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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阿福见苏构回了一趟后院,似乎是取了物件儿在袖中,便要重新出门。

如今天色还早,回来时却免不了天黑,阿福担着一副心肠,欲言又止。

“阿福,”苏构皱着眉头,低声道,“务必要将辛砚带回来。”

他愣了愣,应道,“是。”

苏构出了门,去的是皇城脚下的信阳公主府,后头的一道门敲开来便是眼熟的小太监阿大。

“苏大人。”

“苏构求见太子殿下。”她将袖中的折扇取出来,递到阿大面前,“劳烦通传。”

阿大没有接扇子,低声说道,“苏大人,殿下如今在宫中出不得,皇上久怒太子殿下屡闯夜禁一事,罚了殿下到奉先殿已有两日,怕是无法通传。”

苏构皱了皱眉,就听得阿大又说道,“殿下回宫时吩咐过,若是苏大人带着扇子前来,便要小人告诉苏大人一句话。”

苏构瞧着他,阿大便说道,

“殿下说,金陵城里头的人,都是滔天富贵,请苏大人放心。”

秦誉一早便知道她会出手保红帖背后之人。

苏构便大约知道了那人的身份,只垂眼瞧了一眼手中的扇子,点头道,“苏某今日前来,还要向太子殿下讨回从前一个人情。”

阿大便笑了笑,说道,“殿下也吩咐了,苏大人若提起人情二字,便要小的将此信交给苏大人。”

一封寻常信,打开来是五个大字,刑部,时素行。

苏构便想到那一日风雅集门口遇着的老郎中,曾经言道善恶有报。

她神色微动,收起了折扇便谢过了小太监阿大,借着刚入夜的天色打算去一趟刑部,就听到阿大重新叫过了一声苏大人,自府里边取了个灯笼提在手中道,“夜黑路难行,太子殿下吩咐了小人为大人照路。”

苏构怔了怔,点头道,“劳烦。”

阿大将苏构送至刑部大门前一些距离处,便将灯笼递到她手中,笑称道告辞。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提灯照路,竟只为如此。

苏构一时沉默,将灯笼接在手中了,才回了一声,“多谢。”

刑部果然没有为难苏构,轻易便放了行,她借着灯笼的光照去了后头的案库,倒不想碰着的轮值小吏,是陆府的二公子,陆洵。

“陆检校。”

“苏编修。”陆洵见到苏构,并不在意她是为何而来,面目间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刑部轮值,虽是挑着小吏使唤,也断不会指使到陆家的公子头上。

“今日是陆检校轮值?”

陆洵淡淡道,“下官前些时日得罪了一位贵人,太子殿下罚了轮值三旬给贵人赔罪。”

又道,“苏大人既然趁着夜色入了刑部案牍库,想来是有要事,下官不便打扰。”

他向苏构点过头,便出了案牍库的门槛,回身阖上了大门。

那里头点着烛火,照过木架上连排纵横的案卷,苏构打量过去,见到今年的案卷摆在最前头一架,除去各府司,金陵城里头的案卷并不算太多。

时素行客来金陵不久,听得老郎中恶虎食人话中之意,约摸是人命案。

苏构翻过了其中所有可能的案卷,却是一无所获,她皱了皱眉,秦誉既然指路来此,不会是无中生有。

她将案牍库的大门打开,便见到陆洵负手立在外头的秋风中等候,也不在意夜深露重,吹在人的身上都是寒冷。

“苏大人事已了?”陆洵听到响动,回头问过了这一声,淡淡道,“下官便回去值夜。”

“陆大人留步。”

苏构问道,“陆大人可曾听过时素行其人。”

“原来苏大人是为了此案而来。”

苏构点头,心想陆洵果然知情,“刑部案牍库中并没有相关的卷宗。”

陆洵漠然道,“自然,此案起于清河县,秀才常桓死于道旁,同行秀才时素行被常桓之父状告逼杀人命,其案无凭无据,亦无人证,恰逢时素行凭一卷清河风物志得了县令赏识,那县令不愿意有损时生名声与大好前程,此案便连卷宗都未曾立。”

“既无卷宗,陆大人何以知之甚深?”

陆洵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可怜常桓之父年事已高,一路跋山涉水敲遍了各路府州到金陵的登闻鼓,只求还其子一个公道,敲到金陵皇城的时候,却被按上了刁民的罪名,要杖责三十,赶出了城去。”

“是陆大人救的人?”

“我大裕朝设登闻鼓以达冤人,如今却要冤责苦主,陆某领了刑部之职,不过是份内事。”

苏构只是静静说道,“时素行名声起处的清河风物志,是窃取常生所作罢。”

“苦主常季受了三十杖责,哀忿交加,死在了老郎中的医馆,死前只求我能替其子常桓的心血文稿正名。”

陆洵眼底有些浅淡的悲悯,似乎是忽然之间便消退了他素来的漠然模样,“是陆某无能,可怜了一片老父心肠。”

苏构静静说道,“夺人心头血,与杀人又何异?”

