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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宁接过慈宁宫的奏报,冷笑一声:“她以为一死了之,朕就不问她杀人之罪了?”
荣聿劝道:“毕竟是丑事,而且先帝遗诏已经焚了,有很多事交代不清楚,将来反成疑案,千秋万代的遭人说道。”
昝宁忍了忍气,说:“无论怎么,朕亲额涅是死于非命,太后罪无可赦,朕不能还给她母后皇太后的身份,将来祔葬于先帝身边,越过我母亲的位次。”
荣聿想了想,说:“纳兰氏鸩杀圣母皇太后是板上钉钉的,罪无可绾,废为庶人,葬于先帝陵寝之外,以谢天下;但关于邱德山的那个谣言,是打先帝爷的脸,还是要给她正名。”
这一条本来就荒诞不经,昝宁点点头,又说:“既然如此,太后纳兰氏废为庶人,就不谈国丧,不需成服;而颖妃……邱德山的事确有构陷纳兰氏之嫌,不过看在她已经遭纳兰氏毒手,追究就不追究了,以妃礼下葬亦可,只是也不需皇室和民间为她服丧。”
荣聿点点头:“是,今年年景总算好了起来,几场大雨一下,农田里的龟坼缓解了,豆麦长势良好,这样一个丰年,若是让百姓还要守国丧百日,不能嫁娶、不能歌舞、不能听戏,真是憋死人了。皇上这是大仁大义。”
这家伙就一张嘴惯会说话。
昝宁笑笑,心想,军机处还是得有张莘和那种直言不讳的才行,又想国家大难总算一件件过去了,接下来的用人也得一件件提上日程,譬如亦武那样善火器的、赵湖桢那样会团练的,各种人才都要广泛吸纳,得给国家一片蒸蒸的新景象来。
说白了,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缓缓地说:“国家这些年的乱象,确实要与民休息,接着呢,也要不拘一格地用人、办事,把以往的积弊一件一件解决了,特别是不能像你哥哥那样,全是畛域之分,也不能像刘俊德一样,只讲伪道学。人,有正气,有才华,肯做事,就是好的。”
“朕的出身,在先帝诸皇子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朕的额涅,一辈子谨小慎微,但那时候因为不愿意和纳兰氏同流合污,共同垂帘干政,所以遭了毒手。她出身是低微些,然而出身低微又怎么样?”
荣聿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笑道:“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出身,和她善良不善良、可亲不可亲、聪慧不聪慧、贤明不贤明没有绝对的关系。大舜帝还是发于畎亩之中的呢,诸葛亮还是躬耕于南阳的呢,百里奚还是卖在集市的奴隶呢,可哪一个不贤明?皇上用人是这样,其实选女孩子做妻子吧,也是一样的……”
昝宁终于笑了笑,说:“欸,你心里明白就得了,不用一个个举例子了。”
荣聿悄然一看,昝宁脸上那甜蜜而略带羞涩的笑容,使得他又从冷血无情的帝王,变作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荣聿顿时笑开了花:“明白,奴才一万分明白。内务府一直紧锣密鼓地备办差事,虽然国库不丰,但是一应礼节都会到位,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
昝宁很认真地说:“皇叔,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废后景妃,是太后硬塞给朕的,保有她这个位分已经嫌过分;而李夕月不是继后,不能按填房的规矩来。”
“是。”荣聿说,“这次为除纳兰国轩和太后纳兰氏出力的人不少,请旨加恩。”
昝宁笑着说:“一切都听你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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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给太后和颖妃服丧,对老百姓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好事,大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顿时显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来。
礼部则具奏,皇帝登基七年,大婚四年,宫中虚乏,中宫犹空,子嗣也少,要进行秀女的大挑,这一次由礼部出面的,自然挑的是嫁入皇家的女孩儿。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姑娘都要经一轮挑选,落选了才能嫁入。
李谭氏在家絮絮叨叨:“看来你升官也不好。以前是笔帖式,姑娘根本没机会挑进宫做娘娘,其实也不错,入宫当差总有年限,将来嫁人总可以回娘家;现在升了广储司总办郎中,看着是个四品官,结果姑娘倒又要参选了。诶,你说这个可不可以称病不选的啊?大妞今年十八,熬过明年过了年龄,不就可以申请自主嫁人了?”
