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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构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识破了他的把戏。
她略略将目光提高了一些,落在身前这人比明月灯火更盛的面貌上,难得露出了微微锋芒在眼底。
“微臣如何会识得太子殿下寻着的扳指。”
太子殿下在姑苏茶馆寻着的扳指。
秦誉饶有兴致地听着跪在底下的探花郎面无表情地说上了这样一句答话,挑高了一边的眉头笑道,“苏探花真是有意思。”
苏构重新低下了头,只当作是瞧不见他眼里头突然高涨起来的打量意思。
那人手指间一翻一转,那枚翡翠玉扳指便安稳地戴在了他的指头上,苏构瞥见那枚扳指最后一点模样,不过是逼人的盈盈翠色,也不曾有她那枚上头的一点红痕。
她也不觉得意外,心里头却是知道,她的扳指果然是落在了草堂茶馆,落到了秦誉的手里头了。
若不然,秦誉也不会藏了最后那一点模样,装腔作势地要试探上她这么一回。
“来人。”
苏构下意识地抬起头,瞧见秦誉伸展了一只手臂,肩上的织金蟠龙在灯火下生出一些风光的模样,接着便有人听着声儿上前来,递了一把折扇子与他。
秦誉“啪”的一声打开了那把折扇,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一面儿正写道,天上风流,一面儿又是写着,人间富贵。配上他这副轻狂模样,说不出的漂亮,又说不出的骄矜。
只瞧着他负手回过身,拿着那把扇子一路招摇地回到了原先的主座上头,重新叫了一声都平身罢,又斜睨了一眼站在最前头的赵崇澜,懒散地问了一声,“不是秋诗会么,既然摆上了,便尽兴罢,若是比不出个状元来,我瞧着也不必回翰林院。”
他拖长了点语调,笑了一声,“留在秦淮河做个填词唱客,指不定还能得个花牌状元,赵修撰,你说是不是。”
这话实在是说的混账,又冲着赵润之左一声状元郎,右一声状元郎的,瞧着就是来者不善的模样。
底下的一众老翰林们,无不是觉着斯文扫地,只得举了袖子便当瞧不见。
苏构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衣袖,转过脸见是方才同路的宋大人,朝着她挤了挤眼睛,大有些你瞧东宫那位今日果然是冲着赵润之来的意思。
苏构对上这位宋大人,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上了一回。
赵润之修养功夫了得,闻言也不过是笑了笑,回话道,“太子殿下既然发了话,便将诗会摆上,今日逢秋,便以秋为由头作画题诗,殿下觉得如何?”
秦誉不在意的点点头,又是一声收起了折扇,指着站在最后排的苏构说道,“叫她上前头来。”
苏构抬头瞧了秦誉一眼,见他拎着手中的折扇,挑着眉头瞧着她,颇有些今日绝不罢休的势头。
她不过是应了一声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摆在前头的几副案前,向着上座的秦誉依着规矩行了个礼,便重新垂着眼皮站定了,也没再说话,瞧着与底下那些个木讷的老翰林没什么两样。
倒叫秦誉不经意笑了起来,一旁的众人皆是摸不着太子殿下的心意,也没人敢跟着一道上前头的木案。
赵润之既然瞧出了秦誉的来者不善,也不必赶上这一趟鸿门宴,向着一旁交代了几声,便有四五个年轻的翰林后生上了前头。
“殿下,这几位是翰林院下的庶吉士,明年散馆之期不远,今日是他们有幸,请殿下指点一二。”
首辅赵公权倾朝野,翰林院学士中门生者亦众,赵润之此请,本也挑不出错儿,又称了指点二字,给足了秦誉面子,余下的众人多少便一道起了附和之声,左右上去的是庶吉士,丢不了他们翰林进士的脸面。
秦誉瞧了赵润之纹丝不动的神色一眼,心想赵家这个小的也是个千年的狐狸成了精,这就避开了他的锋芒,是输是赢都丢不了他赵润之的状元郎名头。
他转而瞥了一眼立在那头安安静静的苏构,心里头像飘了片飞絮似的,一手摇过了手中的折扇,出声吩咐道,“方明,去替苏探花摆砚。”
这便算是应了赵润之的提请,底下的一众翰林们无不是松了口气,又瞧着那个始终伺候在秦誉身旁的东宫总领太监应了一声是,取了一套文房四宝摆在了苏构的手边,墨砚一沾水,这秋诗会便算是起了头了。
算起来拢共也费不了多少时辰,更何况一早便给众人备了茶水点心,只不过原些应当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文人们,都小心翼翼地噤了声。
秦誉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中的扇子,等了片刻便觉着有些无趣,召了先前的乐客,先弹了一曲最时兴的千帐红,又弹了一曲受人追捧的万锦春,直瞧见底下几个老翰林口眼发青,下一刻便能犯了惊厥的模样,才有些遗憾地吩咐人收了琴瑟琵琶,连带着消了那不成体统的靡靡之声。
苏构拎着手中的笔,不紧不慢地落在案前的宣纸上,凭了秦誉荒唐了这么一出,也不曾瞧上一眼,只是兀自描着手中的丹青。
秦誉眯着眼睛瞧了她一会儿,见到她一双手素净,同她的人一样斯文,落在他这一端眼里头,便觉得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叫他这样的混世魔王,忍不住想要搅了风雨,掀了骇浪,好瞧上一瞧苏构这副淡静的皮囊下,真正的模样。
“方明。”他忽然开口问道,“茶馆外头那副对联如今在何处。”
那叫方明的太监便乖觉地回话道,“殿下问的是哪一个茶馆?”
