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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嫔自知自己现在后台已倒,地位岌岌可危,唯独剩下昝宁对她还不错,也就是她唯有的指望。她怯生生看了昝宁一眼,然后说:“奴才怎么敢不服气?奴才只是想到,听说吴侧福晋已经怀孕了,肚子里毕竟是宗室的孩子。”
太后冷笑道:“首先,所谓‘侧福晋’云云就叫错了!礼亲王剥夺了王爵,一个小妾还敢叫侧福晋?”
把手中的水烟袋子递给伺候她的大宫女,一双眸子射出锐利的光,带着谆谆教训般的语气对颖嫔说:“其次,国法面前,一切平等,她既然和礼亲王狼狈为奸,想着闹出宠妾灭妻的把戏,就该知道有今天的后果——也是给天下所有不要脸的女人一个警示。”
最后笑眯眯问道:“颖嫔,你说是不是?”
颖嫔被她吓得!只能委委屈屈说:“是……”
太后松弛地斜倚在条炕的引枕上,扭脸对昝宁笑道:“皇帝,今日我心情不错,叫畅音阁开一台戏,我们一边听戏,一边等审结吴氏的消息吧。军机处有要紧事,就传话到畅音阁来,你能处置的就在一旁处置,不能处置的呢,就交上来我和你商量着办。”
昝宁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点点头:“儿子以孝道治天下,自然听皇额涅的,您高兴,儿子就高兴。”
瞥了颖嫔一眼。
咿咿呀呀的戏曲在畅音阁响起来,太后今日有心点的都是什么《铡美案》《法门寺》《苏三起解》之类的曲目,公堂的威严被学戏的小太监唱出来,倒也不乏几分架势。
皇帝白日里是很繁忙的,军机处和各部的事务不断地递送到畅音阁来,昝宁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太后面前告罪:“皇额涅,儿子还得见个人。”“皇额涅,儿子急等着处置一件事。”
太后随意地挥挥手:“你去吧,你去吧,国事要紧。畅音阁有些吵闹,辛苦你在这地方陪着我开心。”
但就是不说让他回养心殿办事的话。
昝宁情知这是特意为了看住他,避免她吩咐的“刑讯吴氏”的懿旨执行不下去。
他有两回告退之前,目光瞥了颖嫔一眼。
颖嫔虽然心中惴惴,但也担心吴侧福晋。被昝宁看了好几眼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悄然跟身边人说了句“方便”,然后在畅音阁外围房那里焦躁不安地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见昝宁那件天青色团龙的常服影子从门边而过,后头跟着的是李贵,她鼓起勇气,从门里踏出两步,叫了一声:“皇上!”
昝宁停下步子,说:“你在这里?等朕?有事?”
颖嫔左右看看,低声说:“有些话,想私下里和皇上说呢。”
昝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畅音阁旁边,刚刚我召见军机的一间小轩,可以说话。”
颖嫔忐忑地跟着他,来到一间四围关着窗户的小轩里,进门就忍不住眼泪直掉:“皇上,奴才心里太担忧了!”
“不急,你慢慢说。”昝宁坐下来,一旁还有刚刚奉给他的茶,他打开盖碗喝了一口,觉得没有李夕月泡的茶得味,便又放下了。
颖嫔得了他的鼓励,大着胆子说道:“吴侧福晋是奴才的干娘——皇上也知道的,但奴才倒也不仅是为她求情,更是觉得刑讯朝廷的侧福晋——哪怕是曾经的——也实在是太没有脸面的事。”
昝宁说:“但是太后下了懿旨,该怎么办呢?”
颖嫔哭泣道:“奴才不敢说太后的懿旨下得不对,但求皇上明鉴,给朝廷留点脸面。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
昝宁靠近了她一点,低声问:“桂儿,你这是在干政?”
颖嫔吓了一跳,就地叩头道:“奴才不敢!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
昝宁靠着她很近,伸手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不知道用了多少脂粉,摸上去是异常的滑和腻,叫他的手指尖很不舒服。
他松开手,看着颖嫔抬起来的一双泪眼,和声道:“不敢就好。太后下了旨,朕这里无故驳斥做什么呢?审结大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少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你呢,你乖乖地少说话,别弄得朕也保不了你。”
然后起身拔腿就走。
颖嫔跪在原地已然呆住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昝宁并没有不同意太后的主张,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求情,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为朝廷着想,其实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屑一顾——他唯只要一个为“刑讯孕妇”一事背黑锅的人罢了。
颖嫔低一脚高一脚地回到畅音阁里,刚刚坐下不久,看着戏台上群魔乱舞般一顿演,呆傻傻尚未看出些门道,就见一个内监驱着急急的小碎步,飞奔过来,当着众嫔妃的面就大声说:“刑部传来的消息:吴氏招供了!”
