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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夕月的劝,昝宁决定不急吼吼地过问军机处捏起陈如惠折子的事,军机大臣被“叫起”的时候,都只谈这日太后万寿的细节,最后他带了一句:“万寿节虽是大事,其他事情也不要耽误了。”

礼亲王浑若不觉,笑吟吟说:“皇上放心,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一切都好着呢!”

昝宁点点头,波澜不惊说:“那就好。今日自家人看戏,请皇伯父早些来。其他大臣除开在值房当班的人之外,慈宁宫外磕过头后都是赏假休沐,也算为太后同庆。”

礼亲王笑道:“太后辛苦培养了皇上这些年,如今确实该好好热闹热闹,让她颐养天年才是。臣去值房换件吉服,去给太后叩头。”

他们一群人跪了安离开,皇帝收了笑意,一个人在西暖阁想了半天事,然后叫过李贵吩咐道:“你叫内奏事处几个一直机灵而嘴紧的小太监去军机处各间儿里走一圈,若有军机大臣或章京问他们在找什么,就说万岁爷叫找件折子;若问是什么折子,就说只知道是江南来的,其他不知道。若是他们肯给,就把这几天江南来的折子一并捧过来,要是不肯给,空手就空手,也就这么回来。”

李贵嘬牙花子想了想,低声道:“是。但是……不怕打草惊蛇?”

昝宁冷笑道:“就是要惊一惊蛇呢。”

李贵便不多话了,点头答应了。

吩咐完回来回旨,见皇帝还是朝服,问:“万岁爷可换件吉服冠戴去太后那里酬酢?”

昝宁摇摇头:“不用,得留条私下说话的引子。”

他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鸣钟,好像还早,估摸着还是嫔妃命妇们在凑热闹,他还不急着去太后那里立规矩、凑热闹,还是自寻些快活比较好。

李贵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因说道:“奴才晓得了,司寝那里叫把万岁爷的吉服做个衣包,带到慈宁宫供万岁爷更换。”

又说:“这会儿,万岁爷要不要喝一盏茶?”

昝宁不由就笑了:“对了,一会儿随侍太后,茶饭未必能自由。这会儿先喝点茶,吃点点心,就怎么都能扛得住了。”

李贵吞笑去找李夕月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风月之间。

昝宁挑开窗上纱帘的一个角,看见外头是大好的太阳,心情不由愉悦。

再少顷,看李夕月端着茶盘,步履轻盈,袍子的襟摆随着她的步子翻飞着。棉袍子宽大,但他昨天揽起来只觉得她腰细。

心痒痒的,等她把茶端过来,先就一把捉住抱在怀里,感受她那腰是不是愣被棉袍子遮着呢。

李夕月算是给他锻炼得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了,稳稳地把茶碗放在他手边的案桌上,才说:“咦,李总管说万岁爷口渴呢?”言下之意:喝你的茶吧!

看她不解风情,昝宁说:“叫你过来,只为一口茶?李夕月,你好好想想?”

李夕月搓搓衣襟:“哦,那奴才端果盘子来?”

他屈起手指轻轻地叩她的额头,亲昵地骂她:“你呀你呀,真是蠢笨无用,我这点子心意你都弄不明白?脑袋是给——”

他猛然顿住。

因为想起她昨晚上一本正经说:若是她犯错,就请他踢她的脑袋。

嗯嗯,确实呢,他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脑袋是给驴踢了。骂过自己就忘了。

她胆子真是大得没边儿了,居然敢俏骂他。

这下七窍生烟,直接把她往他读书用的条炕上一按。

李夕月赶紧地求饶:“万岁爷,奴才没说错什么吧……您大人有大量!”

日常起坐的条炕狭窄,也只够起坐用。

昝宁无言以对,只能动手。

胳肢她,挠她痒痒!

知道她怕这个,非给她笑得遏制不住、花枝乱颤为止!

李夕月确实忍不住痒痒,甚至也顾不得他是皇帝,被挠痒痒之后又推又踢,在他条炕上打滚。

嘴倒是软的:“万岁爷,我的好万岁爷,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不敢了。”

“不敢什么了?”

