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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看着松枝插在天青色美人耸肩瓶里,果然比插花卉只雅不俗,顿时意满踌躇。看看地面还没抹,她此刻心情大好——特别是有了点冒险成功的快意,就连擦地也格外有干劲起来。

于是当皇帝昝宁不待人通传,而拉长着脸踏进永和宫的这个梢间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两张披挂着平展展椅袱的官帽椅中,擦得亮晶晶的黄花梨高几,上头一个光泽内敛的天青釉色瓶,瓶里插一枝斜逸青翠的松枝。

心情顿然为之一舒。

再看跪在地上正奋力擦着砖面的那个人,塌着腰,背影苗条,粗布的旧袍子角落里露出新做的宫女穿的碧色春衫。擦得太卖力,以至于细腰忽而左忽而右,伴着她轻哼的小曲儿,节奏感十足。

原打算抓着“罪魁祸首”必将打一顿板子撵出宫去,此刻,皇帝却觉得敬事房那粗重的青竹板子要是打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实在是自己煞风景、肚量小了。

他又瞥了一眼花瓶里的松枝,不知怎么想起了往事,心里微微泛酸,于是不言声又退了出去。

外头跟着昝宁的人正急得团团转,见皇帝仍是拉长了脸出来,赶紧陪着小心上前,陪着小心候着他。

皇帝喜怒无常,特别是近来憋着一股子邪火,逮着身边人格外发作得厉害。大家都晓得,在他面前当差无不是提心吊胆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昝宁出了永和宫,才在空落落的甬道里似自语一般说:“他们都说这不好算潜邸,不过……”

他的话说了半句,而后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边的总管太监低声提醒道:“万岁爷,慈宁宫那里在等着您呐。”

“嗯。”昝宁微微地颔首。

步子却一步懒似一步。

甬道两旁是朱红的宫墙,因着宫里接连的喜事,是才涂得簇新的鲜亮颜色。

皇帝却只低了头看路上的青砖石,最后轻吟着:“松柏天生独,青青贯四时。”

隔了一会儿又吟:“老去惟心在,相依到岁寒。”

总管太监不敢说话,只等看见皇帝扶着墙,好像呼吸浊重,迁延不走了,他才不得不小声说:“万岁爷,太后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座宫,不宜空关着,里头有些人气烟火气,其实说来也是怀念的法子。”

话里意思颇深。

皇帝昝宁重新挺起身,深吸了一口热浊的空气,说:“走罢。”

过了一会儿又讲笑话一般说:“刚刚还以为那小宫女是要短见,后来,看到松枝插在那里,朕心里好像也宁静了。”

总管太监不知皇帝刚刚看到了什么,不敢乱接话,走了好一段,才悄摸摸地呼了一口气。

李夕月回到宁寿宫禧太嫔那里,闲下来顿觉腰酸背痛。

禧太嫔养的两只猫“咪呜咪呜”到她膝盖边绕着,好像在等她撸。

李夕月敷衍地摸了两下猫脊背,对猫儿说:“我可累死了,今日伺候不动你们了。乖乖自己玩儿去。”

里头在喊:“太嫔问,是不是夕月回来了?”

李夕月忙“是”了一声,赶紧起身上正屋里照应。

屋子不大,门口帘子外就听见禧太嫔和缓的声音:“你们想见见这些新的嫔妃主子,也多得是机会,太后爱热闹,水榭里听曲子,这些新人哪个不要立规矩伺候?你们远远地看就是了。不过,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轻叹着停了口。

一个话缝儿,李夕月忙在帘子外回禀:“太嫔,奴才夕月回来了。”

禧太嫔在里头说:“哎,就等你呢!昨儿你给我捶肩捶得特别舒服。”

李夕月虽然疲累,但伺候太嫔义不容辞,于是打帘子进去,俏伶伶蹲了个深安,而后到坐在藤屉子春凳上的禧太嫔捶肩膀。

禧太嫔便也继续说她的话:“真的,你们年纪轻,不懂。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哟……”她摇着头,仍是在笑,只是那双细细弯弯的眉也微微蹙着:“十七八岁进来时还好,到三十岁上,开始觉出无望来。你们虽是伺候人的,但一年半载总能见一见家人,我们那时候,除非怀娠,否则低等的嫔御哪有机会和自己的娘亲姐妹近近地说几句话哟!”

她指着屋子里的陈设:“寂寞极了做什么呢?女红刺绣啊,养花种草啊,养猫养狗啊……看着富贵无边,其实久了哪有不厌烦的?但也没法子,只能慢慢琢磨怎么把一件事做得更精致些,打发时间。”

李夕月虽听着,但觉得也不关她的事,倒是顺着老太太的手指,看着屋子里一件件带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的旧物。甜白瓷的瓜棱瓶摆在窗户边,插几朵木芙蓉。

她脱口而出:“奴才倒也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太嫔的木芙蓉已经插第三日了,可以换换新鲜的了。天天摆些不重样的花卉,每天看着也有些趣。”

禧太嫔笑道:“你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夕月说:“我阿玛常说,人生在世能几时,有的人目光宏远,是要做大事业的,可他没那兴趣,老婆孩子热炕头之余,就喜欢玩——玩这些虽也没出息,总比吃喝嫖赌好。”

禧太嫔笑道:“谁说这些没出息呢?我觉得就挺好,天底下哪那么多做大事业的人呢!”