李得文掸着自己簇新的四品补服,补子上头绣着一只鸳鸯,虽是按官制绣的图样,却因是女儿李夕月的女红,也显出一些温柔端丽来。
他笑道:“你呀,少操心。咱大妞这次必不能称病。”
李谭氏抹着眼泪:“你看看你,只顾着自己升官,已经不顾女儿的幸福了。你以为进宫是好事?我听说,咱们这位皇帝对天下百姓是仁义,但是对后宫可冷漠,前头皇后么废了,好容易有了个宠的妃子,死了之后的哀荣还不如个贵人。咱们闺女要是被选上去伺候这样一个冷情薄幸的男人,还不如亦武那样知疼知热的好!”
“可别胡说。”李得文忙说,“亦武的老婆都有娃怀在肚子里了,你这话几个意思?”
李谭氏说:“我知道亦武要做爹了,也就是一说嘛,本来……唉,说了也白说。”满眼艳羡。
李得文欲要把女儿和皇帝之间的那些情.事告诉妻子,但又怕她大嘴巴话多,万一为了显摆说给她的手帕交们听,可要糟糕——皇后之位是国家大事,能现在就胡说海吹的?
他只能说:“对啊,说了也白说,认命吧。我上内务府去了啊,这次挑完秀女,估摸着要立皇后了,咱们广储司最忙了,多少衣冠器物要准备起来了。你要有空,陪女儿聊聊天,别叫她天天做绣活,累得她脸都黄了。”
李谭氏觉得自己男人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的闺女她最心疼了,想想宫中的那些破事,做嫔妃远不如做宫女好。
她到李夕月的闺房看了一圈,劝道:“大妞,歇歇吧,我去给亦武媳妇送我炖的鸡汤,你要肚子饿了也自己到厨房去盛碗喝。”
交代罢,李谭氏用精致的食盒装好鸡汤,到了亦武家。
亦武已经在神机营当差了,天天还挺忙,他额涅他他拉氏一脸喜气,见李谭氏就笑道:“恭喜恭喜,听说夕月已经造册预备大挑了,她一看就是福相,指不定这回能挑中,你们老李家就要出个嫔妃了!”
李谭氏一脸苦笑:“咱们将心比心,你可愿意自己家女儿当这个皇家的嫔妃?”
他他拉氏犹豫了一下,终于笑道:“不愿意。”
但又说:“若是能指婚给哪家王爷贝勒也挺好,若是指个正室夫人,那可就更好了!”
“哪指望这样的美事!”李谭氏哀叹着,“好容易养大的女儿,‘一朝选在君王侧’,做父母的就再也见不着了。”
然后,她悄悄说:“你舅舅不是礼部的嘛?可否帮个忙,给夕月报个‘素有痼疾’,随便什么血分上的毛病,或者就报个痨症也行啊!只要她能不参选,就能不进宫。”
“这个……”
他他拉氏有点踌躇,但想着李谭氏是自己的小姐妹,她丈夫现在也是节节高升,自己能帮帮忙不也是彼此照应的好事?
于是说:“行,我找我舅舅说说看。成不成,我可就不知道了。”
李谭氏大喜,悄悄从荷包拿出几个金锞子并一张银票:“我知道不能让你舅舅白忙活,那,这点小意思,成事了再补。我家那口子现在还算有点闲钱,钱都不是个事儿!”
