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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宫女,李夕月没有私自出养心殿的资格。眼看着送到日精门的提盒被一个小太监匆匆地拎走了,她心里百味杂陈,情不自禁地就要乱想。

他故意把亦武简拔到陪他打布库的人中,只怕早就没安好心。

李夕月只觉得眼眶发酸,觉得自己以前在别人面前没太避忌谈论亦武,只怕早就落了他的眼了。也料不到他居然是这么小器的人。

皇帝要的几味甜点心做好了,装在精致的点心攒盒里,漆盒外头还热乎乎的,散发着他喜欢的甜香味。

李夕月出了厨房门,却忍不住往东边日精门的方向看了看,心里担忧亦武,也觉得对不起他。

迎着料峭的春风吹了好一阵,手脚都冻麻了,恰好李贵经过,奇道:“夕月,你在这儿站着干嘛?万岁爷问了几遍点心了。”

李夕月“哦”了一声,步伐匆匆,把攒盒送到了养心殿。

皇帝刚刚见了礼亲王的起儿,这会儿还在西暖阁里。见她来了,招招手说:“怎么去了这么久?今日我早膳没好好吃,净想着怎么对付礼亲王这一‘起儿’,现在倒饿了。”

李夕月打开攒盒盖子,把九碟攒盘送到他的案桌上。

昝宁兴致勃勃吃一块桃花酥,嚼了一口就停下了,默默把桃花酥放在一旁。然后,又拈起玫瑰糕,也是只嚼了一口。

他停下手问:“怎么都凉了?”

李夕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吹了多久,张了张嘴没答得上话。

昝宁又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奴才没去哪里。”

他目光像他的海东青一样锐利起来,靠近两步,俯视着她问:“说实话!”

李夕月听他凶巴巴的语气,再想着被他打断了肋骨的亦武,心里突然又酸又痛,低头“吧嗒”掉了两颗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顿时软下来:“哭什么?我又没怎么样你。换做其他人,给我送凉了的点心,还不好好回主子的话,早叫扠出去打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把那泪痕擦掉,笑眯眯哄她:“是不是看到什么好玩的,躲懒去了?”

“奴才这会儿想一个人静静。”她不答他的话,显得有些别扭。

他停下手,说:“你别给我添堵行不行?”

李夕月心想,要是我这会儿就问你为什么伤了亦武,只怕你心里更堵吧?于是这话憋在肚子里,摇摇头说:“万岁爷忙,奴才站在这儿才是添堵。”

“夕月,”他听她今天说话很呛,蹙了眉说,“我今儿心情不是太好,想着你能给我排解排解忧愁,你又是怎么回事?”

李夕月口不择言:“是了,在万岁爷心里,奴才就是个逗趣的玩意儿,只用逗主子开心就是了,怎么配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昝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夕月,我这阵子心里烦闷的事特别多,说实话,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你不高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我一个大男人,没那个心情猜来猜去猜你为什么不高兴。”

李夕月承认他说得没错,但是这是为亦武别扭,她也太明白还真不能直接说。她抽抽噎噎道:“那奴才不想说行不行呢?”

“行。”昝宁很爽快地说,“我也有时候有话不知道对谁说,只能憋肚子里。不过我希望你想通了的时候,不妨告诉我听。我不希望我们总是有隔阂。”

他向她张开双手。

李夕月晓得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看他越发有些眉目嗒然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向前走了两步到他怀里。

昝宁双手揽住她。

她听见他胸臆里发出的长长的太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说,“皇帝的不如意事不比别人少。”

他一抱她,身体就有变化。

李夕月今天不想和他再睡,便挣了挣。

昝宁也没有强她,手指从她的鬓发抚摩到她的脸颊,最后戳戳她的酒窝的位置:“笑一下吧。”

李夕月笑不出来,假笑又是没有酒窝出现的。

昝宁很落寞,等李夕月再次说“告退”的时候,他不挽留,而是说:“你去吧,今日召了答应齐佳氏——就是原来的颖嫔。”

李夕月心里愈发辨不清滋味,“哦”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里,她一颗眼泪都不敢再流了,怕给姑姑看见笑话。

但一推门,恰看见白荼掩饰地从灯烛前别转头,眼圈好像也是红的。

李夕月怔了怔低低地叫了声“姑姑”。

白荼说:“天不早了,也该睡了。热水我先就打好了,你自己洗漱吧。”匆匆收拾她的针线簸箩。

她又在做新的活计——一件精工的荷包,也是男人用的配色,大概仍是为徐鹤章做的。徐鹤章已经升到户部做郎中,管理江南司,黄瀚、吴唐一案中最后清理江南的吏治,就先从清理其中的田赋、课税、漕运和治河诸事开始。

两个人上了床,居然沉默了好半晌,不似平常时总归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李夕月怕冷场了白荼会乱想,刻意打破这气氛,问:“姑姑没几个月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吧?”

