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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0章葳蕤生香(六)

傅遐迩一愣,眼底的光都暗了些许。

原来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让他在使团来的时候能够更好的接待。

他还以为爹是开始在意他,心疼他了。没想到爹最想要的,还是一个能在朝堂上露脸有所作为的儿子。

“我知道了……”傅遐迩道。“使团来京之时,我不会让爹丢脸的。”

他看着桌上成堆的卷宗,继续埋头苦读。

虽然爹给他的时间不多,但只要他能尽快将这些东西读完,至少在使团来京师之前,他还能留下一点的时间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或许需要和殷悦好好地谈一谈。

一直到这一刻,傅遐迩都从未认识到他和殷悦之间问题的严重性。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殷悦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闹了情绪,因为一时地不开心才会有如此之举。

他从来没有失去过殷悦,又怎么会知道失去她时,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别人的给予。就算是宠溺他的那个人突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疼惜他了,他也不会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问题。

……

安和王府。

殷悦搬进府中已经十余日,晒着头顶的太阳,吃着碗里的藕粉冰糕,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惬意。

她现在开始相信,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还是有点道理。

人只要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就总会发现成片的森林。

就好比现在,她看着花楼了刚诏来的新琴倌儿,心底只剩下一个想法,美啊,美啊……

西京城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美男。

她好像突然就理解了娘亲当年的快乐了呀。

她甚至都开始觉得,要不是遇上了爹爹那么雷厉风行的人,娘亲估计能在眼前的快乐里收不住脚。

赵元庭从亭外走进来,看着坐着的满院美男奏丝竹管弦,在殷悦面前坐下道:“怎么又叫他们?”

听他这话,殷悦俨然不是第一次诏他们前来。

也亏面前的人是赵元庭,这要是换做了傅遐迩,她不得劈头盖脸地又是被一顿骂。

殷悦上好的视角被他挡住,抬爪把赵元庭朝旁边推了推:“你挡住了我的快乐了。”

赵元庭:“你的快乐就是花天酒地?”

殷悦一愣,义正言辞道:“这叫审美!”

赵元庭给她剥着花生:“我这里有一份更大的快乐你要不要?”

殷悦笑道:“什么快乐啊?”

近日总在赵元庭跟前转,殷悦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小时候。

义兄总是能在她不经意的时候,给出一份她意想不到的惊喜。为此她还成天粘着义兄,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可比她对傅遐迩好多了。

有时候殷悦都会想,若不是义兄后来去了儋州,他们现在的关系一定比过去更亲密。

赵元庭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总之不是在这里能体验到的快乐。丝竹管弦之声太甚,义兄都想不起来想跟你说什么了。”

殷悦一愣,立即严肃地对那群乐妓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本公主有要事要和义兄相商。”

乐妓们迅速地退出了花园。

殷悦立即啪到赵元庭跟前说道:“什么快乐呀,可以告诉我了吧?唔!”

赵元庭冷不丁地往她嘴里塞了两颗花生,殷悦干脆把它们嚼碎,吃进了肚子里。

赵元庭道:“梨花庄,你想去看看吗?”

殷悦一愣,方才满脸的笑意顷刻散了一半。

她懒洋洋地靠回自己的椅子里,佯装不在意地说道:“从前都去找过多少个梨花庄了,不都是假的,有必要再去伤心一次吗?”

当年殷薄煊带着楚星澜消失在东海之滨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们。

她小时候想娘亲了总是闹,又一次因为太过忧思还生了一场大病。

后来珍珠管事怕她真的出事,就告诉她娘亲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等他们找到。

那个地方正是梨花庄。

可梨花庄在哪里呢?

