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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路渐开,政局渐清,中兴在望。
算起来朝局已经有五六十年萎靡不振了。自五十年前黄河改道决堤,中原诸省陷入了一片饥荒,朝廷例有赈灾的钱粮,然而吏治腐败,从上到下一片盘剥,先帝杀地方贪贿官吏不下百人,然而根基是腐的,杀人的鲜血吓唬人一时,结果却是更加官官相护——只有连成这样一片互相保护的网络,官吏们才能更加肆无忌惮捞钱刮地皮,作威作福。
然而民心如水,载舟覆舟。
老百姓能不饿肚子的时候,即使过得穷苦些、艰难些、委屈些,好歹有个盼头,仍然愿意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一旦连卖儿鬻女都不能饱腹了,那么揭竿而起和活活饿死是同样的结果,前者尚有一丝希望。
“盗匪”四起,其实多是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外虏眈眈,更是让脆弱的帝国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情况下继位的昝宁,除了刚刚登极时还少不更事,长大些后,不免每日忧心忡忡了。
亲政三年,好容易渐渐平息了民变,但打仗打出来的巨大的国帑窟窿依然压在他身上。特别是这三年来,每每冷眼旁观礼亲王身边聚集的一群人,党同伐异,联结成的网络几乎覆盖了朝廷的中枢和最富有的几个省份。
礼亲王并非毫无才干的昏庸之辈,但朋党之势必然是皇帝心里扎得深深的刺,更何况这根刺还是毒刺,一点点在挑战昝宁素日读书时读到的“仁义爱民”的底色。
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祭灶是大祭,宫里无比重视。
在坤宁宫里设了供案,奉灶君的神牌,燎炉拜褥一一环置,御茶房、御膳房设供献三十二品、黄羊一只。
皇帝和皇后穿着明黄吉服袍褂,亲自在坤宁宫东墙的灶君神像前拈香,跪叩行礼。
接着,坤宁宫的大灶“咕嘟嘟”烧得沸起,剥洗干净的整头肥猪放进大铁锅中,俟烧熟之后,由皇后亲自操刀脔割,热漉漉白煮猪肉连肥带瘦片出来,最好的部分供神,余外作为胙肉分赐大臣和侍卫。
晚膳时,皇帝面前就是这样一大盘的肉。肉是白水煮的,一点盐都不放,也不准蘸酱,宫中侍卫吃肉时会用蘸着好酱油九蒸九曝的桑皮纸浸汤,然后抹一抹肉,酱汁就裹在肉上。
但昝宁面不改色,一块一块吃那毫无味道的白腻腻的肉。
皇后一直斜眸看着他,也不劝他吃点其他的清清口,只等他吃完了,才笑道:“皇上真是不容易,这祖宗的规矩守得好。”
膳后有膳牌,今日衙门封印不当班了,军机处、兵部等全年都要留人值守的衙门今日也没有递牌子过来的。
皇后看了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眼,又望向李贵,笑道:“今日敬事房的牌子也不用递。”
然后斜眸看向昝宁,几乎带着些挑衅的:“按着祖宗的规矩,大年小年,讲究个夫妻团圆。”
不错,这是祖宗的规矩,也是皇后能享受的特权:三大节、六小节、帝后寿诞,都是“夫妻团圆”的日子。
昝宁慢慢掸衣,起身,缓缓而淡漠地说:“还早。先去陪太后听戏吧。”
畅音阁又搭了老大的戏台子,借着过节,把皇家的亲戚都邀过来,叙了家礼之后就热热闹闹、呼朋引伴地看戏喝酒,倒比坤宁宫喜庆得多。
昝宁坐在皇后身边,给太后敬一敬酒,看着戏台子上嚼甘蔗渣一样无味的老曲目,眼睛的余光在四处观望。
颖嫔先起身告了“方便”,一会儿,礼亲王的侧福晋吴氏也借故离开了。
他知道,真正的好戏要开始了。
一会儿,他在高高的戏台上远远地看见养心殿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匆匆小跑到阁楼下,对李贵招招手。
李贵和他耳语片刻,又立刻提着花衣襟摆上了戏台的楼上,陪一张笑脸穿过嗑着瓜子的嫔妃贵妇们,来到昝宁身边,俯身附耳:“万岁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昝宁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一旁的太后、皇后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嗑瓜子的不由都停了下来,小心凝注过来。
太后问:“怎么了?”
