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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袖着皇帝写给她的诗,一路踏过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清冽而夹雪的风吹在她燥热的脸上,怦怦乱跳的心和着脚下“嘎吱嘎吱”被踩出节奏的雪声。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宫女住的围房,进门只觉得周遭一暗,好一会儿适应过来,看见白荼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正在看着她笑。
“姑姑。”李夕月忙侧过脸,怕她看出自己表情里的端倪。
白荼好整以暇地瞥瞥她,也不说破,闲闲问:“当差当好了?”
李夕月点点头:“万岁爷在东暖阁写诗呢,没法打扫了。茶呢,也给他倒好了。这会子让万岁爷安安静静写诗吧。”
白荼吞笑,点点头继续做她的女红活计。
李夕月先悄悄地把袖子里的诗笺藏到自己的妆匣最里层,然后也拿了针线簸箩,盘膝跟白荼一道坐在温暖的大炕上,认认真真做女红。
白荼的手绢已经绣得差不多了,李夕月的手绢才刚刚动工,细细的丝线勾了个边,下面要一针一针绣那弯月亮和青松。
李夕月一边绣一边闲话道:“姑姑这件也是夜以继日的,赶工赶得好快啊!”
白荼说:“嗯,年前呢,一般许宫女轮流会一会亲的,就不一定是初二当天了。好容易过个年,也得体恤人家闺女是家里的宝不是?”
李夕月明白过来:白荼这又是为会亲准备的呀。她懊恼地想:这次我有没有机会了呢?
她做了一会儿针线,忍不住要问白荼:“姑姑,这次您会亲是哪一天啊?”
“就后天。”
“啊!”李夕月羡慕得不行,心想,这几天我也找个机会求求皇帝吧!这一阵我又没惹恼他,他不会不答应吧?
想着,手里的活计越发做得认真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俩的房门被谁敲了敲。
白荼扬声问:“谁呀?”
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我,宜芳。”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又说:“进来吧。”先把手中的绣件拿白布裹上,又对李夕月努努嘴。
李夕月对宜芳没那么大警觉,不过见白荼这样,她也依样画葫芦,裹好绣件,恰好宜芳进来,见她蹲两个安,小心地看看白荼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才讨好地对李夕月她们俩说:“白姑姑,李姑娘,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手里是个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摆得很漂亮的点心。
白荼问:“哪儿来的呀?”
宜芳说:“昨日会亲时家里人给的。”
“哟,自己不留着?”白荼说话有些不冷不热的。
宜芳说:“今日要谢谢李姑娘帮忙,实在是无以为报呢。”
白荼瞥过李夕月,李夕月说:“真不用客气,我们这里有不少吃的,我只怕自己再吃要胖得发蠢了。”捏了捏自己脸颊上的肉,示意自己确实胖了。
宜芳笑道:“李姑娘这是福相,怎么是胖?”
白荼冷冷说:“得嘞,咱们就在这儿吃两块,谢谢宜芳你了。”
伸手拈了一块酥饼。
李夕月想了想,也拈了一块酥饼。
还说:“宜芳,你一起吃吧。”
宜芳便也拈了块酥饼。
三个姑娘吃完,白荼拍拍手上的饼屑,宜芳说:“我给姑姑打水洗手吧。”
冬日里热水消耗得快,打水洗洗涮涮的是相当麻烦琐碎的活儿,但白荼老实不客气:“好嘞,谢谢你。”
见宜芳端了盆出门,她才扭头悄悄问李夕月:“你帮她什么忙了?”
李夕月老实说:“今日她打扫东暖阁的时候,碰乱了规矩草,恰好万岁爷进来看见,我给她顶了罪。”
白荼问:“万岁爷责怪你了没?”