秦誉似乎也并不是真正打算着等人回话,说着已是站起身,几步走到了苏构的案前,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淡笑道,“不如便烧了?”
苏构的手顿了顿,便有一滴黑墨自笔尖一路要跌到素白的宣纸上。而横斜过来了一只手,轻轻巧巧的接住了,握在手中,方才重新响起了低沉耳语之声,
“苏探花,因何事出神?”
她便抬了头,瞧了秦誉一眼。
那一眼里头有许多不曾掩饰的锋芒,灼人的厉害,又湛亮极了,片刻后便被冷淡的目光所掩藏,却叫秦誉瞧了个明明白白。
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她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个茶馆,也知道那副对联上头写的是什么。
那是刻在了她骨血里头,跟随了她二十载的东西。
也是十五年前留下来的唯一一点念想。
太子殿下今日的秋诗会,有心要冲着的,不是赵润之,而是她苏构。
画上的墨这会儿功夫便要干了,那是一株凌霜而开的秋菊,她重新落了笔,在上头题道——消灾辟邪君须采,冷露寒霜我自禁。
秦誉瞧着消灾辟邪那几笔字挑了挑眉,心想着苏构这是变着法儿的想要骂上他一骂,又见她搁了笔,重新垂下眼皮低声回道,“微臣这幅图叫作扬州延寿客。”
这是在提醒着他,天下人都以为当今太子殿下重阳那几日去了扬州瞧那延寿客,只有她苏构知道,他去的是姑苏茶馆,瞧的是曹世蕴,寻得是十五年前的天下大不韪。
他攥着她的玉扳指,她也一样拿捏着他的秘密,谁也别平白招惹了谁。
这是秦誉第二回瞧见苏构眼底锋芒锐利的模样,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苏构一样攥着他的把柄这一回事,片刻后从善如流的笑了笑,赞道,“好画。”
“谢殿下。”
就见到他回过身去,一只手背在身后转着那把折扇,也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陶公岂是居贫者,剩有东篱万朵金。”
“苏探花一手墨菊有风骨,今日的魁首既然出来了,方明,打道回宫罢。”
那始终垂立在秦誉身旁的太监总领应了一声是,微微弯曲了身子,跟在他的身后目不斜视地往胭脂楼外头走去。
太子殿下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既不全了人礼数,也不全了人脸面,奈何有圣上纵着,一众老臣子也只得是敢怒不敢言,只当是送了一出瘟神。
只有赵润之和苏构神色自若,一个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一个始终低垂着一双眼睛。
秋诗会就这么荒唐的散了场,也没人想要再寒暄上一二,各自拱了拱手,便作了别。
倒是留了个小太监,收走了今日秋诗会魁首的墨菊图。
苏构性子静,一早便出了胭脂楼的大门,外头的天色已经黑的瞧不见路,赵润之为人周到,提前命了府里头的小厮为各位大人掌着灯笼轿子。
苏构向赵府的小厮借了一只灯笼,借着光亮慢吞吞地穿过了朱雀桥边的几道巷子,回了她离得秦淮河不算太远的老宅。
阿福替她点了好几只灯笼在门口,照得亮堂堂的,叫他一眼便瞧见苏构右边袖子上沾着个乌漆漆的墨团,不由出声惊奇道,
“大人这是掉了墨?”
苏构闻言愣了愣,忽然面色一变,伸手摸过了她的右边袖子,原先藏在里头的那张红帖果然不见了。
她不曾沾到墨砚,沾到墨的,是秦誉伸到她面前接墨的手。
先是扳指,后是红帖,都是太子殿下干的好事。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她的帖子,却故意留了这么大一团墨点在她袖子上头,明晃晃的要讨着人嫌。
苏构提起了一只灯笼,重新要往大门外头走去,阿福便问,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去讨回杨谦的帖子。”
秦誉如今约莫是在秦淮河畔等着她去求见才是。
阿福听到杨谦的名字,脸色也变了几分,旁的事情他不懂得,杨家的帖子,他如何能不知道轻重。
苏构走到门口,忽然又改了主意,那帖子上头的东西也是祸根,她今日去秋诗会,原想借了翰林院的东风揭了这桩祸事,恰是遇见了秦誉,才按住了未发。
如今帖子落进了太子殿下的手中,也未尝不是好事,她与翰林院皆可以全身而退。
“阿福,”苏构将灯笼递到他手里头,不紧不慢地捋平了右边袖子上的墨痕,淡淡道,“将门关上。”
“那帖子?”
苏构不答反问,“那帖子上头可落了你家大人的款?”
阿福摇了摇头,苏构难得地笑了笑,“那便睡个安生觉罢。”
那是个要掉脑袋的烫手物件儿,秦誉既伸了手,便好好地接着才是。
她想秦淮河边风大,今夜约莫是要扰了太子殿下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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