他他拉氏推拒了两下,也就应下来。
李谭氏心放下了大半,想想这事也不能叫丈夫知道,于是若无其事地回到家,若无其事地每天打理家事、照顾子女。
却说没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夕月在屋子里的石榴树下喂鸽子。雪白的鸽群“咕咕”叫着围绕在她的身边,她百无聊赖地跟鸽子们说话:“有玉米粒吃不错啦,别围着我转转。再过一阵,蚱蜢肥了,再逮给你们吃,好好给你们贴贴秋膘。再过阵子,蟋蟀也要叫了,金蛉子也到了孵化的时候……”
她想着,自己刚刚入宫见到昝宁,两个人的情谊居然就是从老鹰、蟋蟀、金蛉子上生出来的,不由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飞吧飞吧。”她边笑,边驱赶那群白鸽,“吃饱喝足了,该练练翅膀力,别遇着老鹰,全部吓掉下来。”
白鸽群振翅飞上天空,先在杨树梢那高度盘旋,接着飞到白塔的高度,接着又飞到云层里,一盘一盘的,忽隐忽现,而嘹亮的鸽哨声则穿过层云,清晰地传到李夕月的耳朵里。李夕月抬着脖子,绕着圈地看,她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一朵朵白云,穿过碧蓝的天,穿过微微发红的天际,看到京城正中的那片紫禁城里,看到她思念的那个人那里。
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有些雾蒙蒙的,不知是相思的苦,还是无解的愁。
突然,她听见鸽子群慌乱的鸣叫,凝神一看,一只雪白的鹰不知何时盘旋在高空。
这可是鸽子们的天敌,她赶紧挥了挥扎红绳的竹竿,指挥鸽子们立刻飞回家来躲避。
但那只鹰,也跟着盘旋而下,似乎非要捉住一只白鸽不可。
到了房檐的高度,已然可以看清这只鹰的模样,雪白的羽毛,隐着青灰色的边缘,目光神俊,嘴里发出“啁啁”的鸣叫。
李夕月疑惑地瞧了瞧,而那鹰也飞下来,大概看出李夕月没有戴上皮臂套,就没有停在她身上,而是立在那棵开满赤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上。石榴枝条柔软,被硕大的海东青停着就开始颤动,而鹰的平衡力极好,就这么站在柔枝上“啁啁”地叫,似乎在埋怨着什么。
李夕月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家的大门就被人敲响了。她在后院,只能竖着耳朵听动静。
额涅叫丫鬟去看看是谁,丫鬟扯着嗓子回话:“大奶奶,是个不认识的公子。”
李谭氏奇怪,亲自到影壁后问:“是找我家老爷的么?”
来人的小厮代为回话:“是呢,找李爷。”
“他在广储司当差呢,这会子还没下值回来。您要有事,先进门坐一坐罢。”
原以为一般男客知道要找的人不在,总归会知趣地先离开,随便在外面哪家茶楼坐一会儿等候。
但这个人说:“好,进来坐坐吧。”
李谭氏挠挠头,觉得自己一个妇人家,接待不认识的男客有些奇怪,但家里别无成年的男人了,只能亲自安排了茶水,把这个不肯“自觉”离开的客人延请进门。
花厅可以待客,李谭氏客气地说:“您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茶水,我家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人问:“不用麻烦,主要想问问李大姑娘的身子可还好?”
李谭氏愣了愣,小心问:“您是……他他拉家的亲戚?”
那头也愣了愣:“不是。”
李谭氏有些狐疑:“那……您怎么知道我家大妞身子不好?”
来人愣住了,“呃”了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
李谭氏面孔一冷,正容说:“我家闺女确实身子骨不好,这次不能参选秀女了。您若是礼部的人来核实,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您先坐坐,我去看看茶水。”
她的镇静是强装的,一到后屋就紧张得哆嗦:“糟了,糟了……没及时到太医院找人写张条子,可别被抓了个正着,这可是欺君之罪了!”
李夕月在后院一直听着呢,此刻比她额涅镇静多了,只问:“怎么,阿玛额涅托人给我报了病?”
“只是我。”李谭氏说,“你阿玛心热着呢,并不知情。大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晓得,后宫那种倾轧,还有皇帝那种冷情冷性的……”
李夕月见母亲急得都快哭了,不由对她笑笑,挽着胳膊摇两摇,然后说:“没事,即便是礼部的来核查,说病了,说病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猜呀,不是礼部的人。”
她在家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罐君山茶来,气定神闲慢慢烧水、慢慢泡茶。茶水盛在家里最好的青花瓷杯子里,她努努嘴说:“额涅,叫丫鬟捧出去吧。”
家里不大,前头花厅里说话朗声一点,后面院子里就能听见。
他在前头夸那茶:“嗯,虽然不是玉泉水,不过这雨水淀过,也很清澈甘甜。茶水火候到了,香气都收住了。”
然后陡然又问:“是你家夕月姑娘泡的茶吧?她身子还行?”
李谭氏给他喋喋地问得不耐烦,敷衍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到正题上。好容易听见前门的听差在喊:“老爷回来了!”
李谭氏顿时起身,笑道:“我家老爷可算回来了,您有话,您一会儿问他。我一个没脚蟹,什么都不懂呢。”
把客人撇着,自己到外头迎接了。
李得文下了轿子,正在疑惑呢:“外头怎么这么多人站着?”
