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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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断绝
“是我喜欢红色。”
吴凛的一举一动,都在表达他的诚恳与认真,那指尖的触碰放得很轻,眼眸里只装着李安渠一个人。
他的目光成了一个隐形的罩子,更像一个蒸笼,把李安渠置于上面反复炙烤。
不止是耳尖烧红,就连手臂上被轻抚过的皮肤也开始发热。
李安渠头一次庆幸于自己留着长发,将他羞赧的证据挡了个一干二净,才有机会故作镇定地应上一句:
“噢,喜欢就喜欢呗?关我什么事!”
面对他倔强的反驳,吴凛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玫瑰纹身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一眼像是在说:‘好吧,你说什么都对。’
“……”
李安渠已经想跳车逃离了。
他听过无数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的真正心思难以估摸,甚至有可能跟表现出来的完全相反。
谁信,谁就是傻子。
而吴凛和那些戴着假面的人不一样,表里如一,爱憎分明,根本不屑于去遮掩。
李安渠扭头去瞥吴凛的侧脸,又很快扭回来,默默地想:
‘我信了,大不了……就当一回傻子吧。’
周围的景色飞速变换,出租车开上了高架桥,用不着去等红绿灯,行驶的速度更快。
不多时,正前方出现好几栋白色的大楼,最顶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古榕第三医院。
午饭钱是吴凛出的,李安渠这回抢着付好了车费,将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拎下来,“砰——”的一声合上车后盖,的士一溜烟开走了。
“抱歉,麻烦你跟来医院,要不……我给你叫车吧?你先回酒店休息。”
吴凛上车前的注意力全放在手机上,忙着跟吴萍掰扯,倒是疏忽了李安渠风尘仆仆而来,身心俱疲,不该再跟着他到处奔波。
李安渠摇摇头,弯着眼笑了下,“没事,我不累。我来南城就是为了你啊,让我陪着你……好吗?”
这双桃花眼总是盛着无尽笑意,眼尾微挑,颜色偏浅的瞳仁被阳光一照,竟如一块璀璨的琥珀。
吴凛只觉得心神失去了控制,被卷入漩涡之中,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等反应过来时,颇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吴建恒虽不像吴萍那般经常骂脏,但也是脾气暴躁的人,思想迂腐至极,同样认为喜欢男人是脑子出了问题,传宗接代才是第一任务……
没少说过恶心人的话。
吴凛听多了全当耳旁风,独自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不想让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遭受到白眼,以及言语攻击。
可当他再一次对上李安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拒绝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长叹一声,吴凛上前一步,动作极轻地,将李安渠垂在脸侧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等下就站在病房外等我,好不好?”
李安渠不想给他添麻烦,乖乖地点头,把行李箱寄放在一楼的护士台旁边,跟在吴凛身后走上楼梯。
望着前面迈步极快的挺拔身影,李安渠抿紧唇角,提前思索哄人的办法。
他之所以跟来医院,一来是担心吴凛会心情低落,他帮不上什么忙,但转移下注意力还是可以的。
二来……
李安渠想了解吴凛更多的事情,无论好坏。
而吴凛没将他拒之门外,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李安渠思量完毕就加快了步频,跟上吴凛的进度。
医院里人很多,爬楼梯的效率比等电梯还高。
站在503病房外,吴凛一手放到门把手上,透过那一块小玻璃往里看,只能勉强看见其中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另一张是空的。
吴凛对吴建恒的印象很浅淡,基本上算是陌生人。
小学时,他早上出门去上学,吴建恒还在睡觉,等傍晚回到家里,吴建恒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整天下来,吴凛见不到亲爹一面,从一开始的心怀担忧,到后来的无所谓、漠不关心。
吴建恒也不需要便宜儿子的关心,偶尔对上视线,连个表示都没有,总会在第一时间移开眼,态度极为冷漠。
“……”
吴凛一把推开病房门,几步走到吴建恒的病床边上,俯视着床上这个面黄肌瘦的……老人。
吴建恒才55岁,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却苍老得堪比七十多岁的人。
此时躺在病床上,气息孱弱,烟酒消磨了他的生命力与精气神。
十多年前,读初中的吴凛曾经劝过几句,换来的却是吴建恒的破口大骂。
“老子想喝就喝!小兔崽子,你管得着么你?钱没赚到几个,就上赶着来管老子了!妈的,这个家是老子来做主!……”
如今,二十四岁的吴凛不再浪费多余的关切,扯了扯嘴角,真的很想说上一句——
“活该。”
可惜吴建恒正在熟睡,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面上流露出了几分痛苦的神色。
吴凛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从角落里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吴建恒年轻时的样貌特别英俊,剑眉星目,身量又高,在人群中显得出挑,很招小姑娘们的喜欢。
吴萍更是对他一见倾心,情根深种,就连“姓氏恰好一样”也让她高兴了好长时间。
一个幸福美满的两口之家,在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变了。
而孩子,明明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逐渐成为了这场悲剧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吴萍怀孕期间,吴建恒常常流连在外,对妻子失去了耐心,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像多讲一个字就能当场打起来。
在吴凛出生以后,吴建恒夜不归家的天数越来越多,与之相对应的,吴萍发脾气的次数也跟着增加,变得暴躁易怒,疑神疑鬼。
吴凛跟吴建恒长得非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已经很好看了,浓眉大眼的,性子也乖,懂事、讲理,成绩优秀。
倘若换成是别家的孩子,怕是会被全家人一起宠上天。
而他身为吴萍的孩子,收到的全是谩骂、指责,仔细一回想,他甚至没能拥有过一句“宝贝你真棒”的鼓励。
正是因为长得像,吴萍一看见吴凛,就会想起自己那不顾家的丈夫。她有多么想念吴建恒,就有多么厌恶吴凛。
