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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元和十九年封的太子,当今圣上膝下唯一的皇子,秦誉。
曹世蕴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利索,方才一惊一吓间免不了犯了点心悸的毛病,仍然是低着声音回话道,“老臣……”
秦誉“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玉佩按在一旁的木案上,手指点在上头也未曾放开,仍然是笑着问了一声,“曹大人莫不是老糊涂了,致仕十五年,怎还称一声老臣呢?”
曹世蕴便勉强回了一声,“是,草民不敢。”
秦誉稍稍抬起了一点眼角,终于正眼瞧了一眼跪在下头的那人,拎起两根手指划过了那块玉佩上的纹路,说道,“曹大人眼下既然能记事了,不如说说,元和十六年,见过的,又是哪一个太子?”
曹世蕴额上挂了一滴冷汗,不多时便有越来越多的冷汗浸透了内衫,却是闭口不言,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秦誉捏着玉佩上结好的穗子轻轻一甩,将玉佩整个都握在手中了,方才站起身,走近了台子的边缘站定了,稍稍倾下身靠着他的耳鬓,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曹大人年岁大了,怀了旧,上了这一趟姑苏,便不愿意回乡了。”
他直起身,伸展了手臂,重新生出一些懒散的好模样,向始终侍立在一旁的那个下人吩咐道,“去,将曹大人请好了,不必吝惜钱财,延请最好的郎中来瞧一瞧,什么时候治好了这一身不能记不能言的臭毛病,什么时候再放他归乡。”
“若是治不好了,”他顿了顿,几步跨过曹世蕴的身边,走到草堂茶馆门前的时候,自然有人为他打开了大门,扑面来的秋风似乎还卷着点余下的桂花甜味,却不妨碍他随随便便地握住一个人的性命,“就留在他乡,熬着日子化了灰,无碑无坟的做个孤魂野鬼罢。”
“是。”
后头听吩咐的下人仔细应下了,就见曹世蕴闭着眼睛坐在地上,到底还是始终没个声响。
原本苏构科考时点了探花的名头,任的是翰林院的正七品编修,今日也不过是趁了旬休的日子,来了这一趟姑苏。
金陵城与姑苏离得不算远,却也不算近,她是昨日一下值便赶着出了城,到了姑苏的时候已经是今日天光大亮,算起来几乎是一宿没有睡过觉。
可惜的是曹世蕴对着当年的事情闭口不提。
她揉了揉眉心涌上来的倦意,下意识想要摸一摸怀中藏着的一枚玉扳指,却摸了个空。
不由浑身一凛,坐直了身子渐渐沉了脸色。
最坏的结果便是落在了草堂茶馆。
方才屏风后头那个人冷不防抬起的目光又重新浮在眼前,打消了她回头去寻一寻的念头。
苏构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想到,元和三十一年,注定不会是个太平年了。
只是她也未曾想过,世上有些事情,狭路相逢了头一遭,余下的便接着一声声的鸣了锣开了场,回不了头了。
金陵是皇城,不比姑苏篷船茶馆的自在,苏构往朱雀桥边一站,正对着就是朱雀门的方向,紫气磅礴的紫禁城相互簇拥着映入眼中来,借着秋风向着她打了个照面。
她缓缓垂下眼睛,趁着还未完全入暮的天色往另一头的巷子里走去。
路过一个胡乱支着的画摊时,她停了下来,伸手揭开了摆在最上头的一副卷轴,上头是花鸟虫鱼,花是富贵花,鸟是富贵雀儿,虫鱼倒是没瞧出来是什么名堂,只有一旁题着几个大字,写的是,我乃人间富贵花。
画未见得是什么好画,一手字倒是真风流。
苏构瞧了一眼画摊后头鬼鬼祟祟的半个脑袋,带着点倦意说道,“你方才藏起来的东西,拿来。”
就见后头那人一手捂着眼睛,一手举起来摆了摆,高声道,“见不着,这儿没人,辛砚不在这儿呢!”
末了又补上了一句,“走时把画放下。”
“瞧这天又要落雨了。”苏构说着将手里的花鸟画重新卷了起来,那人便哎呀一声从画摊后头钻了出来,将藏在怀中的两幅卷轴搁在上头,匆匆忙忙要将所有的画儿都收拾了起来。
苏构横过来一只手,将那两幅卷轴都拎到了一旁,唰的一声展了开来。
那人见上了当,又是一声哎哟叫出了声,也顾不得争论这天压根瞧不见半点雨,连声说道,“哎,苏探微,你放下,你先放下……”
苏构瞥了他一眼,又瞧了一眼那画,上头美人倒是个美人,穿了大红大绿的,艳红的衫配了孔雀绿的襦儿,手中抱着朵富贵的牡丹,连带着发上也压着一朵艳丽极了的富贵花儿,红彤彤地映着美人眼角下的一颗小痣,俗艳是俗艳了些,却讨了那颗红痣的巧色,另外觉出了几分不同的俗中韵来。
苏构抬眼瞧了瞧,见旁边还题着两句不成体统的艳词,不由冰窟窿里浸了一回似的瞥了他一眼,“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
辛砚腆着脸笑成了朵花儿似的说道,“探微兄,你听我解释,这画儿不是我画的,是我……”
“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
“捡的……”他瞧见苏构手指边儿正指着他见石山人的款,憋着脸将余下的话都吞了回去,艾艾地说了一句,“苏兄相貌生得好,愚兄借来一用,借来一用。”
苏构将画卷了起来,头也未抬地应了一句,“秦淮河边的艳画儿,也叫画儿?”