她打了老大一个哈欠,伺候的人赶紧给她放下被褥,伺候她入睡。

除了值夜的宫女,其他人这就算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吃点上夜的点心,各自回耳房休息。

几个小姑娘难免有说不完的话:“哎,各处宫里都在迎候着万岁爷的新嫔妃,按说太嫔这里也只需六名伺候的宫女,想必各处太妃太嫔这里的侍女还是得重新简拔到新嫔妃处呢。”

她说话的声音虽轻悄悄的,李夕月听后还是觉得心头震动,她有些舍不得离开禧太嫔这里。好在是黑夜里头,大家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倒是各自在憧憬——宁寿宫被称作“寡妇院”,里头大多是先帝爷没生育子女的嫔妃,暮气沉沉,赏赐也少,哪有前头花枝儿似的新人那里出息大?

大家叽叽喳喳讨论了一圈,问到李夕月,她说:“我就想留在这儿。”

大家伙儿笑她:“听听,这倒是个念旧重感情的。”

语气里带着些奚落。

李夕月不服气:“挺好的,是非少。”

当然,家里人也悄悄和她说过,伺候有些势力的主子,在皇帝或太后面前说得上话,能多得赏赐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奴才的也跟着水涨船高,人家看你主子的薄面,也处处敬重你,出宫时一笔体己可观,不定还有叫人艳羡的指婚。

宫女儿们出力地向上爬,愿意吃苦出力,还不就为了这?

所以李夕月这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矫情。

她没察觉,倒是真累了,一会儿就合了眼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伺候着太妃起身。李夕月见是大太阳的好天气,于是捧着太妃的被褥晒在宫院里。她拍打好被子,出了一头细汗,见太妃抱着猫在廊庑里绕弯儿,于是便去给角落里几个猫食盆都加了食,又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喂了鸟。拍拍手,恰见太妃绕弯儿回来了,那小猫饿了,蹿出来找食吃,而太妃捶了捶腰,进去休息吃早点。

这些都不是李夕月分内的伺候,她懒懒地看着猫和鸟吃食,眼睛时不时在小小的院子了睃一睃,可惜并无想要的收获。

等里面再次唤她抱猫进来,李夕月才提溜着太妃最喜欢的小白猫打了帘子进去,搭过天棚的宫室里没什么蚊蚋,但猫连只蝴蝶都没的扑,也无聊得紧,懒洋洋爬在太妃的膝头。

李夕月的目光总是在看甜白瓷瓶里的木芙蓉,已经是第四日了,即便插在水里,花朵也早就打蔫儿了。

太妃漱了口,吃了一盏茶,见李夕月一直盯着那花,笑道:“怎么,又想着换一瓶花?”

李夕月眼睛一弯,颊上两个小酒窝随着笑意露出来:“回太妃的话,可不是呢!刚刚奴才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就小花坛里的月季开得还行,只是粉得有些艳丽,配这甜白瓷的颜色反而俗艳。”

她抱歉地笑了笑:“可惜奴才又不能到御花园瞎逛。不过奴才寻思着,若是今日再有到前头宫室里当差的机会,奴才再悄悄折一枝好看的五针松回来——昨儿奴才在永和宫也是这么搭配的,瞧起来还挺有味道。”

太妃眉棱略略一挑,却说:“我这老寡妇当家的,其实早就没心情调弄花花草草。这木芙蓉就这么摆着,枯了就枯了——谁叫人折它插瓶子呢?插瓶子里迟早是个枯萎,换多少也是糟蹋。我说呀——”

老人家目光悠远,停了一歇,喝了两口滚烫的茶,后面的宫女伺候水烟,打了火镰子,把玳瑁的烟嘴儿凑到老太嫔的嘴唇前。禧太嫔凑着吸了两口水烟,铜烟袋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响。

李夕月不敢造次,垂手等着老太太。

老太太抽满意了,才把剩下的半句话接上去,但听起来又没头没脑的:“夕月,你是个挺好的闺女,一朵鲜花儿折枝儿在我这儿,真是糟蹋了。”

她有些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鲜花儿般的姑娘:“我自然是挺喜欢你,但你的前程更要紧。宫里大太监昨儿来打招呼,明日八月十四,万岁爷新纳的嫔妃从神武门抬轿子进来,今年虽新进了不少宫女,可选进来的妃子也不少,只怕不敷用,还得我这里出人——在前头,强过我这里,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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