昝宁起身说:“皇额涅放宽心,算不得大事。”
然而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太后沉吟片刻,说:“有事你先去处置吧。一国之君,没那么容易当的。”
而皇帝要走的时候,她又说:“若有棘手的事,不妨报于我知道。”
昝宁躬身道:“多谢皇额涅!儿子……只怕要来请教呢。”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畅音阁——戏台上的动静依然绵延在身后,“咿咿呀呀”唱着虚假的繁华盛世。
太后似乎也没有心思看戏了,道乏后到一旁的憩亭休息。
皇后作为媳妇,自然要陪在一边,小心地搀扶着。
太后坐定下来,先吩咐邱德山把憩亭四边的窗户打开。那亭子槅扇都是通透的,打开后视野可览全景。
她对邱德山说:“你先出去一下,叫其他人也散开些,我不耐烦吵闹。这会儿,我有话找皇后。”
视野好,四处不怕人听到。太后问皇后道:“今儿大祭,他可有反常的地方。”
“没有。”皇后谦恭答道,“但正是没有一丝反常,媳妇觉得反而反常。他像个偶人似的,平日他最厌恶吃的白肉,今儿一点盐巴都没撒,愣是吃了一盘子。我都替他腻。”
“他动心忍性,不同于以前了。”太后叹道,“一面呢,他有出息,我也对得起先帝爷,对得起祖宗留下的江山,对得起社稷百姓。但是……”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另一面”:“另一面呢,不做声的狗咬人最凶。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知面不知心,我也不能不防着他。”
最后说:“养心殿他严防死守的,探听不出什么来。我叫人去军机处问了,不过礼邸这一阵子也总与我有些离心离德的——想必是吴唐养的那个狐媚子散了他的心了——礼王福晋前几日就和我捶手顿足的,我也只有劝她:爷们儿馋嘴猫似的,自然喜欢年轻漂亮的。但若是太过分以至于为了美色都不顾大家伙儿,也该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了。”
皇后冷笑道:“太后知道不知道,今儿那个吴侧福晋到宫里来,‘方便’倒‘方便’了好几回了。每回她去围房,颖嫔就跟着去了,或者,颖嫔去,她就跟着去了。神神秘秘的,大概又是什么幺蛾子。”
太后眉一皱,侧脸问气纠纠的皇后:“你那枚皇后之宝,这个月钤印被招幸的劄子时是谁最多?”
“最多仍是颖嫔。”皇后一撇头说,“不过我没有肯钤印。颖嫔都被我禁足了,今日过节才许她出来听戏。这事我也早就汇报了皇上,他还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招幸她。我若再心软一软给劄子钤印了,日后那帮子小的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太后正色道:“你行你的权可以,言语里还是抚慰些颖嫔吧。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大概话说得有点重,皇后嘴角抽搭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呜”地一声掉了两滴泪:“重获君心,我是不想了……他对我……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太后看自己的侄女,又怜又气:“既然知道,你还打算再把他推远一点?男人喜欢漂亮的,这是天性。他喜欢颖嫔,你顺着他点呀。”
“可他……他是我丈夫。”皇后捂着脸,露出的皮肤红彤彤的,泪水从掌根溢出来,“我想好好待他,也想他好好待我。以色侍人,终不久远,他难道不懂?”
太后怜悯又好笑,男人的天性她已经说给这傻丫头了,皇后缺些美貌,总要用其他去弥补,结果一错再错——一国之君,是她想努力看管着就能看得住的么?
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从槅扇窗户里看见邱德山小跑着过来,太后说:“眼泪擦擦,在奴才面前,还是得有主子的贵重。”
皇后急忙抽手镯上的绢子把泪痕拭去。
少顷邱德山在憩亭门外低声说:“太后,军机处那里回话儿了!”
“进来。”太后说话稳稳的,等邱德山进门后,她又四处认真扫视观望了一遍,才问,“军机处怎么回话的?”
邱德山说:“也算不上大事。太后不是也知道陈如惠的事嘛,他的遗孀入京告状,刑部久审无果,近来只能提了陈如惠的两个长随讯问,也没问出什么,不是临封印了吗?刑部就把人监押了。事儿就出在今天,监押在刑部的这两个人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就剩一口气了。”
太后一脸狐疑,最后笑道:“又不是夏季,难道还有时疫?”
但她过了一会儿收了笑容,看着皇后说:“看得出,皇帝挺想给陈如惠翻案的。如今是一箭双雕的好机会,你做你的贤后,顺带掰掉吴唐和吴侧福晋一群人,礼邸也能老实一点——我也觉着他这一阵张狂得要上天了!”
脸不至于撕破,但借皇帝的手教训一下礼亲王,他臣不臣的模样,总有一天太后也要压不住他了。
太后的心思,昝宁没有、也不需要费劲地猜。
此刻,他乘着肩辇回到了养心殿,密召了刑部值班的员外郎和主事。赐了茶之后笑道:“雷霆震怒总得有的,你们莫怕。若下处分,也只是暂时。查清楚今日送饭的人的行踪,叫步军统领衙门拿下密审。连成串儿了,就一个也逃不掉!”
随后,养心殿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见皇帝在西暖阁砸碎了御用的瓷具,对着刑部两个部属小官一阵咆哮,骂得两个人灰头土脸跪叩出来。
打扫西暖阁的太监战战兢兢收拾到碎瓷片,昝宁道:“渴了,茶房有人么?”
皇帝脾气不好的时候,最宜李夕月前往。
而她端着茶一进门,就被捉了个正着:“夕月,我要得手了!”
李夕月端着茶碗,猝不及防地被揽腰一场深吻。
李夕月拒绝都来不及,只能接受。
她心里觉得自己也真是太容易对他的示爱心软,原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只是包衣人家出身,不配他的厚爱,只是这话要么不敢说,要么像现在这样,心软得说不出口。
耳热心跳过后,她小心瞥了一眼右手中的茶碗——白荼的训练真是有效,饶是这样,茶水居然也没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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