孟随或许知道,又根本不知道。

因为梨花庄是国舅爷当年为偏护心上之人特地设的最后的安然无虞之地,所以只要国舅爷不愿意,这个地方就很难被找到。

不是因为梨花庄太过隐蔽,而是世上的梨花庄太多了。

大齐里的梨花庄就不下百座,它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熙熙攘攘的闹事,还有无人问及的山村。

而每一个梨花庄又都是守卫看管,不让人随意进入探听。以至于人们想要知道这些梨花庄哪一个是真的,便很不容易。

再加上梨花这个名字简单,任何一个普通的地方可能都有着一个叫梨花庄的庄园,就更迷惑了大家的眼睛。

过去的那些年,她哥哥殷慎就借用着爹留下来的谍报网不停地搜寻着梨花庄的踪迹,最后还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不知找到了多少个相似的梨花庄,又不知道找到了和他们爹娘相似的人。

可最后的事情总会走到最差的方向去,一切都会变成一场空。

他们兄妹两从来都不求什么将爹娘找回来,让他们再卷入朝堂的纷争里。

他们也之知道爹当初为什么会带着娘离开。

更知道他们如今轻易回不来。

但作为儿女,他们最简单的心愿,就只是再见爹娘一面。

可谍网数年搜寻都未能找到爹自己设立的梨花庄,殷悦对此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也许只有不抱希望,看到最后的结果时,他们的心才不会痛。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爹娘也许早就死在了那片海域上。

这世上没有蓬莱,没有神奇的办法能治她娘的病。而他们兄妹也早已没有爹娘。

可这时赵元庭却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这一次你若不去,又怎知道一定会是最坏的结果?”

殷悦默了默。

人就是这样,已经在心底一边又一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事情,在别人的煽动下轻易又会死灰复燃。

她看着赵元庭:“你觉得他们可能从那片海域上生还吗?”

赵元庭:“我只相信查出的线索。”

殷悦的红唇一抿,终究还是别过了头:“算了吧。”

赵元庭愣了愣,还是站起来道:“好,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你什么时候若是后悔了,想要再去找他们了。告诉我。”

他转身走出庭院,留下殷悦继续懒洋洋地躺在她的美人榻上。

须臾,她侧骨了身,对小珠子说道:“我困了,我想睡会儿。你下去吧。”

小珠子点点头,退了下去。

殷悦趴在美人榻上,头枕着手。

只是不知不觉,一滴泪水就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弄湿了一片藕臂。

殷悦捂着嘴,悄然地在美人榻上低声抽泣,却始终都不敢哭出声。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她还小,便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话来掩饰娘亲离开的真相。他们都以为随着她年纪逐渐的长大,那件事情她就会慢慢淡忘。

可是,她都记得……

当年娘亲会生病离开,都是因为她。

是她轻信了陌生人,才害娘亲为保护她受了伤,害的娘亲被可怕的咒术侵害。

娘亲离开之前一点点地记不清周围的人了,这些她也都知道。

要不是为了救娘亲,爹也不会离开,远赴蓬莱。

是她害得当初那个幸福的家支离破碎,是她害的哥哥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在殷悦的心底,她从未原谅过自己的过错,也从未和自己达成和解。

所以当她开始怀疑殷薄煊和楚星澜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她也将这一切过错都怪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好好地珍爱自己。

也许就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在傅遐迩面前放低自己的理由——她始终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赵元庭只是想要告诉她梨花庄可能存在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个行为会重新勾起殷悦的罪恶感。

如果当初的选择有错,那她当时宁可让那个恶毒的丑妇一刀刺死自己,也不想要娘代替她去受伤。

殷悦在美人榻里蜷缩成了一团。

现在就算是太阳晒在她身上,她也怎么都感觉不到暖了。

“轰隆隆——”

当夜,雷雨大作。

满园的花被摧残地残败不堪,豆大的雨珠不要钱地往下落。

这么大的雨,就算是家里的仆人都不乐意去干跑腿的差事了。

可是一个身影却打着伞,匆匆地从安和王府里穿过,最终停在了赵元庭的门前。

雷雨声太大,她敲了好几次门里面的人才听见。

赵元庭打开门,就看见殷悦双足湿透地站在他门前:“葳蕤?”