有许多次,吴萍对着紧闭的家门哭到筋疲力尽,门锁一响,她的眼中燃起希望,走进来的却是背着小书包的吴凛。
前一秒还瘫软在地上的妇人,眼神一厉,骤然暴起,捡起地上的拖鞋就向着吴凛打过去。
她一下一下地抽打,全然忘记了眼前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眼睛赤红,口中还在骂着:
“该死的扫把星,你回来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好好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萍经常脱口而出这样带着尖刺的话,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
不是吴凛自愿来到这个世界,而是他们强硬地生下了他。
吴建恒不回家,只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女人,对吴萍感到厌烦,并不是吴凛的错。
……
小吴凛最开始挨疼了,忍不住掉眼泪,委屈地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定会改,得到的却只有吴萍的冷哼,以及越发沉重的鞭打。
渐渐地,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发问了,眼神变得冰冷,明白一个道理。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他的父亲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一出生就仿佛降落在了“废品厂”,他没有选择的资格。
之后的日子里,吴凛更加用心地对待学业。
他年纪小,对付不了发疯的吴萍,干脆用躲的,宁愿蹲在不通风的楼梯口写题,也不愿提前踏进家门。
那间简陋的旧屋,一度成为了吴凛的梦魇,半夜吓醒的噩梦之源。
不是没想过从五楼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可转念一想,吴凛不甘心。
他的确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有机会去扭转未来——唯一的想法就是:站起来,逃出去。
……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过言语的攻击,除非生气到难以忍耐的程度,吴凛很少会说脏话。
面对突然咳嗽、惊醒过来的吴建恒,吴凛甚至还有闲心笑出来。
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生身父亲,他心里竟然不受控制地萌生出一丝快意。
当儿时的吴凛,被亲生母亲揍得伤痕累累时,这位所谓的父亲不仅冷眼旁观,还火上浇油。
吴萍当着吴建恒的面揍儿子,是为了让吴建恒感到心疼,愿意回到家里。
而吴建恒的回应是:“太轻了吧?”
哪怕痛到极致,吴凛也不会流泪了,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一一记住他们的全部表情。
作为矛盾根源的吴建恒从没救过他,哪怕一次。
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爸,你疼吗?”
吴凛语气平淡地问。
吴建恒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被口水呛住,捂住嘴开始一阵猛咳。
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病房里回荡。
“你从未给予过父爱给我,我也没道理上赶着孝敬你。”
吴凛板着脸,从兜里拿出一张写了一大段字的白纸,“我只问你,你想治病吗?”
吴建恒皱着眉想骂他,骂他不是人,骂他白眼狼,骂他不知感恩,骂他不尽孝道……
然而他提不起半点的力气。
“是啊——我就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怎么了?我这例子传出去,让大家评评理,看看是骂你,还是骂我。”
吴凛一眼就看出了吴建恒想骂的话,眼神平静,镇定自若地回应道。
他心口发堵,不想再浪费时间。
吴凛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根黑色水笔,贴心地打开笔盖,塞进吴建恒的手里。
“亲属关系断绝书,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爸,你不至于瞎了眼睛、看不见吧?
“那我帮你总结一下——吴建恒,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签,要么死。”
这话其实是在诈吴建恒。
吴凛光明磊落地活了二十四年,只想“卑鄙”这一次,用话术来逼着吴建恒签名。
他真的累了。
说实话,就算不签字,吴凛也不至于冷血到一分钱不出,他依然会出钱让吴建恒治病。
可问题是……
吴建恒不一定会相信他,吴萍更是觉得他连结婚、生孩子都不愿意,明显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相比每个月一次、说不定哪天就会停止的转账,他们更想一下子拿到一笔巨款。
儿子是什么?
于这对无良父母而言,不过是出气筒与储钱罐罢了。
‘要么签,要么死。’
吴建恒果然被吓到了,以为吴凛打算一毛不拔,间接害死亲爹。
哆嗦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吴建恒丢开纸笔,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吴凛,不断地抽搐着。
他的目光里带着恨意,口中只能发出无力的气音:“嗬,嗬——”
实际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了——该死的不孝子!老子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
果不其然,信任值为零。
吴凛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张纸,而后站起身,冷冷地俯视着吴建恒,眼中最后一抹光芒熄灭了。
他弯了下唇角,像是真心实意地开了口:“爸,我祝你这辈子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不平安,不顺遂,有病,有灾。
而吴建恒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转身离去,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
……
病房门再一次打开。
“我们走吧。”
吴凛低声说完,用手机将吴萍和吴建恒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聊天记录一一删除。
站在走廊上的李安渠快步走过去,紧张地观察着吴凛的脸色与状态。
男人此刻紧皱着眉头,嘴唇隐隐发白,精神不太好,面色阴沉,像是在思考事情。
李安渠看了一会儿,并未出声打扰,只是沉默着牵上了吴凛的手,然后紧紧地扣住。
拖着行李箱回到酒店,李安渠没有另外去订房间,而是直接住进了吴凛的标间,里面刚好有两张床。
“你先去洗澡吧?”
