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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之后的第一天,赵家来了客人。
客人姓纪,叫纪良。他是三郎、四郎的同窗。更重要的是,他是赵小妹的未婚夫。
说来大家以前都在梨东镇上念书,祁明诚和三郎、四郎也是同窗。但原身这个人吧,即使面上装得很好,骨子里却是有些瞧不起泥腿子们的,因此很少和三郎、四郎有什么交流。碰巧那时原身在甲班,三郎、四郎在丙班,碰面的机会少,原身就以一副“我时刻都要念书”的勤学模样糊弄过去了。
不过,那时的三郎、四郎就隐隐有些不太喜欢祁明诚此人,只是碍于大嫂的面子,又见祁明诚果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便觉得也许大家只是气场不合而已,因此只顺着原身的意思减少了往来。
后来赵家要结冥亲,真的都是看在祁二娘的面子上,才选中了祁明诚。等到祁明诚成为赵家人以后,三郎、四郎见他的品性与他们当初想象中的全然不同,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心里都愧疚不已。
说这么多只是想要表明一点,其实原身对于三郎、四郎的交友情况所知不多,连带着现在的祁明诚也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并不知道这位姓纪明良的学生到底有何本事,竟然叫赵家人看中了。
按照梨东镇这边的规矩,两户人家定了亲事后,就已经是亲戚了,但在没有正式成亲前,两家人在年后拜年时是互不走动的。如果男方想要表明对女方的重视,就需要在年前上女方家里送些年货。
纪良十五六的模样,样子有些清瘦,是一副会让人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书生模样。不过,其实他很有力气,至少比祁明诚有力气多了。年货装了两箩筐,他用肩膀担着进了赵家院子。
祁明诚扫了一眼,发现纪良送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米是新米,糖也是买了好糖。
原本坐在火炉前烤火的赵小妹立刻起身躲去她自己的房间了。其实,她今个儿早早就梳妆好了,还特意在脸上抹了胭脂,祁明诚本以为她会好好和未婚夫说说话呢,没想到两人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纪良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细的银簪子,红着脸,却又不敢追上去。年货是家里人准备的,簪子却是他自己攒钱买的。闲暇时他常常替书坊抄书,私底下还偷偷写过话本,积少成多就有了一些私房钱。
祁二娘赶紧说:“纪家兄弟你坐,这是送给妹妹的吧?嫂子帮你转交了。”已婚的女性总是很乐意开新人的玩笑,好在祁二娘说的话都还得体,才没有让刚刚进门的纪良羞得想直接从门口退出去。
祁明诚看着觉得有趣。
比起后世总把爱啊恨啊挂在嘴上的年轻男女,像纪良和赵小妹这样的,还真是单纯啊。
赵家的兄弟们显然对于纪良这个未来妹夫很满意,祁二娘去厨房里弄了一碗糖水鸡蛋,足足放了九个鸡蛋!在这个物资并不是很丰富的时代,大家只知道鸡蛋是个好东西,可不管胆固醇高不高的。
虽说纪良的年纪瞧着并不算大,不过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很是进退得体。知道自己吃不了九个鸡蛋,他也不死要面子,唤了几位舅兄,一碗鸡蛋分作几碗,大家分着吃掉了。祁明诚也分到了一个。
纪良估计是凌晨时就从他自己家里出发了,到达赵家时还是上午。
因为已经料到了纪良要来,为了招待纪良,赵家早上的那顿饭故意吃得有点晚,等着纪良来了以后才一起吃。而且,祁二娘做得非常丰盛。他们现在对着纪良好,就指着他日后能对赵家小妹好啊!
赵小妹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
即使纪良的眼神总是忍不住朝小妹房间所在的方向瞄,舅兄们却都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也没有谁想去把小妹叫出来。祁二娘指挥着三郎去给小妹点了个炉子,早饭也是送到小妹房里去给她吃的。
因着纪良家远,吃过饭没多久,他又该回去了。再多留一留,他就得走夜路了。
当纪良要走时,三郎又去了趟赵小妹的屋子,很快就拿了一个包袱出来。
这都是赵小妹不久前刚刚做好的新衣服,纪良一套,纪良的奶奶一套,纪良的母亲一套。除此以外,她还绣了一个书袋和两个荷包,那是给纪良弟弟妹妹们的。这算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回礼了。不说这些布料上就花了一些钱,也不说赵小妹的手艺又极好,最重要的是这一针一线里面都带着心意啊!
纪良搂着包袱,站在赵家的院子里局促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叫新妹儿照顾好自己。”
“行啦,我的亲妹子,我能不照顾好了?”赵三郎拍着纪良的肩膀说。
待纪良红着脸离开后,祁明诚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怎么纪家就他一人来了?”
祁二娘脸上原本还有些笑模样,听到这话却神色一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可不就只有他一人来?这么冷的天,纪良奶奶那个身子……肯定是出不了门的。他一人来,我反而觉得放心些。”
奶奶出不了门,那不还是还有父母吗?