大家伙儿都木了,好一会儿才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气定神闲,对着不远处的戏台说:“唱啊,继续唱啊!这《铡美案》正唱到好处,听听,‘只恐你来得就去不得’,哈哈哈,这演包拯的要赏!”
她笑着,其他人或嘴角抽搐着想陪笑,或左右看着不知所措……总之个个脸色怪异,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什么表情才算合适的。
一会儿,昝宁也进了阁子,神情肃穆。
太后扭脸问:“消息出来了?”
昝宁说:“是,都招认了。账本子还要细细看,估摸着要问几天的话。”
“嗯。办得不错。”
皇帝犹豫了片时又说:“大刑没有敢动,吴氏先有抵赖,不相信会被刑求,后来是……是宗人府发的话,内务府的人动的手,拶了一拶,她受不住就肯招供了。由药婆子当场看了,指骨没事,关节处青肿了。”
太后冷笑一声:“这么轻的刑责,也真是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没有为难她。”
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想:礼亲王两个弟弟都和他离心离德,荣聿听说要把铁帽子给他,更是巴结得很,这小子虽有些小滑头,总体还是个听话的主儿,又在内务府,来往方便,堪得大用。
她在戏腔的高亢调子里笑融融说:“总算大案审结,我长久啊这为皇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她看着皇帝,目光锐利:“皇帝你说是不是呢?”
昝宁面无表情,过了片时说:“让皇额涅操心,原是儿子的不孝。”
“哎,好多事你不懂,我不能不操心,毕竟祖辈们留下这样的江山,这样的社稷,我既然劝先帝爷把大位传给你了,自然不能不谨慎地协助你把这江山坐稳、坐好,不能坐视你犯错,毁掉了江山社稷。”
她陡然话音转了,目光看向了颖嫔:“刚刚颖嫔悄悄向皇帝进言,说了点什么?”
颖嫔一脑门子的汗都出来了,起身僵立,好一会儿才在京胡那揪心的曲调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太后冷着脸,横着眉,冷笑着斜乜她:“你声音高一些,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呢。”
颖嫔努力放大了些声音:“奴……奴才没和万岁爷说什么……”
求助的目光忍不住一瞥昝宁。
昝宁为她求情:“刚刚儿子和颖嫔在围房遇到了,随意聊了两句,她没有进言。”
太后“哼”了一声,转脸问皇后:“你那个宫女听到了什么?”
皇后的笑意简直遏不住,起身答话:“妾的大宫女刚刚去围房解手,听见颖嫔为她干娘在和皇上求情呢。”
“她干娘是谁呀?”太后故意一副全不知情的表情。
皇后说:“咦,不就是原来的那位侧福晋吴氏嘛?”
太后“啧啧”两声,道:“原来是吴氏!糟了糟了,咱们竟没有避一避颖嫔,叫她知道自己干娘遭刑、招供,只怕要心疼死了。”
皇后说:“谁说不是呢!颖嫔说:‘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啧啧,真是实心为她这位干娘着想呢,到底是一丘之貉,她的父亲不就是礼亲王提拔上来的?”
太后收了笑意,一脸威严:“颖嫔!你这可是后宫干政!”
颖嫔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皇后的圈套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也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她依然昂然地站立着,细细的眉毛挑起来,扬声说:“奴才不敢干政。”
太后说:“笑话,你还不敢?你已经敢了!叫皇上密谕三法司不得刑讯,这不是干政?!拿我这老太婆当瞎子聋子,这不是干政?!谁给你的胆子啊?!”
颖嫔说:“哦,如果说‘避着太后’这句也算干政的话,那奴才知道是谁给奴才的胆子了。”
太后不意她居然敢反驳,一时也愣住了,听着她的话居然问:“谁?”
估摸着要拉皇帝垫背了吧?
不料颖嫔说:“奴才自然是和太后学的呀。祖宗家法中说‘后宫不得干政’,难道太后就不是后宫之人?”
太后再想不到颖嫔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当面嘲讽她,气得把面前的案桌用力一拍:“你……你反了你!”
她金镶翡翠的护甲被拍飞了出去,养了一寸长的指甲崩断了,桌上的碗盘都跳了起来,里头的水果点心蹦了出来,茶汤和甜品翻倒,顺着桌子流到了太后精美的锦缎衣裳上。
而然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反应得过来,直到看见太后捂着手指瑟瑟发抖,才一个个围过去,“哎呀哎呀”叫唤着,上赶着擦衣裳的擦衣裳,看伤势的看伤势,凑近讨好得晚了的则忙着拾掇桌面,甚或就是嘟嘟囔囔骂颖嫔作死,竟然敢这样子气着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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