她眨巴眼睛,不落他的陷坑:“不敢乱劝着万岁爷用果子了。”

于是又被一顿胳肢。

忍不过,李夕月笑得快抽筋了,断断续续求饶说:“万岁爷,您罚我别的吧!”

昝宁一边不忍,一边又心里暗喜:总算找着个对付她调皮的法子。

虎着脸问:“罚你什么?”

她眼睛闪闪闪,笑容里宛若带着委屈,好半天垂下眼帘说:“奴才也不知道。”

他便撑下去,在她额角、脸颊、下巴……报复似的亲的全是口水,还威胁道:“不许擦。”

李夕月啼笑皆非,这什么毛病?

自救的法子唯有一个:“啊呀,好像不早了啊?是不是该给太后拜寿去了?”

皇帝有些扫兴,扭头瞥一眼墙角的自鸣钟,更觉得扫兴。

他起身到梢间的穿衣镜前照了一眼,说:“赏你今儿去看戏。擦脸抹粉去。”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身,拍拍皱成一团的棉袍,擦掉脸上他的口水印子,脆生生道了句“告退”,一溜烟儿跑了。

这天是皇太后纳兰氏的四十九岁正寿,宫里热闹且忙碌。慈宁宫装点得焕然一新,冬季花卉少,便用彩绸做成象生花儿,一朵一朵扎在树上,大红的灯笼都是簇新的,在风里飘摇,宫人们往来穿梭,端茶端点心,一拨一拨接待前来叩寿的公主、福晋和命妇。

太后也穿着簇簇新的织金朝袍,厚实的貂嗉围在颈项间,热得她脸上带着红光,眉目慈和,笑容可掬。

一会儿传报皇帝下朝,带着皇后前来贺寿。叽叽喳喳跟太后凑趣儿的诸位公主、福晋、命妇们立时都闭口不言,各自检点衣饰,站在下首位置上。

远远见皇帝昝宁穿着石青朝服,步伐“橐橐”而来。近前一些,则看见他眉目舒展,面带喜气,年纪虽轻,也不乏沉稳与肃穆。无数人心道:这位十三岁继位,继位便是烂摊子,而今在太后和议政王的辅佐之下,果然是成长起来了。

皇帝进了慈宁宫正殿,高高的金龙冠顶随着他跪叩下来而巍巍地颤动。

皇后一体行礼,对太后贺了圣寿。又一道供奉了礼物,是一柄少见的珊瑚整雕如意,赤红色上镶嵌金珠,显得宝光盈盈,又喜气盈盈。

太后满脸的笑意,从养子及侄女手中接过珊瑚如意:“难为你们的孝心了。快起来吧。”

于是殿里的其他人又给帝后请安,热热闹闹了好一阵。

只是每个人心里也都在猜测,眼睛也都在观察:都道是帝后不睦,今日一道来了,和睦不和睦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回去后也是互相聊天时的谈资。

果然整个礼节过程中,皇帝和皇后即使并排站着,也错落一步。皇帝挺胸昂然,眉宇间有些以往没发现的英武气,皇后却越发瘦了,肩圆而背驼,即便浓妆华服也总觉得撑不起来。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不般配。而皇帝也始终看都不愿意多看皇后一眼,笑意敷衍、言语敷衍,是人都能看出来。

包括太后,那慈和的笑意只要一见这对小夫妻貌合神离的模样,就自然地减淡了几分。

礼节敷衍完,已经到了巳正,这是宫中两顿正餐中“早膳”的时间。

昝宁道:“皇额涅,今日畅音阁的戏台还搭着呢,早膳是开在畅音阁里,还是开在慈宁宫里?”

太后笑道:“大家巴巴地进宫给我贺寿,谁指望着在这里吃规矩餐饭?吃一口餐饭谢两句恩,不说吃不饱,胃口也要倒掉。还是边看戏边吃,各自痛快随意。”

昝宁也笑:“还是皇太后体恤大家!”

