九校鸳箭下逃脱,对自己狠的烫伤疤痕,知道出家做和尚掩人耳目的觉悟和尚就不同了,他后来会故态萌发,就是在知道常州府出了个采花贼后,他既想满足自己的兽-欲,又想把一切罪事都推给“同行”。

这么想好像也说得通,可庞谢还是有很多疑惑的,首先就是:“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杨章氏和李婆的死又是谁做的?”

顾青这时候正把刚刚摘除的胃,给杨文昌放了回去,听了这话儿就道:“在没有更多线索前,还不能排除这不是一伙人做的可能性。”

庞谢错愕道:“一伙人?”

“李婆被人连着舌根一起被拔掉了舌头,看留在她头部的痕迹可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手稳如磐石,他负责固定住李婆的上下颌,且力气颇大,以至于在李婆挣扎时将她的下颌角给掰裂;另外一个则负责用铁钳夹住舌头往外拔,从舌根的伤处来看,这人起初是犹豫的,第三下时才开始下定决心。”

顾青在解剖杨文昌尸体前,就已经将三个被害人的尸身全都“看”了一遍,这时候没有看李婆的尸体就把她的情况娓娓道来。说完后他顿了顿又道:“拔舌地狱。”

庞谢看了李婆的尸身一眼,就没再去看第二眼,而是回过头来看他家少爷,正好看到他家少爷正在给杨文昌的胸膛“穿针引线”,他就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面,缓了一小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思路:“许县令不是说李婆爱搬弄是非吗,那齐二娘和货郎私通的事,就是她先掰扯的,像这样的爱挑拨离间,犯了口舌之罪的在死后就该下拔舌地狱。”

“拔舌地狱是将舌头连根拔下不假,只刑名中有关口刑的,最残酷的是割舌,一般只是用剪刀剪去半截舌头……”顾青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庞谢则心有戚戚然地闭紧了嘴巴,他是比许县令和柳主簿胆大,可不代表他能做到跟他家少爷那样淡然自若啊,尤其是他刚才正眼看到了李婆空洞洞的嘴巴!

嗯……今天晚饭可以省一碗饭了。

至于被开了眼界的许楌和柳主簿,他们俩从出去后就没回来。

第一次见识过这种事的柳主簿,现在已没什么好吐的了,他抬头看向许楌:“大人,您怎么没回去?”

许楌清了清嗓子方道:“我过去也帮不了庞大人多少忙,就不过去添乱了。”

柳主簿一时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他还巴不得许楌不进去呢。到底许楌是他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都进去身先士卒了,自己做佐吏的却在外面,这就不像话了不是。

如今在里头的庞大人虽说是正三品,可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官。

柳主簿这么想着,就回头看了看义庄,虽然他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可光是看着义庄大开的门,他都觉得有一股血腥气从里面传出来。

柳主簿赶紧回过头,不由得好奇道:“大人,小庞大人他一直都这样吗?”

许楌:“??”

“卑职是说小庞大人刨人家的坟,还把人给,”柳主簿做了个“划开”的动作,“这虽说是为了破案,可到底对死者不敬——”

剩下的话柳主簿就没挑明了说,可意思已很明白了:这么做到底有伤阴骘。

许楌刚想说“大人并不在乎”,义庄里就传来庞谢的声音:“许大人,您可以进来了。”

许楌就把话咽了回去,站起来正了正乌纱帽,大义凛然的走进了义庄。这时候杨文昌的尸身已是他们进来时的模样了,如果不扒开他的寿衣,是不会看出他被解剖过的,而这样的情景就好接受得多。

许楌看过一眼后就别开眼,朝着正往下脱手套的顾青拱了拱手:“大人?”

顾青漫不经心地回道:“是人。”

顾青心里已有了猜测,还需要进一步确定,于是没跟许楌做进一步的解释,而是道:“带我去洛河镇。”

许楌也习惯了,当即没有二言道:“是。”

他们一行人就这么不停歇的从义庄去了洛河镇,洛河镇距离建昌县不过二十里路,骑马的话用不到半个时辰。等他们到了洛河镇上时,太阳已西沉,晚霞弥漫了半边天。

还是火烧云。

赤色的云霞叫看到的镇民露出惶惶之色:

“大师还没到吗?”

