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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星确信自己看见了神明。
因为那天,人来人往的纷杂人群里,唯有他是发着光的。
可是神明立在烟尘里,看向她的那双眸子里无悲无喜,平静如天生不显波澜的湖水。
他看她在尘埃里挣扎,看她被人强硬地拽住,拖走。
而他始终站在那儿,仿佛浸润过月辉色泽的衣袖徐徐飘飞,直到他整个人都在她眼中成为了半透明的影。
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逐星被关在柴房里整整三天,被她称作舅母的那个女人只给她扔过一个僵冷的馒头进来。
逐星的父亲原本是弘文馆的校书郎,掌校典籍,订正讹误。
是叶家那么多年来,唯一一位在魏都做官的子弟,也算是叶家满门的荣光。
逐星也曾拥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父母安在,岁月无忧。
但随着母亲的离世,父亲的病重,天空塌下一角来,安虞戛然而止。
十三岁那年,她的父亲弥留之际,将她托付给了住在卞州的妻弟,也就是她的舅舅。
连带着多年积累的那点家财,被父亲算作代替他抚养她的酬劳,送给了她的舅舅。
可逐星的父亲终究还是错看了已逝妻子的这位亲弟。
曾在父亲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待逐星这个外甥女的舅舅,在她的父亲咽气后,在带着她来到卞州时,就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逐星刚来赵家的那两年,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但当舅舅生意失败,叶家的日子开始难以为继,他们从一开始的大宅子里搬出来,搬进了卞州狭窄的小巷里,最破败的小院子。
舅舅耗光了当初逐星的父亲送给他们的家财,就连当初父亲早早地替她备下的那份嫁妆,都不剩下。
那天,逐星在门外听见舅母在劝舅舅,说要把她卖去春楼。
春楼是什么地方?
逐星曾经跟着住在隔壁的绣娘姐姐去给楼里的姑娘送过衣服,虽然是白日里,但逐星也见过伸着懒腰,衣衫不整的从楼里大剌剌地走出来的男子。
更不提夜里,那里的花灯千万盏,满楼红袖招。
那里是男儿的温柔乡,却是女子的红尘冢。
于是逐星逃跑了。
但总归,还是被抓了回来。
舅母已经跟花楼的老鸨谈好了价钱,这天夜里,逐星就被捆到了春楼里。
浓重的脂粉气带着各种酒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楼里的每一个角落。
逐星被捆在昏暗的屋子里,因为饿了很久,所以这会儿她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奋力地用脑袋去顶合上的窗。
外头就是热闹的街市,在楼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中,她还是能隐约听到属于热闹街市里的声音。
今夜有花灯节,卞州城里免了宵禁,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当慕云殊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他一抬眼,就正好看见那个被绳索捆住的女孩儿此刻正用脑袋抵在窗边,似乎是想撞开那扇窗。
即便屋子里没有点着灯火,他也还是清晰地看见,她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此刻已经泛着乌青,甚至还有了血痕。
这是慕云殊第三次见到她。
她好像总是这样狼狈。
这一刻,原本漆黑的屋子里像是忽然添了一缕光,年轻的姑娘仓皇回头,正好瞧见那一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儿的修长身影。
他衣衫莹白,皑如山上雪。
肩头仍浸染着如月色一般的银辉,未带一丝温度,也不染一缕烟尘。
他的面容有几分苍白,好似清泠无暇的玉,五官尤其惊艳,那是逐星从未见过的昳丽容颜。
但逐星发现,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头发,都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这里的男子多为长发,且都会束发。
可他不一样。
他的头发很短,像是天生带着微卷的弧度,长度只到他的后颈往上的位置。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逐星大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伤口,几乎是忘了反应。
“您……是神仙对不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屋内响起,有些怯生生的。
神仙?
慕云殊怔了怔,那双黑眸里明显流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他仍旧记得那天梦里,在他的《天阙》里,穿着杏花白的层叠衣裙的这个女孩儿,满怀欢欣地伸出手臂,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是一个认识了他许久的故人,她甚至还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样貌,都令慕云殊感觉到有几分似曾相识。
可这会儿,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向他的目光却不再像那天的熟稔,反而变得尤其陌生,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她像是不认识他了?
慕云殊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在梦中,而梦里的事情向来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如果真的仅仅只是梦境,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连续三次,都梦见同一个人?