众人纷纷谢恩。皇帝便吩咐到畅音阁开早膳,前来贺寿的队伍热热闹闹迤逦而去。

而他,先打了招呼要更换吉服,和同样需要更衣的太后暂缓坐轿,留在慈宁宫里。

李贵和司寝的宫女一道帮他把厚重板正的朝服换成轻便些的吉服冠戴。昝宁看了李贵一眼,说:“朕还有事要与太后商议一下。”

出了临时更衣的暖阁的小门,正好看见邱德山站在太后寝宫门外,一脸谄容。昝宁问道:“礼亲王福晋在里面?”

邱德山说:“回禀万岁爷,礼亲王福晋已经先去畅音阁候着了,戏折子她最明白,一会儿太后点戏少不得与福晋商议呢。”

“哦。”昝宁点点头,望了望门口垂着的枣红色缂丝帘子,“太后更衣快好了吧?”

邱德山说:“想是快了吧?太后更衣,奴才也不敢进去。”

他似若无意间踱了两步,到得皇帝身边,瞥了一眼李贵,方对皇帝低声道:“万岁爷担心奴才嘴不紧,其实是过虑了,奴才跟着太后,几乎是看着万岁爷长大的,实在对万岁爷只有一颗忠心。”

昝宁笑笑,点头说:“朕知道,邱谙达是太后身边最忠心的人。”

邱德山寻思着要和皇帝套近乎,还得同仇敌忾才行,于是把声音又压低了:“礼邸的手伸得太长,奴才也觉得实在不应该,离间了皇上与皇后的感情,岂是他一个外臣当得起的罪过?就平日那些跋扈的形状,奴才也不大服气呢!”

果然太后还是把什么事情都告诉邱德山,果然邱德山还是太后最信任的身边人。他这话,既是表功,也未必没有示威之意。

昝宁面色上毫无波澜,嘴里道:“自然的。朕与太后的母子之情,更不容他人挑拨。”

“极是!极是!”邱德山摇头晃脑地逢迎,又说,“今日太后对礼王福晋好像也有些疏离了呢。”眉毛一动,似乎在说:我和礼亲王才不是一路的,消息我可放给你了。

昝宁低了低头,好一会儿才说:“亲姊妹,不碍的。”

又回头看着邱德山:“不过谙达的心意,朕晓得。”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李夕月挑剩下的金锞子扔过去:“仅就忠心,就该赏。”

邱德山接着金锞子,实在是看不上那么一点点金子,当然,仍是摆着笑脸打千儿谢恩。

昝宁说:“明年太后圣寿五十,不能操办得像今日这样简陋了。只是内务府哭穷了几次,荣贝勒把流水账本子都交付朕亲审了,说实在没法子弄到钱。只怕还要户部出一出力才行,但户部也扯皮,说打仗费钱,军饷还没有报销,一报销下来,只怕国库要罄尽。所以这事儿嘛……”

他撮牙花子,好像煞是为难,不怎么好开口似的。

邱德山应和道:“钱是一回事,其实谁都知道,户部和内务府哪个不会开花账?奴才不是说,仅就衣料一项,内务府用心安排和不用心安排就是两码事!哎,奴才只是看着心焦,内务府领了银子去,织造做出的东西还是掉色、绣不平整、配色难看!价钱还虚高,恨不得十两银子的衣料,得问皇上和太后要二十两他们才够瓜分。哎,怪道太后生气!”

不过接下来皇帝一句话,邱德山听着就很舒服了。

昝宁突然说:“若是有信任的人亲自督一督就好了!”

邱德山笑笑不说话,心里早火热火热的。内务府开花账是一贯的事,太后圣寿,谁不看着这一笔笔花账眼热?!这会子喊没钱,真拨付采买了,从上到下苍蝇吮血似的,剥皮剥得比笋衣还利索!谁“督”这件事,谁就是能够吮血剥皮的人。

此刻,太早求这件差使容易落人眼,也会叫皇帝警觉。

但是,他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即便是皇帝也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谙达”,那么慢慢在太后身边下文火功夫,“煨”到了火候,这差使自然能够落到他的头上来。到时候钱不用说的,必然是滚滚地流到他的腰包里。接着呢,老家的宅子可以买更大的,田地可以买更肥沃的,自己虽是太监,也该娶些漂亮的妻房与小妾,将来尽可以回乡享福,把这些年去势的痛苦,无后的悲哀,伺候人背后的血泪,尽数都补回来!