“明明是杨氏一族造得孽,为何要牵连到整个洛河镇?”

“难道那齐二娘的怨恨还没有化解完?”

“我,我当时好似说了她句坏话——都怪那杀千刀的李婆,若不是她把事儿说的有鼻子有眼,还发毒誓说她亲眼所见,我哪能信了她?”

“那李婆一张烂嘴,你还能信?”

“大师呢?赶紧过来超度齐二娘吧!”

“……”

看得出来“女鬼杀人”一说,已经在洛河镇深入人心了,而且他们还很笃定杨章氏,杨文昌和李婆的死,都是齐二娘化作恶鬼做下的。

顾青一行人的到来,都没能分去洛河镇镇民多少注意力,他们似已是请了做法的大师来,现在正等着那大师来洛河镇做法事,好安己心。这般的,顾青他们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杨章氏家。

因是杨章氏已死,虽说尸身还在建昌县衙门的义庄里,可家中已挂上了素稿,还弄了灵堂来。

只不过因为齐二娘化作冤鬼来讨命的缘故,别说灵堂就是整个杨家,也就只有杨章氏的丫环翠儿,还有杨章氏的侄子杨勇在。

这翠儿也就是第一个发现杨章氏出事的,至于那杨勇,他是杨章氏丈夫兄弟的儿子,因着杨章氏无后,所以杨家就另找嗣子来给杨章氏处理后事。可杨章氏的死本就不光彩还吓人,这件事最后就落在了往前不怎么讨杨章氏喜欢的杨勇身上。

那杨勇倒也没敷衍,灵堂里各应事物齐全,顾青他们过来时火盆里还烧着纸钱。

杨勇穿着一身孝衣从灵堂里迎出来,他看了眼眼生的顾青,转过头来问许楌:“许大人,您这是?”

许楌便给杨勇说起了顾青的来历,而趁着这档口,顾青微微扬起眼尾去打量杨勇。杨勇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相貌倒也端正,乍看上去一脸的忠厚,可等顾青从头将杨勇看到尾后,就分别从他的手上看出了他有赌瘾,从他的手指形状上看出他少时练过拳,从他的衣服还是鞋袜上看出他有三个女人。

其中一个是他的妻子,另外两个并非他的妾,其中一个竟还家境富裕,两人今早还亲热过。

以及从走姿上看出,他近来摔伤了左腿。

全然不知刚打个照面,就被看穿个八成八的杨勇,他在听得许楌的介绍后,心里不由得诧异起这桩案子,竟是劳动起了从京师里来的大官!诧异过后杨勇就跪下来给人叩头,被叫了起后按住心中思绪,带着他们去杨章氏所住的正房,翠儿也被衙差叫了过来。

顾青的目光划过翠儿手腕上戴的银镯子,以及她身上衣裳的针脚,和杨勇所穿的黑色麻布靴的做了比较,看来是知道杨勇其中一个情人的具体身份了。

先不说杨勇这是不是吃起了窝边草,单就来说杨章氏被杀案,在许楌的描述里这一案是个典型的密室杀人案——房门和窗户皆从里面栓住,而且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现象,又翠儿听到屋内杨章氏尖叫,到其余被她喊过来的人破门而入,期间最多只有半刻时间。

那么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顾青负手站在门外,左看看右瞧瞧,并不似是来破案,反而更像是来逛街般,还是很闲适的那种。

许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他家大人自有他独特的破案手法,旁人学都学不来,而且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比这更不像回事的。他沉吟下道:“大人,不若卑职让这翠儿再把当时的情景讲述一遍?”

