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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脏了?”
迟归按开吊灯,客厅内顿时灯火通明。鹅羽般的地毯雪亮如新,毫无浊尘沾染。
“后……后面。”海湾向前挪了两步,指着沙发靠背道:“在这底下。”
“你弄脏了这底下?”迟归狐疑地蹲下身,推开沙发,鼻端立时钻进一阵氨水味。他脸色黑沉下来,不怒自威:“看来是想瞒着,怎么又说真话了?”
顶灯像轮大太阳,烤得人身心发烫。
海湾向后退了两步,低头道:“听说这个地毯贵、贵得很,我赔不起……就藏、藏起来了。对不起,我又后悔,不想骗你了。你会不会不叫我赔了?”
迟归慢悠悠地站起身,推回沙发,有条不紊地坐在扶手边,右手一摆:“坐。”
海湾脑中的鼓点一声紧似一声,刚一落座只听他低低醇醇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能不让你赔?”
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电视里一般演这种事儿,主动承认错误的……对方不都说算了么?”
“那如果我一定让你赔,你还会告诉我吗?”迟归转着手腕上的表带,目光幽深似海,“你是看准了我会不让你赔,所以才坦白?”
海湾无意识地搓着膝盖,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没忍住,就说了。”
“你对损坏东西要赔偿这一点,有什么疑义吗?”迟归继续问,“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易地而处,别人弄脏了你的东西,你会不要求赔偿么?你认为穷有理,有钱活该受损失、没有索赔的权利,这个逻辑对么?”
“当然……不对了。”海湾心里“咯噔”一下,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是非要自己赔不可。
迟归“嗯”了一声,点头道:“很好,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没、没有。”
海湾的眼尾上扬,眼型却微微向下倾斜,顾盼之间带着些媚态,但平时看来又平和温柔,配上他的娃娃脸,的确人畜无害。此刻他垂着眼帘,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计划。”迟归拆开一直躺在桌上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给他,“这是你的工资卡,每月月底到账。底薪不多,只有两千五,解决基本生存需求。但你每候一桌,能拿到五十美金的小费。当然了,这不是客人给的,而是由餐厅支付给你们。试营业结束客流增大,你们三人轮一天,每人一天大约能候个四五桌,一天收入大约在二百五十美金左右。”
“二百五美金?”海湾截口问,“为什么是美金?”
迟归眉心稍蹙,食指轻敲着信封,似乎对他的打断颇为不满:“不为什么,你知道就可以了。按现在的汇率,这二百五十美金,大概在1600到1700之间。你一个月十天工作日,月薪基本维持在两万左右。”
海湾眼睛越听越圆——月薪两万,他岂不是要发达?
“别高兴得太早。”迟归的冷水兜头泼下,“你前期在见习,只有基本工资。假如两个多月后你能留下,这笔钱才赚到手。而且咱们还有地毯的事没谈。”
“我会赔的。”既然承认了,他便不再抱侥幸心理,已经做好准备。“这个地毯……多少钱啊?”
迟归点亮手机屏幕,翻出一张电子收据给他看:“这是买地毯的钱,折合成人民币三十七万多点,抹掉零头就算三十七万。”
“三十七万!”海湾闻言手脚直发软,他这才切身体会到,为什么古代的奴才看见主人跪得那么快,现在他也恨不能跪下磕头,求他放过自己。
“放心,自然不会让你原价赔偿。”他的一举一动悉数落在迟归眼里。“保险公司计算赔偿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折合价,一种是置换价。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是东西现在卖了的价钱,一种是重新购买的价钱。这地毯也买了几个月了,以你这个经济情况,我会折价给你算。”
海湾感激涕零地看着他,噙着唇感叹:“谢谢你,你真是大好人!”
“你夸人的方式很特别。”迟归淡淡道,“这块地毯是限量版,有收藏价值,现在拿出去卖,市场价能估到四十万。但往往这种东西买了就贬值,我就算你三十万,利息也算了。你每月工资自己留五千开销,剩下的我会直接让会计划走,不到两年就能还清了。你有不同意见吗?”
“没有没有。”海湾拼命摆手,几欲夺眶的眼泪又被逼了回去,满面笑容道:“三十万,居然两年就能还清,每月还剩下五千块钱,这可比我以前好多了!”
