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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文这日忙完广储司的工作,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
拖着步子到家,李谭氏拿着掸布给他掸着外衣上的灰尘,絮絮叨叨地问:“你这一阵怎么这么忙?忙也就算了,能不能再找找人,到辛者库见见大妞去?我做了些耐放的煎饼和酱菜,你带给她去,万一辛者库的伙食不好,也让她改善改善?可怜见的,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想着入宫再出宫,即便再二十五六岁了,人家好歹还瞧着是‘宫里出来的,有规矩’,还抢着要做媳妇;现如今即便出来,也是有罪罚没的宫人,只怕势利的人家都懒得请媒人来,只能下嫁些穷苦的旗人,过吃饱饭都艰难的日子……”
“嗐!”李得文一声长叹,“你瞎想什么呀!还都想到什么嫁穷苦旗人这一说去了!如今我天天忙死了,要像你这么成日价闲着瞎想,只怕就要疯了。”
李谭氏一拳头打丈夫胳膊上,瞪着眼睛说:“女儿是我一个人的?!”
李得文惧内,只能拱手求饶:“姑奶奶,你饶了我!”
李谭氏才不饶他呢,紧跟着又是一粉拳砸他胸口上,哭着说:“忙忙忙!你忙出什么出息了么?”
李得文叫屈:“哎哟喂,这会子太后老佛爷又在提下半年她六十圣寿的事,字里行间就是说她为先帝、为皇上忙了大半辈子了,如今这么辛苦还不能好好过一个寿,是普天下人不孝顺她!如今内务府首当其冲忙得臭死。哼哼,我们广储司还算好呢,只忙些布匹衣服什么的,花费也有限;营造司那里已经欲哭无泪了,因为里头传出来的懿旨,说打算着把清漪园四周都修一修——但是没钱,自己想办法。”
李谭氏也不由“啊”了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说,之前不是步军统领衙门喊着说朝廷欠饷嘛。为这还……”
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神色,才又低声说:“皇上都为这事栽进去了,她倒又搞幺蛾子?”
“所以说这老娘们顾头不顾腚!自以为天下都归她了,尽可着她享福!”
李谭氏警惕,“嘘”了一声才悄然道:“小心着些,这些话要传出去了,吃不了兜着走。”
李得文一边脱袜子泡脚,一边冷笑道:“我这话根本不算什么,外头离谱的话她还没听见呢!她以为这是高宗时候啊,道路以目的?前些年绿营和八旗军被捻匪打得抱头鼠窜,最后靠各地的团练才剿灭了的,谁还真拿朝廷当不可言说的祖宗?也就京里收敛着点,外头各省,有个笑话早就传翻了去了!”
“什么笑话?”
李得文琢磨了几秒,低声笑道:“这话我也有干系,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山东巡抚赵湖桢,跟太后杠上了。太后申饬他今年不急着解送赋税和漕粮进京,他一折子就顶回去了,道是东省水灾才结束,皇上给的赈粮恰恰够,百姓们叩谢天恩才叩谢了两天,这会子催遭灾的地方缴赋税,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然后呢,就听说东省打莲花落的那些乞丐和流民,拿皇上仁德的事编了莲花落唱得满世界都知道;又……”
他忍不住自己吞了声笑,才说:“又拿邱德山编了莲花落,说‘那老公儿皮肤白、个子高,英俊潇洒可怪妙。’‘妙,妙,尤其妙,那老公儿胯.下还有宝,看得叫驴儿心生妒,看得老娘姨口水掉’……”
李谭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得文笑道:“乞丐打莲花落,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但是这话说的是邱德山,他被赵湖桢杀了之后曝尸,好多人好奇去剥了他的裤子想看看宫里的老公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传出这个谣言,你想想对后宫那位而言,无从辩解的苦,是什么滋味?!”
赵湖桢也真是够胆大的!不愧是带过团练的文臣、封疆,这一招他顶了天的罪过无非是没有管好老百姓的嘴——但人家只要反驳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个黄河堤坝臣已经殚精竭虑了,老百姓的嘴是我区区巡抚能管住的?”亦叫人气死了也无话可说。
李得文说:“这种流言,一般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的。只不知接下来皇上和朝廷有什么动静?”
正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他家的大丫鬟一惊一乍在喊:“咦!咦!”
李谭氏开窗探出头问:“怎么了?大傍晚的叫这么响?”
大丫鬟是个胖姑娘,笑着指着家里的大杨树梢说:“大奶奶,您瞧一瞧,这不是咱们家大爷养过的老鹰么?”
李得文不由擦干双脚,趿拉着鞋,也探出头去一看:呵,可不是他代昝宁熬出来的那只大金雕?
大金雕神气地站在树梢上,峻厉的双目睨视着下头。
李得文喜欢这些玩意儿,自然觉得是意外之喜,穿着卧室的鞋就出了门,对着那鹰一声唿哨。
大金雕还认得旧主人,“呼”地飞下来,扁毛畜生很聪明,见李得文没有戴皮护袖,就没飞停下来,而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停在石榴树上,一旁屋檐下挂着的画眉、白头翁什么的,顿时吓得直扑棱翅膀。
李得文说:“快!拿我的护臂来!拿鹰架子来!”