李谭氏把他迎进二门,低声说:“来了个客,估摸着是礼部的。”
“礼部的人来干什么?秀女候选的时候,不由礼部先问话呀。”
李谭氏脸一红,说:“嗐,我不是担心夕月嘛,请亦武他舅爷爷——在礼部当司官的——帮着给夕月开了一张病单。”
“啊?!”李得文惊讶得张大了嘴,“你这不胡闹么!”
李谭氏嘟着嘴掐了他一把,“这样的事你当年没做过?夕月选宫女时,你不也给她告病的?怎么的我做就是胡闹?不说了,人家在花厅候着呢,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你去应付吧,别把话穿了帮就行。”
“这个……怎么可能不穿帮!”李得文觉得老婆就是胡闹,但是骂又骂不得,只能先陪了笑脸,打算应对“礼部官员”来查证这件事。
李谭氏跟到门口没进去,在外头听壁角。
听见她丈夫撩帘子进去,然后“哎呀我的妈”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扑通”跪地的动静,“邦邦”磕头的声音:“皇上怎么来了?奴才太不恭敬了!”
李谭氏几乎吓傻了:怎么的,给女儿报个病,皇帝亲自来核查啊?!
倚着外墙,强撑着让自己别一屁股坐地上。
里头,皇上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朕微服前来嘛,就是怕人知道,到时候人多嘴杂,不大好看。”
又说:“主要看到礼部报来的秀女名册里居然没有夕月,心里奇怪,叫再去核查,才知道夕月病了,还是痨症,实在担心得不行。”
李得文咽唾沫:这老娘们儿做事怎么这么夸张啊?痨症!她还不如说李夕月死了呢。
这会儿只能赔笑回话:“这个,皇上恕罪,这个……”
这个事,往大里说,就是一群人伙同欺君啊!李夕月好好地在家,她娘为了免除她被选秀选上,搞了这么一手骗皇帝。要是认真追究起来,真是牵扯一群人!
他欲哭无泪,半晌才碰头道:“万岁爷见恕,奴才家人,实在是做了糊涂事,夕月没病,好得很。只求您……求您……”
求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真是日了狗了。
昝宁当然是有点不高兴的。
听说李夕月生病,他急了一天一夜。
现在人家在家里,他不能把她叫进宫来,叫其他人探望又不放心,最后一狠心,搞了“微服私访”这一招,叫御史台知道了,只怕就要上折子请“皇上恪守规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了。
不过面对的是未来的老丈人,看人家“嘣咚嘣咚”地磕头求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重话吓唬人,只能温语抚慰:“没事没事,夕月没生病就好。你放心吧,不追究你,明儿把名字补到礼部的名册里去。”
李得文松了一口气,但又想,这要是追究别人呢?这主子心情不好,只怕总难免吹求。他一横心,说:“皇上放心,奴才叫夕月来给您当面瞧瞧,您放个心。”
把女儿“卖”了,他也就放心了。
李得文出门,看见李谭氏一脸的泪痕,抓着他的袖子说不出话来,做着口型问:“怎么样?”
李得文宠老婆出名的,只能和声和气说:“没事。我叫夕月去。皇上……念着她。”
李谭氏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听“没事”,略略松了口气,才有力气去擦眼泪。
李夕月进了花厅的门,打算板着脸,因为要问问他,怎么好意思叫她阿玛跪在那儿给他磕了半天的响头。
但看见他,那脸板不起来了,想笑又想哭,等反应过来还是该行个大礼的时候,已经被他伸手挽住,他喉咙里带着低沉的颤音:“夕月!”
“你真讨厌……”她跪不下去,被他拉着手,心也狠不起来,骂了这么娇俏的一句,已经想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一场。
可惜花厅是那种四下里都是窗户的屋子,大夏天的,更是到处开着窗,窗屉上的薄纱根本挡不住外面的目光。
两个人都只能收敛着,说些堂皇的话:
“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该担心的不该是江山社稷?”
“你这是跟我生气呢?”
“哪个生你的气?”
……
简直要谈僵了。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李夕月先打破了沉寂:“你还把海东青带出来了啊?”
“嗯,它在宫里闷得久了,带出来放放风。”
“吓得我们家的鸽子呀,蛋都不下了。”
“是么?去瞧瞧?”
于是,去后院瞧海东青。
李谭氏一伸头,李得文把她衣领一拽,低声说:“少看,当心得偷针眼!”
李谭氏不服气:“他要是……怎么了我们闺女怎么办?”