白荼“嗯”了一声,说:“内务府造的册子,我三月交割清楚养心殿的事务,就可以回去了。茶房我们这一班儿就是你做主了,再带个徒弟——不过最好不要是宜芳。”

李夕月其实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后继的问题,只是满满的羡慕:“唉,真好,真羡慕姑姑。在宫里这些年没有回家,不过总算也熬出来了。”

白荼怔怔地听着,最后苦苦一笑:“是呢,我十三岁就进了宫,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服侍了六年,紧接着又伺候皇上。不觉十几年都过去了,家是什么样子,都模糊了,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还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捉迷藏、跳房子……每每梦中都是紫禁城的样子,都不记得家宅里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刚来时,我也天天夜里偷偷哭,想家里人,想未来则觉得茫茫。不成想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害怕担心了。”

李夕月想:你好歹马上就能回去了,家里再不熟悉,也就是几天适应的工夫。我呢,只怕再回不去了。想得要哭。

白荼又默然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夕月,我更担心自己回不去。”

“怎么会呢?”

白荼长长地叹息,那苦楚的声音竟然有点像昝宁在西暖阁的那声长叹,她含糊地说:“是命,就谁都躲不过。我也不瞎想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没想到两个人一夜都睡得不深不熟,惺忪中醒来时,总能听见另一个人的辗转反侧。

第二天宫里听到了一个大消息:礼亲王为首的军机处,驳斥了皇后钤印的懿旨,拒绝贬斥颖嫔为答应。宫内皇后大失脸面,不由急了,命首领太监前来询问。

礼亲王不慌不忙的,当着皇帝的面对那太监侃侃而谈:“臣忝列军机,自然有匡正的职责。皇后懿旨,但言颖嫔有干政之说,却无一句实证,臣仔细问过皇上,皇上只是摇头说‘恃宠生骄得罪了人或许有,干政真说不上。’臣请问皇后,后宫之治,和睦第一,岂有妒忌一个得宠的低位嫔妃的道理?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保得皇嗣绵延?”

他在朝政上多年,说话自然可以很犀利,而且跋扈惯了的,丝毫没有给皇后留面子。

那储秀宫的首领太监亦是听得脸色难看,在皇帝面前不敢置辩,只说:“绝不是妒忌,皇后娘娘再三说了,为的是后宫的家法。”

礼亲王冷笑道:“借家法之名处置仇雠,哼哼,也不是第一回了!”

军机处驳斥,皇帝再顺水推舟并不硬要“明白回奏”,只说“发宗人府再议吧。”

这是明显的自己也不愿意答应,只不过让礼亲王背了锅而已。

皇后气得半死,但知道找昝宁问也是枉然,最后只能到太后那里哭诉。

太后比她耐得住性子,借着“龙抬头”的日子请公主福晋们进宫吃春饼,找了个机会和礼亲王福晋说了好半天的私话,又向纳兰氏的几个命妇打听了。

回头对皇后说:“大概是为吴侧福晋的事,礼亲王铁了心要别扭到底。我姐姐气得在我这儿也抹眼泪,说贬斥吴氏也做不到了,礼邸一意孤行,不批准宗人府的折子,皇帝呢,大概也跟他一条心,用这样阳奉阴违的法子来保全齐佳氏。”

皇后不由嚷嚷:“他不过一个亲王,怎么敢这样大胆妄为?”

“他可不是普通亲王。”太后冷笑道,“他是铁帽子王,也是先帝遗诏下的辅政大臣!”

“难道入了先帝遗诏,大家就都没奈何他了?”

太后皱眉说:“你能不能先不嚷嚷?”

等皇后闭了嘴,她才说:“肯定难办。而且,若为他不肯奉诏的事撕破脸,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犯不着,弄垮了他,我姐姐怎么办?纳兰氏和他裹得紧,一损俱损。”

皇后恨得牙痒痒,特别是紧跟着看到内务府分发春季的宫分,颖嫔大大咧咧仍是拿着“嫔”位的衣料、首饰、物资,而且粉愈发擦得厚,眸子愈发水汪汪的尽是狐媚子劲头。

太后只能警告她:“忍!你给我忍住!现在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骊珠的案子就是你妒忌受宠宫人,挟私报复,闹出了人命,也轻飘飘地摘过去了。如今对付颖嫔,就是故技重施,想再杀一个宫妃。你想想,骊珠的死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如今又被谁恶意地传出来?礼亲王敢放这个谣言出来,就是不怕给你扣老大的屎盆子!”

皇后“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几乎要嚎啕:“额涅,姑母,我这可太委屈了!”

太后说:“你这个暴脾气,也不算委屈了你。宫里宫外传这个话可不是好事。你要借着正宫规的机会,查出来是谁散布的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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