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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见有人来了,便止住哭声,坐了起来,双手拄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那模样,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好奇与玩味儿……
夫人仍是笑得肆无忌惮,一手指着少年,一手抹着眼泪,笑得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夫人确实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开心,更快活……
身为苗疆之主皇天的女人,地位相当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既为皇后,自然该有皇后的样子,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都应摆出一副沉稳雍容的姿态,绝不可让人有半点的亵渎与轻蔑,因此,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便是苗疆“皇后”留给苗疆人的第一印象,殊不知,在许许多多个无人瞧见的夜晚,夫人也会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悄悄地搬出当年随她陪嫁来的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她昔年尚在闺阁中最喜爱的小物件,有两面澄黄的小铜锣,牛皮制成的小拨浪鼓,还有当年她自己亲手缝制的布娃娃,虽然现在,小铜锣已上了锈,拨浪鼓也已敲不响,布娃娃更是开了线,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把它们拿出来,抱在怀里,闭上眼睛,默默地回想着青春年少的时光,还有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自己……
有时想到感伤处,也会独自落下泪来,泪是苦的,泪是咸的,这是她久已尝过的味道,已很熟悉……
每次,当她伤怀流泪时,她都会在那个大箱子的底部默默地翻出一页已泛黄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数不清的小字,当她嘴唇翕动,喃喃地读着那些小字之时,便仿佛他又亲眼见到了那个人,亲手触摸到了那个人的脸庞,他们双目对视,青春年少一去不复返,他们都已不再年轻,都已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疲惫,而读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对于造化弄人的无奈,对于无力反抗命运捉弄的无奈……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已学会了妥协,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炉,不论你出生时是何形状,是何材质,是方的,是圆的,是真金,是白银,到头来,方的变成圆的,圆的变成方的,真金白银变成烂泥一滩,所谓的生而为人,无愧此生,不过是变成方的正巧遇到一个缺方的地方,变成圆的正巧遇到一个缺圆的地方,变成烂泥的,又正巧扶上了墙,于是,他们便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有用的人。而那些变成方的遇到圆的,变成圆的偏遇到方的,烂泥一滩又无奈碰到大雨滂沱,浇得稀烂,此生,再不能上墙,只能与污泥粪便为伍,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多余的人。这是有用人的幸运,亦是多余人的不幸,此乃天命也,非人力所能挽尔……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夫人都会思索,一遍一遍地问苍天,他,究竟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有否吃饱穿暖?有否潇洒快活?
她一遍一遍地读着当年他亲手写给她的信,纵然信纸早已泛黄,清脆易折,可她仍是小心翼翼,不停翻阅……
想当年,当她还是一个思春少女之时,也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支起一盏烛台,借着微弱的泛红的火光,脸比烛火更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他写来的信,她会为他信中的每一个字惹来莫名其妙地喜悦,又莫名其妙地感伤,仿佛他便是她身体里的主宰,可以随意地支配她的每一分喜怒、每一分哀乐……
如今,再读那些青春懵懂的文字,她会不由得会心一笑,为那字里行间的幼稚,更为那一字一句的真诚、洒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读到这首诗,夫人又笑了,还记得他当年当着自己的面,眼神热切而真挚地为自己朗诵这首诗,据说,这是一首古人为表忠贞不渝的心意而写就的诗,后世成为绝唱。相传,只要相爱的两个人同在一起朗诵这首诗,便可以获得相濡以沫的爱情,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夫人的眼眶忽然湿润了,泪水盈满,她忽然记起,那个月色苍白的夜,她与他当月跪下,举起双手,起誓一般朗诵起这首誓诗,那一夜,他们热烈相拥,在月中仙子的见证下,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可他却忘记了,苗疆的“天”,可以翻江倒海,翻天覆地……
也许古人是骗人的,那首誓诗,也不过是一个热情澎湃,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热血小伙子,为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惜以天地为誓,最终迎取心爱姑娘芳心的投机取巧的“小玩意儿”……
也许,小伙子与心爱的姑娘最后还是分开了……
天地山川,沧海桑田,谁又敢保证万古不变?
故事的最后,山,还是那座山,巍峨耸峻,江水,还是那条江水,川流不息,天地,还是那片天地,广袤无垠,四时不变,夏天打雷,冬天下雪,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一如往昔,却唯独身边的人变了,那个当年随自己起誓的人,以为会爱一辈子的人,消失了,也仿佛从未出现过,转头望去,那个生得五大三粗,自己当年无论如何也瞧不上的那个人,竟是自己一生的伴侣,跌跌撞撞,陪伴自己走过这说来漫长实则短促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缘分……
解不开,逃不掉,想不通,猜不到……
……
……
夫人收回思绪,信手揩去眼角泪,那泪,已是冷的,夫人猜,那泪,不但冷,一定还是咸的,不但是冷的,咸的,一定还是苦的……
夫人拢拢鬓边长发,青丝中已可见点点霜白,她的确是老了……
苗白凤赤膛,手臂上搭着尚未来得及穿好的衣衫,满面怒容,瞪着少年。
紧随其后的“三王”杜白苏,样子看起来倒是比苗白凤文雅许多,衣戴整齐,只是神情仍旧难掩紧张……
这些人里,苗白凤与杜白苏怒目相向,颖儿如临大敌,夫人感怀落寞,最坦然的,反倒是那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少年……
少年站起身,扑打身上灰尘,黑袍子又变回了白袍子,少年神情也随之一变,由嬉皮笑脸变成了冷漠凉薄,仿似忽然间便成了另外一个人……
“有事?”
少年的语气森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与自认此间高人一等的傲气……
苗白凤觉得好笑,看这少年的架势,反倒像是他们打扰了人家,有理的倒要变成无理的了……
苗白凤将上衣甩在一边,单单裸着上身,月光下,露出一身洁白精壮的腱子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相较之下,杜白苏则要稳重许多,在细细地打量少年一番过后,便从腰间解下他的酒葫芦,拔开葫芦塞儿,一边喝酒,一边悠闲地向着一块木墩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坐下来好好地欣赏这一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好戏……
颖儿看了看苗白凤,虽不情愿,可也只得退下来,静静地看着场中相对而立的二人……七八中文7878
只因苗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决斗,便决不允许第三人插手,哪怕对敌的两人,一人领兵百万,一人茕茕独立,那百万之众也只得在一旁列阵观战,最多摇旗呐喊,加油鼓气,不许干预……
苗疆人崇武,更不畏死,彪悍善战,苗疆也素有“战王之乡”的美誉,若不是苗疆人私斗成风,动辄生死,兼之不服管教,或许,这十分天下,苗疆已能囊括七八,苗疆虽属朝廷王土,也有朝廷官府在此治理,可实际观之,所谓衙门,名存实亡,苗疆人只认一人,那就是这苗疆的“天”,名为皇天……
皇天便是这苗疆最高的“天”,这苗疆最大的王……
因此,当苗白凤赤膊站在程小石对面,便已然意味着对决既成,两人生死有命,死伤勿怪……
颖儿虽是初来乍到,却也在与夫人以往闲聊之时有所了解,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传统,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风俗,或许正是这样,颖儿才能甘心退出,将那方决斗天地让与苗白凤,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源于内心的敬畏与尊重……
决斗既成,各安天命……
此刻,程小石与苗白凤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这不单单是一场比武决斗,更是一场比命的决斗,比谁的命硬,比谁是上天眷顾,天命所归之人……
风起云涌,一片肃杀……
决斗尚未开始,便已如战至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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