“您能不能救救我?”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再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旧是那样怯生生的,好像又满含期盼。
像是身在湍流里的人,想要抓住眼前的浮木。
或许是因为心里对于这个女孩儿的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的情绪,慕云殊眼睫微颤,目光停在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没有走向她,更没有伸出手去。
她身上的绳索便已在他的目光停留之间,化作冷淡的银辉,破碎流散,消失无痕。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一幕。
逐星不由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体,满眼的不可思议。
而慕云殊那张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地表露出了几分惊愕。
刚刚还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慕云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窗边的女孩儿已经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扑通一声就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或许是忘记了膝盖上的伤口,这么直愣愣地跪下去,杵得她膝盖生疼。
那张白皙的面容一皱,逐星那双眼睛里刹那间就开始浸出了生理泪花。
但见慕云殊垂眼望她,她忍着疼,像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啊?”
那时候,慕云殊望向她的顷刻间,有一瞬觉得,他好像记得一双像她这般的眼睛。
他应该记得这样一双眼睛。
可是只是片刻,他的脑海里又一片空白,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心里的那点恻隐,如惊破湖面的水花,是春风吹皱清波的痕迹。
这夜正浓,春楼里各色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丽也最倦怠的画面,在这热闹的阵阵笙歌里,那个白日里被卖进楼里的姑娘已经凭空消失。
慕云殊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拥有了一些奇怪的能力。
为了印证这一点,他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里停驻了脚步,盯住了挂在高楼檐角的那只花灯。
果然,那只花灯就好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一抹银色的流光轻轻带至他的眼前。
那一刻,他听见了身旁的女孩儿的抽气声。
他偏头时,正好看见她瞪着那双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现的那只花灯。
慕云殊停顿了一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灯,递到她眼前。
女孩儿像是很惊喜,她还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问他,“给我的吗?”
“嗯。”
慕云殊终于出了声,纵然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孩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只看起来很寻常的花灯小心地抱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神明大人给她的礼物啊。
她想。
在缀满了各色花灯的河岸边,逐星手里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水岸灯影连接一片,粼粼波光里有游船慢悠悠地从宽阔的石拱桥下摇晃而来。
站在桥上,逐星捧着花灯,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卞州河的夜。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灯串联出的这一方明亮的天地里,她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忘了要移开自己的目光。
烟火在河岸那边冲向天际,绽开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丽。
光芒明暗之间,他的目光渺远飘忽,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一个局外人。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头回看她。
她生了一双圆眼,却是单眼皮,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犹带天真。
在烟火盛放的声响以及周遭的嘈杂人声中,他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像是一个渴盼他能喂给她一颗糖吃的小孩儿。
慕云殊的手指动了一下,竟有点想伸手去摸她的发。
“慕云殊。”他开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涧泉流动。
慕云殊。
逐星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她忽然笑起来,抬头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垂眼,只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捧着花灯的女孩儿额头上的血痕过分醒目,她勉强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怜。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时,慕云殊忽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时,像是思虑了片刻,然后便试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当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额头,伤口有点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凉的温度如风迎面拂过,浅淡的银辉流转的刹那间,她发现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膝盖上的伤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云殊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间,低眼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这个时候,逐星愣愣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今天早晨还流着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红肿破皮的额头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整光洁,没有丝毫伤痕的触感。
“哇……”
逐星惊喜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噜”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绵长,即便周遭有那么多的人,慕云殊也还是听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逐星忍不住红了一张脸。
她抓着衣角,有点窘迫。
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到过多少东西。
慕云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药,吃过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仅仅只是这么一想,晃神的瞬间,他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一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又抿着嘴唇,没有敢说话。
像是一只小动物。
不会说话,只敢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糖糕,像是犹豫了一下,听着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他还是好心地决定,给她一块。
于是在石桥上,穿着破旧衣裙,捧着一只绢纱花灯的女孩儿,被她以为的神明,喂了一块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但嘴里槐花的香,糖霜的甜,还是丝丝缕缕地蹿到了逐星的心里头。
在夏日的清晨,阳光开始慢慢变得刺眼的时候。
从梦里醒来的男人摸索着床头的眼镜扣上鼻梁,他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偏头望着轩窗外在微风间摇曳的柔绿枝条。
他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
而她,也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中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边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儿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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