辛砚便挺着胸膛驳道,“读书人的画儿,怎么就不叫画儿了?”
苏构伸出两根手指,似乎是嫌弃那上头的脂粉味儿,拎着那两卷画轴,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辛兄丹青画的好,借来一用。”
“苏探微!苏兄!苏探花!”辛砚日夜作上十几卷美人图才得了这么两轴满意的,眼瞧着被苏构掠走了连个声响儿都没有,想到上回两张美人图被苏构用来当做柴火一把烧了的往事,一张脸比朱雀桥边的老树皮还要难看,唉声叹气地叫嚷了几声,“苏构,那可是顶好的美人图,作了烧火棍要挨祖师爷天打雷劈的。”
苏构垂着眼睛,心想祖师爷若是瞧见了这美人图,大约会把辛砚的两只手一道折了,落个清净。
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更漏声,不经意间就叫原先的暮色散了去,天色暗下来,一会儿的功夫便擦着黑入了夜,苏构往前多走了几步,又重新停了下来。
巷子很深,见不着什么亮光,她犹豫了一会,正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就听到前头有人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大人。
是她的小厮阿福提着个灯笼正要来寻她,瞧见她回来,加快了些脚步向她的方向过去,昏黄的一点光亮随着他的步伐渐渐照亮了巷子里的石板路。
尽管苏构眼里头只瞧见了一个大约的人影子,却不妨碍她因此感到松了口气。
她是年少时候得了一场眼疾,到了夜里,时常会觉得瞧不见光,也不是回回都瞧不见,多数是在疲累的厉害的时候,视物便觉得灰蒙蒙的,瞧不分明。
自从两年前,还是元和二十九年春闱的时候,有一回夜里头出去寻人,不成想犯了眼疾跌伤了一只手之后,阿福便不许她晚上一个人出门了,时常要提着个灯笼跟在她后头转悠。
阿福虽然是个小厮,却听着说书人的故事,操着天下兴亡的心思,在他心里头他家大人是读书人,一双手要用来提笔安天下的,若是让苏构自个儿胡乱糟践了,便实在叫人觉得可惜极了。
苏构瞧了阿福一眼,他平日里笑起来弯着眼睛,五分眉眼能笑出七分讨喜来,她也就由着他絮絮叨叨如同老妈子的性子。
“大人去了一趟姑苏,可寻着了想见的人?”
阿福提着灯笼在一旁照看着前路,一边低声讲着些话。
“嗯,见着了一回。”
阿福听见苏构的话音里头并不算高兴,便乖觉的歇了余下的话头,只默默在一旁照着亮。
苏构并不是金陵人士,七品翰林原是没有官邸的,从前来金陵赶考会试的时候,曾经赁了朱雀桥边一座两进的老宅子作为落脚,后来入了翰林院当差,也没有再另外寻了宅邸,一住便是两年。
屋里头多点了几盏油灯,亮堂堂的令苏构好受了许多,阿福将灯笼吹熄了,支在门后,又将门仔细闩好了,就听得苏构静静地问了他一声,
“前两日赵润之发来的帖子收在了何处?”
阿福愣了愣,苏构做了这两年翰林院编修,平日里闭门不出,收到的帖子都是归置在箱笼里头压着,眼不见为净,今日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了首辅赵公家的帖子。
“大人可是有用?”
苏构点了点头,“明日寻出来与我瞧瞧。”
阿福应下了,试探着问了一声,“大人这是想选了首辅赵公一边儿站,那陆大学士那边儿?”
她低着头说道,“帖子上落的是赵润之的款。”
不是首辅赵丰年。
阿福也说不上来苏构今日与平日有什么地方不同,总觉得是更加沉重了一些,像是忽然赶着路要往什么地方去似的。
也没等他想个明白,怀里就被塞过来两副卷轴,苏构的声音平平静静递过来,吩咐了一声烧柴。
阿福低头一瞧乐了,心想朱雀桥边那个书生真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能回回都哉在他家大人手里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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