李得文想:早就“怎么了”,不差这一会儿。
说:“他要‘怎么了’,你还能不让他‘怎么了’?人家可是皇上!”
李谭氏只能低声嘟囔:“我才舍不得闺女嫁到紫禁城里……”说说又想哭了。
家里小厮不能进后院,几个丫鬟和其他孩子都被严禁往后院去。
后院的石榴树上,海东青稳稳地高站着,仿佛在站岗。
而树梢不停地动,因为下头两个人倚着树实在吻得忘我。
碧绿的石榴叶,火红的石榴花,还有绽开口子的一颗颗大石榴,是李夕月的一道背景。
她梳着家常的辫子,鬓边一朵浅蓝色绒花,耳朵上一对料器耳坠,水蓝色亮纱袍子,隐隐露出里头月白缎子上绣的鸢尾花,还有圆润洁白的胳膊,握起来又凉又软。
但昝宁的身体却热得难受。
李夕月说:“不早了,你回吧。”
“你真无情!”
李夕月轻轻扭他一把:“来日方长。”
小酒窝一隐一现,眼睛像檐头上初升的弯月,清澈甜美,让人从容而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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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安排的秀女大挑,后来才增补名字的李夕月排在最后一名,心急如焚的皇帝昝宁百无聊赖地一排排看了大半天的秀女,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能够拿起一边摆放的镶珊瑚玉如意。
最后自报名号的那个秀女是六个秀女中最靠边的一位。秀女按例不用跪,她微微低头,声音含着笑似的:“奴才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四品文职李得文长女李夕月。”
一排女孩子中,她不是最美的一个,也不是打扮得最花枝招展的一个,但皇帝,缓缓而郑重地走向她,双手捧着玉如意递过去。
一句话都不必说。
她抬眸看着他的笑眼,千言万语含着,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早就心有灵犀了。
但毕竟有些害臊,她旋即低下头,谢恩的声音像蚊子叫:“奴才谢主隆恩。”
一轮一轮挑出来的一百八十八个秀女,皇帝只递了这一柄如意——如意表示选皇后,还有一堆给选中的嫔妃的荷包,他一个都没送出去,剩下的一百八十七个秀女,只打算再挑些给宗室里拴婚,也就可以了。
好消息立刻传到了外面,李得文脸上飞金一样,接受大家的贺喜。
荣聿笑道:“好家伙,总算修成正果了。接下来咱们内务府齐心协力,把李大人家的喜事办好!”
皇帝的大婚主要是纳采与大征两大礼仪,是皇家向皇后家下定的礼仪。
黄金二百两、白银万两、金茶筒一、银茶筒二、银盆二、缎千匹、文马二十匹、闲马四十匹、驮甲二十副。赐皇后父后母黄金百两、银五千两、金茶筒一具、银茶筒一具、银盆一具、缎五百匹、布千匹。穿着橘黄礼服的宫中侍卫和太监把这些礼物送到李夕月家。之后是册立礼,礼部使节带着皇后金册和金宝前来宣旨。
李得文一趟又一趟地换穿了承恩公的爵品衣冠,带着家中夫人叩谢皇恩。
然后再把家里为女儿准备的嫁妆一抬一抬地送进宫里。
等到正式迎娶的那一天,李谭氏流着泪,在女儿身前身后转悠:“大妞,这复杂的头我也不会帮你梳,你今日好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后在宫里要和丈夫举案齐眉,和其他姐妹和衷共济。”
最后抽出手帕擦眼睛,忍不住还是哭了:“额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
说得李夕月也哭了起来。
哭嫁不违古礼,送嫁的是“全福”的公主和福晋,含着笑耐心地劝着,再给新娘子脸上补了粉黛,理了理她身上的龙凤同合袍,笑道:“这么美的皇后,万岁爷真是好福气。”
时辰一到,送嫁的福晋把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和一柄金双喜如意递到李夕月手中,盖上红盖头,在凤舆上熏过藏香,把李夕月扶到了凤舆之中。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舆,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扈从,因为已经到了晚上,所以到处亮着明晃晃的灯,听见喜气洋洋的声音。钟鼓齐鸣,鞭炮齐响,礼花在天空中绚烂地开放。
李夕月动都不敢动,耳朵里听着动静,隔着薄薄的红绸盖头和薄薄的红绸轿帘,隐隐能看见外头堂皇的亮光,闪动的五彩之色。
过皇城中门,过金水桥中桥,过天.安.门中门,过端门中门,过午门中门,过太和门中门……李夕月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走的是直线,是一个国家的女子所可以经过的最最尊贵的一条线路。这条线路,只有最尊贵的嫡皇后毕生才能在大婚当天经临一次,是无上的荣光。
到了乾清宫阶下,凤舆停下,李夕月被扶出来,抱着宝瓶,跨过火盆,再乘孔雀顶轿,来到坤宁宫东暖阁的洞房。
皇帝昝宁已经在等候。
李夕月什么都看不见,被扶坐在龙凤喜床上,眼前红绸突然一闪,滟滟的光亮涌过来,她不由眨了眨眼,才悄然抬头,看见面前那张熟悉的笑脸。
他拿着秤杆,听赞礼的福晋笑融融说:“称心如意!”