老鹰通人性,见主人装备好了,才悠然地飞下来,停在李得文的胳膊上。
李得文很细心地发现,鹰脚上居然系着一个金属环,很像信鸽用的那种。他玩鸽子的人,当然晓得里头的机关儿,伸手在活扣儿上“吧嗒”一按,金属环就破裂成两半,里面掉出一张薄薄的绵纸来,上头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最后还有一枚“皇帝之宝”的印章。
“哎呀妈呀!”李得文一声惊呼,好在家里的几个奴仆都比较懒,帮他拿好了东西,就没人还在旁边伺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绵纸,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然后放开金雕落在树枝上,自己溜回屋子了。
皇帝的字迹他并不熟悉,但是这只大金雕是自己养出来的,除了皇帝和女儿李夕月,没人注意过这茬儿;“皇帝之宝”的大印,估摸着也没人敢造假。李得文仔仔细细把这道鹰脚里的诏书看了两三遍,心里悚然警觉,在家默默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贴身收好,对另一间屋子里的李谭氏说:“媳妇儿,我有事出去一下。”
李谭氏抱怨道:“什么时候还出去喝酒应酬?”
李得文说:“嗐,我也没办法啊,那帮子哥们儿日日都不应承,感情不就淡薄了吗?”
他叫家里的老门子套车,然后转脚先去了隔壁亦武家。
“亦武,亦武。”他笑吟吟地唤老邻居家的孩子,对探出头来的他他拉氏打招呼:“有些事,要找亦武说呢。”
现在两家都是背晦——李夕月被发到辛者库当苦差,亦武跟的礼亲王和豹尾班都没啥好结果——所以倒都彼此理解,他他拉氏很客气地说:“亦武在呢,您请进来看茶。”
亦武的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看来这孩子没啥事做就研究各种枪炮火铳。李得文说:“赋闲无聊啊?”
亦武是个老实孩子,摸摸头自我解嘲:“没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豹尾班也要大动干戈了——听说紫禁城的侍卫里先在清理,和纳兰家不合的都拨到外围当差或者外放了。三等侍卫在京是人人羡慕的,要是外放去做个守备都司的,真是太不值钱了。估摸着下一拨就轮到粘杆处和豹尾班了,我这种只不过是护卫的,八成得从大头兵干起。”
李得文说:“知道朝廷里这阵子的大震动不?”
亦武听说过一些,点点头:“张军机上了辞呈了,说自己老病侵寻,也不堪中枢的繁琐,想回故乡教教书,做个乡绅。朝廷里装模作样留了一次,然后就批了辞呈。翰林院听说纳兰国轩要进军机,现在正在闹呢。”
李得文微微笑笑:“不错,太后这手实在太不顾清议了。纳兰国轩打算好了要进军机处,却又不肯放手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差使,大概接班的还没物色好,不过这几日已经挺胸凸肚地日日往清漪园赶了。”
亦武脸色很难看,胸口起伏,最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这是明着想篡权啊!”
起身绕室彷徨了一阵,又一屁股坐下说:“不成!皇上是咱们的明君,决不能让他就这样被太后、被纳兰氏夺了权位。纳兰氏现在名声还不够臭么?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李得文笑了笑:“因为,他们不知道状况,军机处的几个,已经‘搁车’了。”
“‘搁车’是什么意思?”亦武也不明白。
李得文也是后来和六部的兄弟们喝酒是时才透彻地弄明白的,于是此刻和亦武譬解:“原来呢,‘搁车’是指军机处这样的枢廷之处,而枢臣却全数不作为,任凭每日四面八方无数加急的折子搁置,不上闻下达。太后在深宫之中,即便是垂帘听政,无政可听又将如何?”
然后又说:“当然,张莘和厉害的。如果直接全堂‘搁车’,摆明了和太后对着干,太后会警觉,也会放出手段来,最后少不得皇上忍辱负重出来转圜,转圜完未必有好结果。现在呢,是张军机请辞,下头几员则以‘群龙无首’为由,扣下了不少要务——而太后并不知晓。现在六部怨声载道,翰林院和御史台义愤填膺,国子监都凑热闹把几个闹事的落第举子给扒了底朝天。马上各省督抚也该上折子了,太后垂帘本来就是不合祖制的事,只是她一意孤行,且闭目塞听,不知道下头的意见罢了。这样的政权,何能长久?”
不关心政务的人,却很通透,所以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知道太后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无论哪朝哪代,即便是武则天称帝之时,这样的暗流一定会存在。太后若能有之前和礼亲王合谋时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出来,或许倒还能保有权势更久一点;现在军机处故意只让她看到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却不让她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暗涌。
那么,当暗涌她压服不住之时,就是她倒台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作为女主当权,处境会比正统的皇帝艰难很多。
所以历代女主当权,不是手腕超群,就是狠辣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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