“责怪了。”李夕月老老实实说,“我知道是拿我作筏子,反正也就是骂一顿,吓唬吓唬,不要紧的。”
“这还差不多。”白荼悄声说,“试玉需烧七日满,新来的人,得有一套法子核实清楚,你说话做事留意,毕竟现在你这身份还低,万一谁有心要弄你,哪怕答应常在呢,是个主子就能压死你,你是吃不消的。”
李夕月耸耸肩:“不会吧?她才十三岁的个小丫头,能有那么深的心?”
“谁知道呢!”白荼说,“你听听她讲的:刚刚进宫的小丫头,竟然已经得主子批准去会亲了,你刚进宫半个月的时候有没有这个胆子?”
“啊……”李夕月不由担忧起来,仔细回顾着和宜芳相处时说的做的,好像没什么逾矩的,但心里更是觉得在宫里真不能不处处谨慎留心。
正想着,宜芳端着一大盆暖水吃力地进来:“白姑姑,李姑娘,净一净手吧。”
白荼偏身下炕洗手,李夕月跟在她后头。
白荼甩甩手上的水珠,闲闲问:“你家里是内务府的,还是佐领下的?”
宜芳说:“我父亲是盛京正蓝旗佐领下的。”
“不是上三旗啊?”
小姑娘点点头:“不是。说是宫里缺宫女儿,各主位手中使唤的都不够,特特又选了一批来。”
“你家人从盛京赶过来看你,挺不容易吧?”
宜芳小心地答复:“不是,我父亲是跟着参领进京畿了。说是直隶还有些残存的捻匪,调些人来帮忙。”
白荼面色不改,对宜芳说:“原来是这样,你也不容易。今儿谢谢你的点心,多的你还带回去,李姑娘对你好,你也是知恩的,这不错。万岁爷身边,就得是忠心耿耿的人,毕竟,他才是天下之主。”
宜芳出门,李夕月小心翼翼问白荼:“姑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地方?”
白荼说:“没有,就是还大意了些。正蓝旗的旗主是礼亲王。你听听,正蓝旗佐领下的,选姑娘进宫服侍并不是常事;还有,佐领下的人进了京畿,礼亲王手可真长!”
“万岁爷也答应啊?”
“有理有据,他就没道理不答应。不然,人家说一句:‘哦,剿匪你都担心,那么以后各旗就在家里呆着好了,出事了也不必叫来勤王。’你也就没辙。”白荼说,“放在前头几朝,皇帝控制着八旗旗主,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但如今万岁爷在军权上还差点火候,礼亲王任意调动旗下人进驻京畿,未免太不把万岁爷放在眼睛里了!”
她愤愤地说了一会儿,然而又对李夕月说:“这些话,你都务必放在肚子里。这个宜芳好像是太后那里拨过来的,万岁爷心里晓得,却没避忌你,或许有他的用意。”
说完,翻出刚刚包好的绣手绢,一针一线又开始做活儿。
李夕月心里觉得捉摸不透,想想皇家的生活真是难熬,看看自己做了个开头的手绢,突然又不想再绣了。
她出去跑了一圈,给屋子里养的花草浇了水,给屋子外几只小猫小狗喂了食,然后转到鹰房,看了看那只新来的鹰神气活现、桀骜不驯的样子,琢磨着这快过年了,谁也没心思熬夜熬鹰,也只能就让鹰这么着混日子了。
正想着,身后门一响,看见昝宁走了进来。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李夕月给他请安,看他不错眼儿地只顾看两只鹰,想想不能搅扰他的清兴,说:“万岁爷来了,奴才就告退了。”
“急什么?”昝宁朗声说,“这新来的鹰这么着野下去,还熬不熬得出来了?”
李夕月说:“只怕难。”
“不能糟蹋了啊。”皇帝背着手,绕着鹰架转了一圈,那鹰见陌生人,格外警觉,两翅一张,顿时有三四尺宽——虽不是海东青,也真是神俊。
“那,还还回上驷院,让他们安排着熬鹰?”李夕月出主意。
昝宁摇摇头,突然问李夕月:“你阿玛不是会熬鹰么?”
“啊?”