递过来一个镂金大碗,里面是羊肉馅儿的子孙饽饽——可惜是生的,吃一口就吐掉,那福晋笑问:“生不生?”
两个人都笑了,低头抿嘴,羞臊了一下才同时说:“生。”
外头《交祝歌》响起来,合卺礼结束。红艳艳的洞房里,喜盈盈的众人道了“安置”,渐次退出。
歌声渐渐也小了,慢慢,外面只听见天籁的虫吟。
昝宁问:“这地方,你习惯不习惯?”
李夕月小声说:“咦,你不是说我不择床,在那儿都能睡得着呼呼的?”
昝宁笑道:“这倒是。不过我怕是睡不着了。”
“为什么呢?”
昝宁伸手理直气壮地解她的衣扣,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呢?”
李夕月的额涅有一句话并没有说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女儿,其实仅仅大婚过后两个月,李家新的承恩公府前就来了几个宫里的太监。
李得文有些忐忑地把人迎进来,寒暄了一顿才小心问:“不知是什么贵干?”
几个太监笑道:“皇后娘娘刚查出来怀了两个月身孕,这几天嗜睡想吐,按宫里的规矩呢,娘家人可以进去照顾孕妇,照顾完月子再回来。要辛苦承恩公夫人了。”
李谭氏跳起来笑着说:“行啊,我这就收拾进宫的包袱去!”
等传话的太监离开了,她点着李得文的额头:“我进宫照顾女儿,隔三差五地也能回来,你给我少灌点猫尿,不许在外头眠花宿柳的,更不许起纳小的心思。懂不懂?”
李得文无奈地一摊手:“你不许我纳小,现在宫里皇上也不肯再纳妃,你看看,人家都说女儿是跟你学的!这传出去是好听的名声?”
李谭氏万分得意:“我管这是什么名声?我女儿要生皇阿哥了,我做姥姥的当然要陪着,你做姥爷的当然不能让咱们家后院失火。”
李谭氏一陪陪到皇后足月。
普天大赦,贺喜皇上终于得了一个阿哥。
李谭氏在家呆了小半年,宫里的太监又来了,陪着笑:“夫人,您又得进宫了,皇后娘娘又怀上了。”
如是三四轮,李得文终于受不了了。
他跟着那群提笼子熬鹰的狐朋狗友哀叹着:“那时候内务府选秀——对,选宫女那种,我后悔啊,就该多动动脑筋避开,不该让自家姑娘进宫。嗐,好啥呀!虽说出了个皇后娘娘,可我成了个鳏夫啊!”
“您纳个小呗!”
他继续唉声叹气:“谁敢啊!你看,皇上都五年不纳小了,说要裁度后宫用度,咱们一个普通的国公,敢纳小?”
长吁短叹中隐着笑意,叫见者生妒。
“行行行,那咱们就喝酒,听曲儿。”
“今日的姑娘唱的是什么曲儿?”
“老曲儿翻唱的。《毛诗》中的《绸缪》。琵琶曲一弹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歌娘雪白的手指按着弦,媚眼如丝,道一句:“奴家开始了。”
玲玲的弦声中,听她唱那古雅的词儿: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李得文听着曲儿,果然笑得极粲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作者已经写得断气。。。。
不过总算完结了,这么长这么长,我以后要努力写短一点,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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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甜饼总是令自己愉悦的。原来的题目叫《遇此良人》,其实我也挺喜欢的。
下一部不出意外是《凤尘》,估计是先苦后甜那种。
《我们的星星》也在构思中。
求大家多多收藏,关爱冷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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