却原来,纪家的情况有些复杂。纪良的母亲后来改嫁了。
景朝的民风还算开放,所以民间女子改嫁是常有的事情。打个比方,祁渣爹在原配去世以后,不就立马把同村的一个寡妇娶进门来了吗?下河村里有些人瞧不上祁渣爹为人,也只是因为有流言说祁渣爹早几年就和这个寡妇无媒苟合了,倒是从未以“寡妇再嫁”这个理由来抨击祁渣爹和他的继妻。
纪良的父亲是个秀才,还是个病秧子。纪秀才病逝时,纪良刚刚一岁,和父亲一样体弱多病,瞧着就是个不易养活的。纪良还有一个奶奶,她的身体也是一般,儿子去了以后,她跟着去了半条命。
生活的重担就这样全部压在了纪良母亲身上。
因着婆婆和儿子都是药罐子,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纪良的母亲既要侍奉老人,又要照顾幼子,哪怕家里还有几亩地,她也照应不过来啊!她强撑了两年,最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只能改嫁。
纪良母亲的人品、样貌都不错,即使是二嫁,还是有人上门求娶。
纪良母亲却直接放了话:“虽说阿良父亲是个没良心的,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么走了,可我不能和他一样狠心。所以,哪怕我要改嫁了,我也要带上阿良和阿良奶奶。阿良此生姓纪,不改姓。”
这条件一出,立马让不少人退却了,但有一位姓何的木匠师傅还是坚持求娶,并且他诚意十足。何师傅家里的条件不错,有田有地有手艺,不嫖不赌不铺张,这样的人哪能把日子过差了?他前头也娶过一个妻子,回了趟娘家,好端端地在娘家落水死了,家里已经有了一儿两女。三个孩子都还小。
纪良母亲就这样带着儿子和婆婆改嫁了。
婆媳相依为命几年,纪良的奶奶其实舍不得儿媳妇改嫁。但是,舍不得也得嫁啊,她老婆子活着就是儿媳妇的拖累,要不是因着纪良还小,老人实在不舍得闭眼,她有时都想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了。
按说,前头的婆婆都同意了,而且纪良母亲改嫁后还继续奉养婆婆,她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改嫁是应该受到祝福的,可是,在她二嫁的那天,纪家的宗亲忽然站出来堵住了何木匠来接她的牛车。
宗亲们说了很多看似有道理的混账话,总结一下他们的意思,就是不让纪良母亲改嫁。
因为纪良的父亲是个秀才,是附近几十个村子里唯一的秀才,姓纪的人走出去都仿佛叫人高看了一眼,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给纪秀才抹黑的行为都必须是要被阻止的,秀才娘子怎么能够改嫁呢?
纪良的母亲把盖头一掀,指着宗亲们破口大骂:“阿良父亲成为秀才时,你们一个个把良田挂在他的名下避了田税,不知道占了多大的便宜!阿良父亲一走,你们要重新交田税了,就觉得他死得太不是时候,因此一个个都转过来恨上了一个死人!我家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站出来?现在眼看着我家的日子要变好了,你们又出来说些不着四六的混账话?老天爷怎么不把你们收了呢?”
族长把脖子一梗,道:“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开祠堂,把你的名字从纪秀才的名字后划掉。”
纪良母亲冷笑一声:“把我的名字划了,叫阿良做野种去?他可是跟你们一样姓纪的!”
“你这不贞不洁的女子哪里有资格教养我纪氏儿郎?没了你,自然有好人家的女儿照顾纪良。”
纪良的母亲姓祁——就是祁明诚的祁,祁在这一片地方算是大姓——祁氏瞬间就想明白了。族长姐姐里有个老闺女,因为生而痴傻一直没有嫁出去,族长在她二嫁时闹了这么一场,莫不是想要让他的外甥女取代她的位置?即使纪秀才已经死了,没法再活过来办一场婚礼,但如果族长好好操作一下,完全可以让那个外甥女占了祁氏的位置,成为纪秀才礼法上的妻子,还白捡了纪良这么一个儿子!
祁氏的愤怒可想而知。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落到这么自私的人手里去!
见祁氏寸步不让,族长只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他原本就是有备而来,心中早就想好了一条毒计,说:“那就让纪良自己来选,他若是不想要你这个母亲了,你又有什么脸赖在我们纪家?而他若是非要跟着你一起走,我们纪氏一族定是容不下这种败坏门风之事的,就让他出族吧。”
族长无非是想要空手套白狼。反正纪秀才已经死了,如果纪良懂事,能顺了族长的心意,那纪良日后也算是他家的人,他家就是供纪良读书也未尝不可;而如果纪良不懂事,执意要跟着祁氏走,那何木匠有亲儿子,能给纪良一口吃的就算是不错的了,难道会供他念书?就算供了他念书,纪良真能考上秀才?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儿!所以借着把他出族来确立权威,族长觉得这买卖不亏。
出族,是让纪良离开现有的宗族,另开一族。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处置。
一般情况下,什么样的人会被出族呢?是那种作奸犯科之人,是那种让祖宗蒙羞之人,是那种人品败坏到让族人忍无可忍之人……这么说吧,村子里有些痞子混混,平时一直好吃懒做,手脚不太干净,喜欢小偷小摸,人人都厌恶他们,气急了会直接叫他们去死,但大家也没想过要让他们出族啊!
“纪良那时年纪也不大,却已经能知道好赖,就义无反顾地跟着祁氏走了。”赵大郎对祁明诚解释说。他虽没有正经念过书,却认识几个字,因此有时说话,还能用上一两个成语,显得很有文化。
赵家人觉得纪良的选择是对的,但是,出族一事其实给纪良带来了很多不利的影响。
纪良的家距离赵家有两个山头,这距离不能说是远的,但那里就不算是阳泉县梨东镇境内了。他其实是惠常县人。那他为何要来梨东镇上求学呢?因为,惠常县内那家书院的夫子,听说了纪良是出族之人后,不问原因,不辨真相,直接表明他不会收下纪良这个学生。纪良无奈之下才来了梨东镇。
这样的影响或许会跟随纪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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