“怎么,大过年的,不方便?”他倒很客气,“我不太熟悉小家子里是怎么过年的,是不是也忙得要命?”
李夕月只是一时惊诧,这会儿摇摇头:“我额涅当然很忙,家里的丫鬟也忙着做事,洒扫、掸尘、做饽饽什么的,要忙好一阵,不过男人家还真不忙,我看我阿玛往年年前就是带着蝈蝈、鸽子或鹰去找他一群朋友吹水,只要能赶回家祭灶祭祖,就算他的任务完成了。”
不过皇家的鹰给她阿玛李得文来熬——不是有没有空的问题,是万一没熬好要不要担责的问题。
昝宁仿若知道她心里的担忧,笑道:“怕啥,就是熬死了,也没人怪他。”
他瞥眼望望鹰房四处,这里隔音不大好,此刻又是嫔妃们要过来等候招幸的辰光,各宫的小太监和宫女时不时过来送个东西什么的,吉祥门一处热闹得要命。
他指了指旁边给李夕月单独准备的熬鹰住的屋子:“去那里等着,有话吩咐你。”
李夕月乖乖到了一旁的那间屋子——这等于是给她一个人住的。
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皇帝跟做贼似的,闪身进来,反手把门闩上,然后一把抱住她,笑嘻嘻说:“一会儿不见,如隔三秋。”
两个人低声腻歪了一会儿,昝宁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笑道:“倒挺有年味儿。”
屋子里四处摆着花儿,大冬天也开得热热闹闹的,水仙和蜡梅的清香各有风味,而正中梅瓶里插着一枝松,青翠苍郁,位置也最高。昝宁拨弄了一下松枝,回眸只笑了笑,又去看四面窗户上的大红窗花。
“这些也是你铰的?”
李夕月点点头:“自己学着玩的,过年时弟弟们调皮,一人铰一个故事人物,就都不闹了,乖乖地能玩半天。”
昝宁仔细一看,还真都是故事:田螺边勤快的美人,鹊桥上相会的两人,戴着雉尾、扛着金箍棒的美猴王,还有一系列的老鼠:老鼠娶亲,老鼠储粮,老鼠一窝娃……趣味十足。
他笑起来:“夕月,这都是你吧?”
李夕月脸一红,扭一扭身:“怎么会是我?铰着玩罢了。”几步过去挡着窗户:“讨厌,不许看。”
“那就看你吧。”昝宁俯身下来,亲不够似的继续和她腻歪。
好容易分开了,他还意犹未尽似的:“真是,我不知自己还能熬多久。”
“万岁爷要熬什么呀?”李夕月被裹在他怀里问,手指头好奇地在他胸前的金龙绣片上画圈圈,一个鳞片一个鳞片地画过去。
他低声笑道:“你说熬什么?——你看了那么多稗官小说的。”
李夕月忍不住往他腰带下面一看,然后赶紧别转脸,戳他胸前绣片上两只绿幽幽的龙眼睛,话已经说不囫囵了:“我不知道,我读书少,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我不需要用那些药,懂?”
“哦……不懂……”
顿时,屁股被他拍打了两下,脸红彤彤的,心热烘烘的,想怪他手不规矩,却私心里挺喜欢的,最后只能把头一埋。
“今晚要去给太后请安定省,顺便把奉诗送过去。”他说,“一会儿就得走了,下雪呢,天冷路滑,就不带你了,你早点休息吧。”
“哦,万岁爷的诗做好了?”
“做好了。”他拧她的脸蛋,“不劳你费心,静下心来,还是写得出来的。”
主要是一看到她,就满腹绮念,没心思写那些馆阁体了。
“有一件事,交给你阿玛去做。”他很正经地吩咐着,“就是先说的,把鹰交给他熬。”
李夕月点点头。
熬鹰不容易,但皇帝如果别无要求,这也是她阿玛乐意的活儿。
但皇帝又说:“可熬鹰只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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