顾青漫不经心地回了个一个字:“可。”

翠儿看起来挺紧张的,她在开口前看了杨勇一眼,杨勇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翠儿方才定了定神,怯怯的说起当时的情况:

“当时已是戌时,老太太已照着往常的时辰安歇,且不需奴伺候,奴便像往常般去厨房寻些饭食吃……”翠儿虽是神色怯懦,可说起当时的情况来却并不磕巴,大抵是原先许楌就问过她,现在再说起来就只要照着当时的说法,再重复一遍即可。

且翠儿说的和许楌转述的大体上是没什么区别的,只是许楌转述时并没有那么详细而已。

而在翠儿陈述期间,顾青并没有像许楌那样在旁边仔细聆听,而是推开暂时贴了封条的房门,进到了房内,在屋里面走来走去,时不时发出点声响来。

外面的翠儿虽是听到声音,可看不到他在里面做什么,以至于每次里面发出什么动静,翠儿都要磕巴下。

“……杨大郎,李三郎他们正好在外面经过,奴便央求他们过来,他们几人合力下将房门破开——”

翠儿正要往下说,就被顾青给打断了:“他们都有谁?”

翠儿被惊了下,平定下来心神后回道:“有杨林杨大郎,李琪李三郎,杨城杨五郎,杨铭杨七郎,还有慢他们几步过来的——”翠儿说着看向了杨勇,杨勇一脸的痛心疾首,几乎是立即接道:“还有小的,只小的还是来晚了一步,婶娘她已遭遇了不测!”

“这样吗?那你节哀。”顾青似没甚诚意的说道,他话锋一转又对许楌说:“本官在汴梁时虽是听闻过大师做法事,却是不曾亲眼看到过,不若我们去看一看?”

饶是许楌都还没能适应这么大的跳跃:“大人?”

顾青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催促道:“且去且去。”

他们就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离开了,等他们离开后翠儿和杨勇面面相觑。

翠儿不禁道:“他们竟这般走了?”

杨勇压低声音道:“怕也是信了齐二娘变成恶鬼杀人一说,不敢在这里多呆吧。”再说那从汴梁城来的大官,看起来那般年轻,再有半点不像是来破案的姿态,怕是根本就无甚真才实学吧,只是来做做样子的,啧!

被杨勇认为是尸位素餐的顾青这会儿正问一头雾水的许楌:“你还记得当时你询问翠儿时,翠儿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许楌仔细想了想:“翠儿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她听到惨叫声,到叫人过来。”

他突然“啊”了一声,迫不及待道:“翠儿她今日说的话和当日回给下官的相差无几,便是那来推门的证人们,她当时也是照着这个顺序说的。且大人那般打断她的陈词一问时,她是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名字来,虽说距离下官原先问她时,也不过十日,可她未免记得太清楚了些。”

不止是说到名字时,就是这一番说辞,翠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除非她的记忆力真有如此好,不然就说明这一套说辞是她事先早就想好的,而且还反反复复推敲过好几遍,以至于到了如今再有人来问时,她都能再原原本本的说出个差不多的陈词来。

“翠儿很有嫌疑,”许楌是一点就透,“可大人,她说的那几个证人,下官也去问过他们确实是被翠儿叫住的,该当不会他们也撒谎。那真正的犯人到底是怎么杀了杨章氏,还在密封的房间里逃脱走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屋子里,只不过趁乱装成了从外面过来而已。”顾青并没有再卖关子,转转了眼睛又道:“等会儿你再去询问下更夫孙二虎,看他是怎么回答你的,再有当时一起追捕那黑影的人中,是不是同样还有个又迟来了两步的杨勇?”

许楌虽心里还有疑窦,可眼看如今这案件即将水落石出,他心下大定,便是疑惑也可以等把嫌疑人都抓住后再来做解答。

这般的,许楌就领命而去。

不止许楌还没完全弄清楚,就是一直跟前跟后的庞谢现在也是半懵不懵的:“少爷,您还没说是谁伙同苏氏害了杨文昌呢?”

顾青眨了眨眼,一派无辜道:“我没说吗?”

庞谢在绞尽脑汁地确定他家少爷确实没说后,才抗议道:“没有啊!”

顾青爽快道:“嗯,我确实没说。”

庞谢:“……少爷!”

“我这就去把他找出来。”顾青意味深长道,同时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屋顶。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啦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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