“我们去找我爹娘吧!”殷悦放下伞,迫切地看着赵元庭说,“我们去找我爹娘吧!”

赵元庭一愣:“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下着这么大的雨,她竟然一个人撑着把油纸伞就过来了。

衣服那么湿。风一吹一定会着凉。

“快进来!”赵元庭把她拉进了自己房间,给她裹上了一层棉被。

殷悦打着寒颤说:“你不是知道他们的下落吗,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也想亲自去看看。”

她后悔了。

中午那个选择,不是她心底真正想要的。

如果她还有一点和自己达成和解的机会,那一定是找到他们的爹娘。

赵元庭道:“既然已经打听出梨花庄在哪里,过去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不要着急。像今日这般雷雨大作的天气,你就算是赶来了,也不可能现下就出发去找他们。”

殷悦一定是后悔了,都急坏了,才会这么急匆匆地就跑过来。

殷悦睁着透亮的双眼道:“那你要带我去吗?”

赵元庭:“我当然会带你去。只是那个地方有点远,需要和爷爷先知会一声才能动身。”

殷悦愣了愣:“那是哪里?”

赵元庭:“白桐小镇。”

殷悦更迷茫了。

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赵元庭道:“你不清楚也不奇怪,这个地方都已经接近蛮夷之地了,尤其偏远。就连它旁边大些的枫城,也得从当地的县志里才能找到一些记载。”

那个镇子还没京都周围的镇子一半大小,说白了就是个山沟沟一样的地方。

因为实在偏远,平时就连做生意的人都不太乐意往那个地方跑。

他们就算要过去,也得准备些盘缠和包袱。

殷悦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和爷爷说。”

她看了一眼赵元庭被自己弄得湿嗒嗒的棉被和床铺,道:“我先回去了,一会儿我再叫下人来给你换一床新的。”

赵元庭一手摁住了她,“不用了,你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淋了一身雨再出去,一定会着凉。我一会儿叫小珠子带上两件干净衣裳给你换上,今晚我去书房睡就好了。”

殷悦怔了怔,刚刚伸出被子的小脚又悄然收了回去。

“多谢义兄。”

刚才来得着急,她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凉。须得干下十碗姜汤才能让自己暖起来的样子。

赵元庭突然俯身凑到了她面前:“既然要谢,就亲义兄的额头一下,也让义兄今晚在书房里能睡得香一点。”

殷悦一愣:“啊?”

赵元庭皱眉:“你小时候要义兄哄你睡觉,不也是让义兄亲你额头吗。你不愿意,莫不是与义兄的感情生分了,讨厌义兄了?”

“没有!”殷悦立即反驳道。

她怎么可能讨厌义兄呢!

看着赵元庭深邃的眼睛,殷悦紧张地揪紧了身上的小被被。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了。

可都是自家哥哥,怕什么?

小脸绯红,她倏地凑过前去,闭上眼双唇蜻蜓点水地掠过赵元庭的额头。

等她睁开眼睛看时,却发现刚在自己亲着的地方根本不是额头,而是赵元庭伸出的手掌。

因为用手挡了一下,所以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亲到他。

殷悦:“……”

这是什么意思?

赵元庭的手突然蜷起,叩地一声在她的脑门上留下了一记暴栗。

“唔……”殷悦痛得眼泪都差点彪了出来:“义兄!痛!”

这个臭哥哥,坏哥哥!

怎么可以对自己下这么重的狠手?

赵元庭微笑着看着她,“不吃痛你怎么可能长教训?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就算是义兄让你亲我,你也不能真的亲啊,否则这就算是肌肤之亲了。你懂不懂?”

殷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赵元庭又道:“记住,这种事情,只可以和你心底真正喜欢的人去做。这才对得起你那一片干净的真心。”

殷悦委屈地裹紧身上的小棉被:“知道了……”

说教就说教嘛,为什么说教之前还要打她。

她也是会疼的好不好。

义兄是个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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