陆洵冷淡一笑,“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

苏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却说不出什么旁的话,约摸是十五年黑夜中长奔,令得她连天道二字,都瞧不见方向。

不甚明亮的月色照过苏构平静的面孔,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漆漆暗色。

她向陆洵谢道,“今夜多谢陆大人解惑。”

陆洵仍然是惯常的漠然模样,点头道,“不送苏大人。”

苏构提了先前那盏灯笼,辞别了陆洵,转身的时候正想到,秦誉送她时素行这个人情,是要保住她,也是要保住背后的那个人。

时素行窃取的东西,远不止一卷清河风物志,还有那代笔之人一手风流好字,赵陆二公要找的人,唯一的线索不过是一卷文稿。

秦誉是要她,拿了时素行的笔墨,以假乱真。

她提着手中的那盏灯笼,走过长安街,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过夜空之中那一弯月色。

秦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到袖中那柄折扇,秋诗会那一日,她见到他伸展了手臂,肩上的织金蟠龙在灯火下生出一些风光的模样,接着便有人听着声儿上前来,递了一把折扇子与他。

而他打开来,是天上风流,人间富贵。

苏构想到,若配秦誉,也不算埋没。

那一弯月色照过紫禁城的时候,透过半开的木窗拂过了奉先殿里头供奉的牌位,那是大裕朝皇室祖宗牌位,深远又孤清的寂静便从里头透出来。

秦誉一派安然地跪在那下头,瞧着那些牌位空缺了个位置,月色照过来,亦不见积灰,却叫人看的一时失了神。

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敬之过来传旨,说是不必再跪奉先殿,请太子殿下去书房陪皇上奕棋。

秦誉领了旨,起身瞧了瞧外头的夜色,一路携风带月往书房去。

方明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道,“殿下,信阳公主府放了一支烟花。”

那便是苏构来过了。

秦誉笑了笑,仿佛凭空瞧见了一点眼下痣,风流红。

比烟花更艳华照人。

日头渐冬寒了,在奉先殿跪了两日,进了书房,天子开口也不提前事,吩咐了李敬之给太子殿下上一杯热茶,便落子开了棋局。

书房里头点了龙涎香,已经静静燃了许久,秦誉打量了棋局一会,捻过手中的黑子,笑道,“父皇这是要儿臣自舍半副棋子,委实叫儿臣为难。”

秦效半眯着眼睛,淡淡道,“你执黑先行,半副棋局都是做好的圈套,朕瞧你是要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儿臣不敢。”

秦效睨他一眼,伸手拂开了几颗棋子,原先不甚明朗的棋局忽然拨云见雾,黑子蛰伏之中已将成鲸吞之势。

秦誉瞧着他的父皇挑了挑眉,眼中掠过淡淡光芒,说道,“兵者,诡道也。”

秦效端起手边的热茶,拨着茶盖缓缓撇过上头的几片茶叶,饮了一口才说道,“徐平章上报焚卷案,赵润之的卷子,是被几块砚台围在一块烧了干净,丝毫没有烧着藏玉馆旁的东西。”

宫里头的棋子皆是暖玉质地,秦誉握在手中便觉得温润,他打量着手底下的棋局,不太在意的应道,“那贼人约摸是个多情种,不忍将旁人文采华章付之一炬。”

“多情种,”秦效将手中白子落在显眼处,“倒也是个说法。”

“儿臣要落子了。”

秦誉指尖的黑子翻来覆去,已在手中转了半晌。

“若是朕不许呢?”

秦誉瞧着显眼处的那颗白子,只是笑道,“父皇是天子,自然是父皇说了算。”

“夜深了,棋便搁着罢,在奉先殿跪了两日,回去歇息罢。”

秦誉便起身揖道,“儿臣告退。”

他走在外头廊下,一身漫不经心的潇洒尽落进门里头天子的眼中。

烛光照过天子的身量,一些阴影便笼罩过几案上的棋局,他瞧着他这个儿子的背影半晌,依稀间便生出一些从前的错觉来。

他的儿子。

他记得秦誉是元和十九年封的太子,一转眼十数年,他的这一个儿子,也长成这样高大的模样了。

他转过头向着李敬之吩咐道,“奉先殿清寒,叫太医明日瞧一瞧太子殿下。”

“是。”

文华殿是东宫,夜间也是灯火通明,秦誉立在轩窗之下,松开了握着的手掌,里头是一颗暖玉质地的黑子,湛亮如星子之晖。

“方明。”

“殿下。”

“上回守东掖门那个小侍卫叫什么名儿?”

方明想了想,应道,“是叫厉长青,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秦誉握着手中那枚湛亮的黑棋子,淡淡吩咐道,“要救一个人。”

父皇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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