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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板着个脸,目光示意跟来的上虞处侍卫、护卫都散开到四处守护好,然后自己横一杠子似的,把昝宁和李夕月前后隔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简直呼吸都警觉着。

昝宁呢,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得到处都看不够,时不时发问:“这铺子是干什么的?”“那高阁里怎么有歌声?”“短打的这群人怎么围着酒缸子吃饭?”

…………

李贵和李夕月能回答的尽量回答,但也有的地方有些含混。

比如昝宁在很高的一座酒楼下驻足倾听时,李贵和李夕月都局促不安。

昝宁问:“怎么了?两个人都和撞了鬼似的?上面唱歌唱得这么好听,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李贵好半日才说:“这地方就是寻常酒楼,里头大概是叫的‘局’,听这唱腔,想必是南方来的‘长三堂子’,叫得起的非官既贵。”

长三堂子是什么昝宁也不清楚,不过吴侬软语很是清甜。他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脚下跟着打节拍,还笑着点评:“稀奇有趣。比皮黄和昆调都清新。”

上面的琵琶和柳琴声戛然而止,而敬酒的动静又响起来,大声的吆喝连楼下都有耳闻。

“好好好,玉玲今日不要转局,我给你妈妈双倍的赏钱。”

“哦哟,奴可是说好的。”

“怎么,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哪个敢不给面子嘛?但是转局的也是位大人。”

“笑话了,你问问那位‘大人’要不要给军机处面子?”

“哪个敢不给刘大人面子?但是转局是纳兰大人叫的,奴奴也怕呢。”

沉默了片刻,有人发话:“转局就转局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这里也差不多了,晚上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明日也有折子要先在家里打个腹稿起个草。”

昝宁觉得这声音耳熟,闪身到旁边的胡同口,睁着亮亮的一双眼,朝刚刚那家高阁门口张望——门口点着大红的灯笼,进出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六爷……”

“别啰嗦。”昝宁压低声音说,“我要瞧瞧是谁。”

李贵苦着脸低声说:“六爷,虽说国朝是禁止官员嫖.娼叫局的,但这么多年了,朝廷又是打仗又是赈灾,确实管不怎么到吏治上去,很多旧法都荒废得差不多了。主子也犯不着为这事生气。”

“我不生气,就是看看是谁。”

正说着,楼梯上脚步橐橐,然后几个人从门里出来了。

大家出来吃饭喝酒,穿的都是便衣,远远地都能感觉到衣料灼灼的光。

刘俊德地位最高,被奉请在第一位上,肚子腆着,笑容满面,朝旁边拱手致谢:“今日燕菜极好,局也叫得极好。多谢多谢了!”

他身后那个谄容道:“刘中堂点点头,就是我们的虔心到了。您要觉得玉玲色.艺不错,下回我再来约就是。”

然后压低声音,眉梢挑动,逢迎简直就在脸上:“她呀,别看着佯羞诈臊地金贵,其实是肯‘出堂’接客的,她那间‘金屋’,也肯让人‘借干铺’。”

“纳兰家的几位爷,和我也称兄道弟的,”刘俊德在外仍是一脸道学的笑容,“割了他们的靴腰子不好。”

【借干铺:按指在妓家过夜。】

【割靴腰子:按指兄弟、朋友同嫖一个妓。】

“也是,也是。玉玲还有个妹妹,也是绝色,老鸨儿对梳拢她要价太高,不过若是中堂能看得上,也是她的造化。下次叫局,不妨试试?约两天之后?”

朝中最讲“程朱”的刘俊德,此刻笑逐颜开:“两天之后要在军机房值夜班,再过两天吧。”

“行!行!到时候我提前投帖子知会中堂。”

昝宁在胡同口的暗处,心里鄙夷这位道学军机。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狗叫,一个人在他背后横着声音说:“你挡在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啊?”

狗是拴着的,但还是吓了大家一跳,连刘俊德他们几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瞥了过来。

君臣两个冷冷地对视一眼,都尴尬得很。

然而都不敢说破:大臣叫局,皇帝微行,说破了都够御史上本谈上万余字,都够他们俩喝一壶的!

于是都是装没看见,头一低朝两个方向分头走。

李贵终于忍不住了:“六爷,这太不好了!还是回去吧!”

昝宁觉得心有缺憾,说:“万一前面就有绉纱馄饨摊呢?”

“六爷,谁心心念念跟您说绉纱馄饨呢?!”

