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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对宫女儿要求严,规矩重,等闲不得浓妆艳抹,不得穿花枝招展的衣裳。但宫女会亲的那天,总会穿件好的,打扮得漂亮些,让家人看看自己在宫里的生活是多么荣华富贵,多么尊贵惬意。
李夕月早早地就选择穿今年新做的春水碧绸子的衫子,领口袖口按规矩只敢绣着小小两枝紫玉兰,浅紫色素净,其实她在配色上极下功夫,绣得那一朵朵花儿都跟在树枝上迎风招展似的逼真。油亮乌黑的大粗辫子,辫梢儿用同样粉紫色的绒线系好,垂下长长的穗子在腰下一摆一摆的,鬓角一朵象生花儿,耳坠子是两颗滚圆小巧的珍珠,其他配饰就一概没有了。
脸上只调了水粉搽匀,她肉皮儿本来就白,水粉更增点润泽劲儿,鼻梁上两颗小雀斑也被遮得看不清了。胭脂只许少少的一点儿拍脸颊,连着眼睑上淡淡晕一层,显得气色红润,眉目生春。嘴唇也沾一点胭脂涂成淡红,眉毛稍稍描两笔。也都在允许的范围内。
李夕月一路走,一路心脏“怦怦”跳。
走在紫禁城的甬道里,她头都不敢抬,只能把小碎步加快些、再加快些……
不过她的衣衫打扮,特别是耳朵上的坠子和脚下的鞋,都是精致的东西,宫里没有主子同意,宫女们没有敢戴的穿的。所以一路若是遇到太监和宫女,无不是退上半步,躬身向她施礼。李夕月渐渐地也觉得荣耀起来。
甬道一边连着长街,李夕月突然被李贵一拉,抬头才发现长街上来了一乘辇轿,四人抬的小辇,旁边簇拥着不少宫女、太监,上头坐着一位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妇人。
李夕月慌忙和李贵一道贴着墙壁站着,等那辇轿靠近的时候,她深深地蹲安,感觉那妇人扫了她几眼,然后冷漠地一摇一摇离开了。
等人影子都看不见了,她和李贵才敢起身。
李夕月吁口气说:“得亏李谙达提醒,不然,冲撞了贵人可就了不得了。”
李贵刚刚是毕恭毕敬的,但心里颇为不屑,笑道:“咱们名分是奴才,对大小主子都得恭敬有礼。不过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位丽妃虽位分高些,可惜我日常随敬事房伺候,太知道万岁爷有多不待见她了。哎,宫里么,此一时彼一时的,姑娘的福祚还长着呢!”
李夕月心里还是把自己当来服役的宫女,把这些宫里的妃嫔当天上人,她说:“不待见也是主子,待见也是奴才。鸡蛋还敢碰石头么?”
“姑娘说得也对。”李贵点点头,“这宫里头,只栽花不栽刺,谁都不能得罪,特别是女人家,谁知道谁哪天就突然被万岁爷喜欢上了一步登天?”他笑嘻嘻的,一眼一眼地睃李夕月,仿佛要把这言下之意戳到李夕月眼皮子下头来。
但李夕月只是钝钝的,傻呵呵笑道:“那倒是,万一丽妃哪天被万岁爷突然看对眼了,说不定就直接封到贵妃娘娘了。”
李贵吞地一笑,不以为然。他指了指前头:“快到了,你该认识:选秀时就是从神武门,而顺贞门,而内廷呢。”
宫里四个门进出都有规矩,不能逾越:前头正门为午门,那是无大事不会开门的地方,一旦开门,庄严肃穆,连亲王大臣都只能在偏门里进出;两侧东华门和西华门,一般是大臣出入的地方,进去也是前朝,绝对禁止后宫里诸人出入;只有神武门在皇宫的最北侧,地位最低,所以太监出入办事就是在这里。
而顺贞门是神武门通往内廷之重要通道,皇后亲蚕或行祭祀均出入此门,出嫁了的公主格格回来拜见父母也从此进出,后宫亲族女眷、上三旗包衣家出的宫女若有奉旨会亲的机会也在这里,算是女眷们与外界联系的一个重要地方。
宫女会见家属的地方的顺贞门外甬道边一排又小又矮的小屋子,围成一个小院落。
李夕月出了琉璃门,见到这些小屋子时,心就开始“怦怦”地跳了。
这里挺热闹的,门口是护军——低侍卫一等,但在此便是一个个门神。
宫里的规矩:太监出入比较自由,但是进出都要搜身,一般来说,外头的东西不许带进来,里头的东西不许带出去;宫女正好相反,进了宫门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会见父母时没人会正经八百地搜身、查包裹,即便夹带,也当做是主子赏的,顶了天登记一下,免得宫里出了窃案要查实了。
太监通常和门上护军互相不对付,彼此瞧不顺眼,光打架都打了好几场了。所以太监想要夹带东西出去,现在变得愈发困难,只能靠见家人的宫女帮着带出门了。
李贵虽是御前的大总管,但皇帝对后宫严格,规矩就是规矩,因此他也不敢太拿身份,到搜检的时候,说着俏皮话和护军缓和气氛。见护军要打开李夕月的包裹,他便说:“这是御前伺候的宫女。”
一个护军说:“咦,刚刚也来了个御前的宫女。”
李贵笑道:“万岁爷体恤宫人,今儿放了两个来见家人,都是跟着皇上去热河行宫的,也算是特别的赏赐了。”
护军客客气气问李夕月:“姑娘,这有黄签子的首饰、点心、金银锞子,想来是御赐的;但这大包裹里的小包裹,怎么还有银票?”