吴凛从医院回来以后,神色就有些黯然,听到李安渠的问话,点了点头。
无数黑暗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云淡风轻,心底的悲伤却无法磨灭。
吴凛拿上换洗衣物,几乎是飘着走进了浴室,脚步极其不稳。
李安渠不太放心地在浴室外面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水声都还没响起,里面却忽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握草!怎么回事?吴凛,你是不是摔倒了!”
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门,李安渠都想直接把门给踹开了。
他真的担心吴凛摔出个好歹来,万一敲到脑袋……
下一瞬,门“唰啦”一下从里被拉开。
吴凛完好无缺地站在门边,身上没有伤口,不过是衣服被打湿了大半,透出内里线条流畅的肌肉。
可李安渠无暇欣赏美色,连忙扶住吴凛的肩膀,左右看了看,担忧地问:
“喂,没摔倒吧?发生什么了?”
那一双闪亮的眼睛又一次变得黑沉沉了,寻不见半点光彩,变成了一片翻涌的黑海。
吴凛面无表情,绷着一张俊脸,可李安渠总觉得……
这人是在无声地哭泣。
李安渠心头大震,一阵一阵抽着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揉捏成扭曲的形状。
他宁愿吴凛将情绪外放出来,拼命地嘶吼、流泪也好,摔打东西也罢,只要能发泄出来……
他恨不得替吴凛分担这些苦痛,至少能让这人好过一点,不再这么压抑自己。
人要是一直憋着,会憋出病来的。
这一回,李安渠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珍惜”——
吴凛的难过,他无法感同身受,却拥有了另一种不一样的悲伤。
李安渠抬手将身前这个脆弱不堪、几欲破碎的男人拥进怀里,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别害怕,跟哥哥回家吧。”
吴凛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应,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似是睡着了一样。
但李安渠知道他听见了。
半分钟后,李安渠感觉到肩头一重,衣服被打湿了。
吴凛哭了。
李安渠闭上眼睛,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吴凛搂得更紧了些。
·
之后的两人绝口不提那一晚的事情,李安渠陪着吴凛四处奔波,看着男人忙得焦头烂额,精神却在一点点恢复。
被锁链囚在山崖边的雄鹰终于挣脱了一切,它满身伤痕,血流不止,但稍稍歇息过后,迎接它的……
将是一整片广阔的天空。
双方签过字的公证书已具备法律效力*,提交到公证处盖章确认以后,吴凛在二十四岁这一年,正式与父亲吴建恒、母亲吴萍断绝了亲属关系。
最后将他个人的户口挪出来,自成一户。拿到户口本的那一刻,吴凛的心终于稳稳地放下了。
走出派出所,外头阳光正好,微风拂面。
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懒洋洋地靠着电线杆,无聊得昏昏欲睡,见吴凛出来,便抬手挥了挥。
吴凛松了一口气,坚定地踏出每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
直至剩下一米,他站定,冲着李安渠伸出手,一字一顿地说:
“你好啊,我是吴凛,很高兴认识你。”
他是苦苦挣扎许多年,好不容易才斩断枷锁的吴凛。
尽管心底的那些伤疤尚未愈合,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抹去,但至少……
从这一刻起,他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他不必再为那些人、那些事而烦恼。
“……”
李安渠以目光描摹过吴凛的面庞,从上至下,仔仔细细。
时常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眼睛亮晶晶的,唇边的笑容无比自然,一改前些天的迷惘与失意。
男人此时背着光,却不再被阴影笼罩,无惧黑暗。
李安渠放下心来,握上身前的那只手,稍一用力,一把将人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抬手轻抚着吴凛的后背,有样学样道:“我是李安渠,欢迎……你回来。”
这一回,吴凛遵从内心的想法,顺势收紧手臂,回抱住李安渠。
他在李安渠的颈侧蹭了蹭,像个收到了一大包糖果的小朋友,悠悠然地“噢——”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
半长不短的头发就像一根根小刺,扎在脖颈处很痒,李安渠试图躲开这家伙的“进攻”。
“喂,你这样很犯规啊?几岁了你,别蹭了……”
闻言,吴凛倏地抬起头,目光灼灼,语气格外嚣张,当即打断了李安渠的话。
“我就要!”
说完,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
李安渠……李安渠被他可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安渠:跟我回家吧?
孟女士:无语,太慢了好吗!
*再次重申,现实中的公证书不具备法律效力!
修文完毕,新增1300字~ヾ(●゜5゜)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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