这听起来像是要问责了。

李夕月眼泪都快出来了,拉了拉昝宁的袖子说:“爷,回去吧!我怕。”

虽说有满心的遗憾,但见她这个样子,昝宁也不忍心再为一碗馄饨这样折腾下去。他叹声气说:“好吧,气也气饱了,不吃什么馄饨了。”

回程的路上,昝宁感觉李夕月紧紧交握着两只手,好像很担忧的样子,不由把她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里,安慰她说:“别怕,我在呢。”

“万岁爷,这真的不好。”李夕月带着哭腔低声说,“看到刘军机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是我给万岁爷添麻烦了。”

“我就是想出来看看,自古以来难道没有白龙鱼服的君王?”他都不免自伤,觉得自己就是个锦绣囚笼里的囚徒,这样寻常地出一趟门,在他都成了奢侈。

而且,他开始有点明白李夕月一开始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宠幸了——那是要放弃多自由的一片天空,来换取不值钱的锦衣玉食呀!

想着,他把她肉乎乎的手包得更紧了,满含着愧疚。

车马进了宫门,换了辇轿回到养心殿。

刚打头更,宫门还有半个时辰下钥,李贵说:“今晚好像该去太后那里定省。”

昝宁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李夕月,无奈地匆匆换了件衣服,匆匆到慈宁宫去了。

今日太后心情不佳,随意说了两句就恹恹的。昝宁帮着铺放了被褥,表达了定省的意思就回养心殿了。

等他长吁一口气坐在东暖阁的条炕时,略一沉吟,便喊:“奉茶!”

少顷,听见白荼报名请见。

昝宁由衷的失望,也有点担心,点点桌面示意面无表情的白荼把茶水先放下,然后直接问道:“李夕月呢?”

白荼继续面无表情,淡定地回答:“在奴才屋子的墙角跪着呢。”

昝宁“呼啦”起身,埋怨说:“你干什么呀!”

白荼说:“瞎出主意,诱主子出行,不知道尊重……奴才是她的姑姑,有责任罚她思过。”

然后来了叫皇帝也哑口无言的一句:“除非万岁爷给她位分,奴才就不敢惩罚娘娘了。”

昝宁吃她一噎,“嗐”了一声,拂袖起身,拔脚往李夕月住的围房而去。白荼不敢僭越拦阻,但也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门没锁,一推门就听见李夕月畏畏怯怯的声音:“姑姑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是真不知道这也是大错,但是以后都懂了,今日可不可以打轻一点?”

昝宁愣了愣神,然后推门进去,果然见他的小可怜笔直地跪在墙角,双手高举着一把竹尺,脸上还爬着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夕月起来!”他对白荼有些怒了。

李夕月不料他闯进来,花容失色,忙说:“奴才确实有错,怪不得姑姑,万岁爷您别发火。”

白荼却很镇定,缓缓跪下身说:“主子有怒,只管责罚奴才。还是那句话:万岁爷给李夕月位分,奴才就不敢惩罚娘娘了。”

“你别故意挤兑朕!她今日不是,来日也是。你做了初一,也不怕十五?!”皇帝气呼呼的,“你们不让朕微行,怕落了人眼,你们说的有道理,朕心里也明白了,以后继续在这里自己关着自己就是了。但是你们不要拿李夕月做筏子,行吗?”

“奴才没有和谁是‘你们’。”白荼答得不卑不亢,但语气诚挚,若有泪意,“奴才们谁不知道万岁爷不容易?但大家都在盼着万岁爷独立,中兴国朝,万岁爷身上背负着什么,多少人暗暗地牺牲着,万岁爷也没为大家想想?”

昝宁当然明白,眼下白荼其实就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事情未曾发作出来而已。所以即使白荼这话有“要君”之嫌,他也不能不听着她的直谏。

唯独得再次为李夕月求情:“朕都晓得了。李夕月无心的话入了我的耳而已,并不怪她。”

“万岁爷东暖阁的‘规矩草’又是为谁而设呢?”白荼反问道,又说,“日后若娘娘问罪于奴才,白荼愿意以死谢今日之罪!”

李夕月不由也带着哭腔说:“姑姑,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以后谨言慎行。您别顶撞万岁爷了!”

白荼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她打起门帘子,推开门,说:“不早了,万岁爷早些安置吧。”

逐客令下了。

昝宁背德、背情、背理,居然一句也分辩不得,在区区一个大宫女面前敛眉嗒眼,叹口气只能出去了。

白荼等见着他回寝宫了,才对李夕月说:“你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为这主子效忠效死了?”

李夕月点点头。

白荼说:“起来吧,把尺子拿给我。”

李夕月一阵紧张,然而还是听话地起身,双手把尺捧了过去。

白荼抓着尺子,说:“夕月,我今天还觍着脸自认是你的姑姑。是教训你,也是教训皇上。你忍一忍,也多担待。”

李夕月含泪点点头。

白荼递过去一块绢子:“咬在嘴里,不许发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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