迟归深为不屑:“你倒挺容易满足。可别忘了,两个月后你要是通不过考核,你不仅没有这五千,还将背上每月近一万五的债务。还有,这钱我从两个月后开始划,现在你也没钱。”
“我一定努力留下来。”海湾一腔激情汹涌澎湃,“蹭”地站起来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通过考核的。”
“你是不是对考核有什么误解?”迟归进一步打击,“我刚才说的话,看来你没听懂。你们三人轮一天,每人一月上十天班。你自己算算这是几个人。”
海湾掰着十根修长的手指算半天,恍然惊觉:“十个人——可我们有十四个人啊?”
“所以两个月后会有四个人被淘汰。”迟归恰到好处地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留下一句:“祝你好运。”
海湾怔在原地,许久之后眨眨眼,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被算计了。但这个“怎么”具体是怎么,他还是回不过神来。
晚上他又翻出那本看过几遍的书,细细钻研到半夜,才蒙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迟归例行失眠,去客厅默默坐了片刻,望着窗外暗潮汹涌的海面思潮起伏。
对海湾,他其实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面对着他,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翘起的书角被人抚平了。
他拉上窗帘,走到客房,隔着虚虚掩住的门板看了看,床上人睡得知觉全无,左手还拿着那本员工手册。
海湾的睡相不算老实,一只脚翘在床边,一只脚埋在背中,两腿大开,歪歪斜斜,脑袋搭在鹅绒枕上,脖子却是悬空的。
他身上穿着白色棉恤衫,长度达到腿根,但因睡姿不佳,屁股露出了一半。白色丁字裤只遮重点部位,将山峰丘影曝露在皎皎月光之下,像两捧雪。
迟归抽走他手中的书,听他“嗯哼”了两句,梦里还在回味晚饭的滋味,不觉好笑。
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从单元门里出来,行色匆匆,脸上挂着一抹浅笑,是乔迁之喜。
当时迟归便觉疑惑,一个人笑得如此纯净,又怎会穿一件如此劣质的衬衫——不该是他那种社会阶层应有的表情。
人的脸挂着形,承受过的苦难,经历过的喜悦,都在上面刻着。能从心底笑出来的不少,能笑得纯粹干净、不带一星杂质,难极。
这个疑惑在看过他的资料后更深了些。
母亲酗酒早亡,父亲嗜赌家暴,兼之亲戚疏远、少年辍学,只身一人来到灯红酒绿的大都会打工,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五六载,一面汲汲营营地赚钱裹腹,一面想方设法在此立足,一面节衣缩食偿还高利`贷。
这样的人,不变成油滑自私的小混混已是奇迹,焉得容下一颗赤子之心?
起初当真以为他是装腔作势,不过凭着一副迷惑性的外表骗点财色,譬如开网店、约未成年人上床,之类。越接触越发现,他竟恰恰相反,着实耐人寻味。
迟归的那一点好奇在初见时被勾起,原可一笑了之,毕竟芸芸众生万万千,谁会为脚边经过的一只蝼蚁而驻足。
然而海湾却不知好歹,居然在餐厅挑衅、揶揄他。让人恼火,也使人厌恶。他本能地想到前天晚上的小事故——更无法理解。
迟归的人生用海湾的话说,就像一件展览的艺术品,符合所有上流精英的成长轨迹。他们自律进取,人格独立,思想深刻,逻辑清晰,底蕴深厚,有的自私冷漠,有的热情慈善,有的或许无耻,有的或许高尚,但终究囿于自己的那一套社会规范与观念。
世人皆有桎梏,经历塑造人,同时给人以枷锁。
迟归对海湾的不理解,来自于以己度人的揣测。
区区一把钥匙都能忘记,还有什么事是他能做好的?遇到问题依赖于人,而不自己设法解决,他曾深为不耻。
求助是一种能力,但凡事终究要靠自己。
事实证明,他的确三番四次有求于他,偏偏每每答应的人又是他自己,不鄙视,反乐得。
迟归迷惘。
海湾慢慢翻了翻身,松松垮垮的上衣随着动作卷到肋下,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腰肢。
这段腰不是寻常的腰,它存在于精致绮靡的画面上、定格在光影交叠的镜头里,它是美丽的腰,柔软的腰,诱人的腰,海湾的腰。
迟归移开视线,拽了拽他的衣裳。床上人像离水的鱼,猛然弹了一下,竟未醒。
“笨蛋。”咕哝了一句,他拉上窗帘,回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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