李夕月大概是愣了一下,然后说:“主子赏的。”
护军大概翻来覆去在看,然后笑道:“主子挺厚待啊!赏这好些!”
李夕月愣了愣,声音却扬起来:“那是,万岁爷就是大方么。”
李贵听她有这样的急智,不由吞笑。
而那检查的护军想想这是御前的宫女,再看看打扮得的确精致,当然是睁一眼闭一眼了,笑道:“那是,万岁爷顶顶大方的。姑娘把包袱重新打上吧。”
等两个人都进了那小院落的门,李贵不言声,冲她做个小揖。
李夕月赧然一笑,也不敢有动作。
院子里等着见自己闺女的包衣很多,一个个翘首期盼。
李夕月一眼看见自己的父母在角落的水缸边,不由冲他们挥了挥手。
李贵投桃报李,上前排开众人,单独把李夕月的家人邀过来,又单要了一间屋子供他们会面,还对埋怨的人瞪眼说:“这是御前大宫女的家人,姑娘还等着去伺候万岁爷,慢慢等候下来,耽误了伺候你担着我担着啊?”
果然狐假虎威,畅通无阻。
小屋子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里头有桌椅,有条炕,有茶杯茶壶。
李夕月在里头等着,几乎是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家人揭门帘跟着李贵进来,她哽咽着叫了声:“阿玛,额涅!”又扭头挨个儿摸摸弟弟妹妹们的脑袋:“三个月不见,长高了这么多!”
小把戏们围着姐姐叽叽喳喳的,父母则激动得好像要落泪一般。
李夕月再一偏头,却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愣住了。
未及反应,她最小的弟弟李劲松蹦蹦跳跳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好容易来见你一回,亦武哥哥说也想过来。”
李夕月只好礼貌而尴尬地冲站在最后的亦武点了点头。
亦武的额涅和她额涅是手帕交,亦武的阿玛和她阿玛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家是邻居,父母们说闲话时常常开玩笑说要把年岁仿佛的亦武和李夕月凑一对。
她们俩经常看看小李夕月,再看看小亦武,啧啧啧互相赞一顿:
“你儿子真是长得好,小小年纪英气勃勃的!”
“夕月也是个美人坯子啊!他们俩要成了,真是金童玉女呢!”
他们俩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家境相仿,都是包衣出身。亦武自己现在领着礼亲王府护军的衔儿,做得好,七八年就能做到个参领、协领什么的,也算是有了品级的官员——端的是前途无量。
不过,李夕月被选到宫里做宫女时,她额涅是犯过一段时间愁:做过宫女归来的女孩子懂规矩,行事漂亮,是很多人家求偶的首选;但是到底年纪大了些,早的也得二十四五,晚些的就要二十七八,不是最佳的婚龄了。亦武这样的帅小伙子,家里一定也是等着要抱孙子的,万一舍不得儿子苦等,也说不定另聘了媳妇。
这次会面消息来得急,李夕月的额涅谭氏想了又想,找了个借口把亦武拉了过来一起见面。小两个从小一起玩大,感情是有的,现在三个月没见,得创造点机会让他们再见燃情。都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说不定小别之后感情反而暴涨。只要亦武肯开口说要等李夕月出宫,想必他家里也还是肯答应的。
她这里想得挺美,却不料亦武或是没变,女儿的心思却已经有点变过了。
本来,一起玩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并没有多少情情爱爱的心思,就是当作伙伴,或者兄妹般的情感。戳破那层窗户纸,真的谈婚论嫁了,说不定确实也能好好过一辈子;但不戳破,也许郎另娶,妾别嫁,也不觉得有多少留恋。
这厢,李夕月就是有点尴尬的,特别是当她看出亦武见到她的一瞬间,眸子里灼灼有光的模样,她心里觉得要糟糕。
伺候过皇帝,眼睛到底毒了一些,男人家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甚或有欲望,她一眼能分辨。亦武那表情,和以往两人一起玩时不一样,是动了心的样子。
确实,在亦武眼里,小丫头比起在热河的帐营里看见时又漂亮了,出落得这样亭亭,再施薄妆,让他眼前一亮。
以前三天两头在一起玩耍,倒也没觉得李夕月多漂亮。反而是别过之后,亦武听人家给自己拴亲,不免对女孩子开始有了比较。先比较家里的丫鬟侍女,内务府人家的审美,多半是喜欢憨实的胖丫头——所以才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地炕肥狗胖丫头,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知内务府”之类打趣内务府的诨话——自然是一个都比不过;接着又借着相亲的由头,悄摸摸看了提亲的几家姑娘——这也是旗人家姑娘大方不怕人看——发现居然也一个都比不过李夕月。
这下子,亦武的糊涂病犯了,在家和阿玛额涅撒娇,说非李夕月不娶,等十年也等。他母亲虽有些急,但父亲倒是看中李夕月,帮着劝道:“男儿先立业再成家,等亦武身上有点功名了,再和李夕月家提亲,岂不是我们更有面子?李夕月这姑娘我晓得,不仅是长得讨欢喜,性子也和顺懂疼人,身板也是会生养的模样,从宫里出来懂规矩,还不是大家抢着要的?”