正说着,里面听见喊:“邱总管,太后让你取那双新做的凤履。”

新做的东西大概都是邱德山负责收的,听得他“哎”了一声,到外头找东西了。

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一双精致到让人眼花的花盆底鞋,鞋帮子上缀着的一颗颗珍珠和宝石光芒闪烁。邱德山神气活现地在门外回话:“回太后,鞋子送来了。”

太后在里面说:“你进来吧。皇帝是不是在外头候着?一道进来吧。”

里面自有宫女打起帘子,邱德山仗着手中捧着太后的鞋,一猫腰在皇帝前面进了太后的寝宫暖阁里。

昝宁目中一冷,但旋即收了冷意: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跟着也进了门。

太后穿戴完毕了,跷着足等着邱德山伺候穿鞋。

只见邱德山谄媚地跪在她脚下,捧着那双脚宛如捧什么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帮太后把鞋套好,笑着说:“新鞋子好看,就不知道穿着舒服不舒服,请太后走两步?”

太后就起身踱了两步,点点头说:“挺好的,不硌脚,也跟脚。”抬一只脚看看花色,邱德山连忙上前扶住,还带着亲近人的那种埋怨:“太后怎么不小心呢?”

太后扶着他的胳膊,笑道:“一只脚就站不住了?我又没七老八十的!”

昝宁看邱德山这做派,心里鄙夷,不由比较着李夕月那回给他穿鞋,小丫头子神色活泼,眼珠子跟光亮的桂圆核似的,滴溜溜总在活动,肚皮里的话仿佛也写在那双眼睛里。又想起她的手,温柔软和,抚在脚底心时人顿时就酥了……

突然听见太后问:“皇帝一直在等候,是有什么事么?”

昝宁忙收摄心神:“啊,是有件事,想想还是必须汇报太后。”

顿了顿,左右看了看。

太后知道他要说的是国事——一说国事总是很警觉的模样,不肯让太监宫女知晓。于是对周围一群说:“你们先退在外面。”

而后道:“说罢。”

昝宁说:“昨儿皇后送鸡汤,问及江南省的案子。儿子这里,并未收到军机处的奏报——若是四百里驿递的奏折,本来夤夜亦当进宫,内奏事处连朕的睡眠都可以打扰得——却不知为何全无消息。”

太后顿时面色凝重:“不会呀……”

昝宁低声说:“照理是不会,所以儿子求教皇额涅来了。”

太后低眉想了想:“礼邸若是捏起这份折子不呈御览,胆子就未免太大了!”

军机处本是为皇帝处政服务的机构,若是扫帚顶倒竖,反而堵塞皇帝视听,问个造反都是可以的,当然,一般不至于这样撕破脸。

昝宁仍不动声色:“是,原不该。儿子也想着,或许因陈如惠的案子里,有对吴唐不利的地方,所以……总想着上下连缀,官官相护,把这件事遮掩了去。或许,也不怪礼邸,倒是下面人作祟。”

太后默默想了会儿,却突然问:“颖贵人的父亲也是吴唐的手下?”

昝宁略愣,而后答道:“是呢。”

太后说:“你也可以收敛收敛了!吴唐是什么样的官尚未可知,将来不要先任他属下的女儿在后宫弄得尾大不掉。”

昝宁应了声,且适时道:“儿子这里一名贵人倒是小事,伯父家中侧室,还是吴唐的嫡亲女儿。”

太后恨恨地“哼”了一声:“我知道。荒谬绝伦!区区一个妾,还想在王府翻过天来么?她可别忘了,正福晋是姓纳兰的!”

昝宁一听:嗬!太后的姐姐只怕积怨已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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