而今,站在亦武面前的李夕月站在那里像朵玫瑰花,齐楚、润泽,浑身透着可爱的劲儿,还有他描述不出、但感觉得到的那种妩媚的韵致。
亦武都磕巴了:“李夕月……好久……好久不见了。”
李夕月只能稍稍表现得冷淡一点:“哦,是亦武阿哥。”
亦武点点头:“诶,是我。”
木讷得居然说不出话来,只一眼一眼地偷瞟李夕月。
李夕月不敢跟他多话,心里有些埋怨父母——怎么回事啊?好容易到顺贞门会面,还带他来?
她只能转头向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喋喋地问:“阿玛额涅身子骨好?玛法和太太身子骨好?弟弟倒是活泼泼的,只怕又皮了很多;妹妹怎么不大爱讲话了?……”
父母点着头一一回应,说着就有些泪意涌上眸子。
母亲李谭氏抹了一把眼角,强笑着说:“也不该哭来着。大妞在宫里学规矩,是件好事,托皇家的福,托万岁爷的福。将来熬出来,真真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看看你,在宫里还变白皙了些,总是吃喝得还好罢?”
李夕月说:“好着呢。也不短吃,也不短穿,水都是玉泉水,听说格外颐养人。”
又说了一会儿宫里生活的情形,只敢拣好的说。好在她本来就是乐天性子,又爱笑,说起来一点不费劲。
母亲拉着闺女的手看看:“只怕是规矩重些……习惯不习惯?”
她担心女儿挨打受罚,刚刚送女儿进宫那些天,愁得睡不着觉。听到周围净是谁在说哪个宫女挨了板子被撵出宫了;哪个宫女在宫里犯过遭了苦打,一条腿都瘸了……甚至还有听说宫女有没熬出来的,里面赏点收殓银子就算没啥事了;有的受的苦太多,忍不了就自尽在宫里,结果殃及父母,全家被发配到北边去了。
李夕月笑着说:“懂规矩不是好的嘛?习惯也挺习惯的,御前规矩虽然大些,但万岁爷从不乱责罚人,现在多学着点,将来也知道个眉高眼低的。”
母亲欣慰地说:“可不是。你是个听话孩子,运气也不错,进宫居然就被选派到了御前。只是若遇到些愁苦啊,也断要忍耐,熬出来就好了!额涅还等着送你上花轿呢!”
李夕月点着头,顿时鼻子酸得要命,眼眶也红了,但宫女见家人何能哭泣?!只能死命地憋着。
她阿玛见她表情不对,急忙来打圆场,呵斥她额涅说:“你看你,乱说什么!女儿都给你惹哭了!”
而他越发劝得离谱:“等出宫来,你的闺房还给你留着,一应东西都没动呢,将来嫁人了回娘家,还是这间屋!阿玛可等着你给我装烟袋子、陪我熬鹰、斗蛐蛐儿呢!”
李夕月越发想哭了,咬着嘴唇,睁大眼睛,发嗔道:“别说了行不行啊!还有八年呢,说了我都难过了。”
低头到底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贵那边一直盯着呢,见这哭哭啼啼的不是个事,劝道:“哎,好好的事,怎么哭哭啼啼的。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仔细万岁爷问起来怎么误了事!”
李夕月瞥一眼桌角的自鸣钟,时间确实到了,后面还有排着队等着见家人的其他宫女,她一个人占着位真的不好。
她拉着母亲的手,又摸着弟弟妹妹的脑袋,实在是撒不开手。可撒不开又必须得撒,万般的不情愿,还得自己先下那个狠心。她率先笑道:“确实不早了呢,宫里还有活计要做,真真离不开人。反正隔几个月求求万岁爷咱们还能见,咱们告个别,回见吧。”
大概也想到又要好久见不到闺女,她额涅也有些忍不住泪了,哽咽着说:“对对,回去吧,好好伺候宫里的主子!”但拉着李夕月的手不舍得松开。
李贵只能边劝,边亲自来掰她们的手,嘴里叨叨个不停,什么“来日方长”,什么“后会有期”,什么“后福无量”……
李夕月把包裹递过去:“都来不及说说,哪样是给阿玛额涅的,哪样是给弟弟妹妹的……”又瞟了一眼亦武:不知道他居然会来,也完全没想到要给他带礼物。
李贵说:“姑娘,我来嘱咐。”使了个眼色。
李夕月明白,他的东西,他有话嘱咐,她便拉着另一个小太监到外头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吧,醋缸还没为竹马翻过,底下呢,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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