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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鸡,逐星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烤的鱼。

一边吃,她还一边偷偷地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慕云殊,她在找他的百宝袋。

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变出来?

可他衣袖很窄,衣料轻薄柔软,怎么都不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彼时阳光炽烈,溪边柔绿的纸条摇晃着,浅白的花瓣落入溪流,顺着溪流向下游去,打着旋儿被吞没进石头缝里。

慕云殊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很安静。

刚出锅的糯米鸡还有点烫,逐星见他耐心地吹了吹,又捏着荷叶展开来,沿着边缘咬了一口软绵的糯米。

像是习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专注,他垂着眼吃东西时,也同样心无旁骛。

慢悠悠地咀嚼吞咽,有点呆呆的。

逐星正偷偷看他,却忽然间他轻抬眼帘看向她,“好吃吗?”

他轻声问。

嗓音轻缓泠泠。

逐星愣了一下,捧着荷叶里的糯米鸡,连忙点头。

见她点头,慕云殊又打量了一下她瘦弱纤细的身形,他抿了一下嘴唇,又看了一眼笼屉里那最后一块糯米鸡。

最终他把笼屉推到她面前,“你吃吧。”

“谢谢大人……”女孩儿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她眨了一下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天午后,女孩儿把自己的许多心事都告诉了身旁的他。

她说她想离开卞州城。

她说,她想回到魏都去,回到她原来的家。

慕云殊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只是偶尔,他会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直到阳光渐渐西沉,成了远处山隘间灿烂的霞。

慕云殊手里捏着的那颗宝石在片刻间风化成沙,顺着指缝流散出来,了无痕迹。

“大人?!”

他听见了女孩儿惊惧的声音。

于是他抬眼时,就正好看见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这会儿的身形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好像有流霞的颜色缠裹在她的身上,树梢里穿插的细碎光芒照在她的肩头,穿过她的耳后,没有任何阻隔。

慕云殊忽的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个眼眶发红的女孩儿在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周遭的一切就好像在刹那间被人用颜料濯洗过,夏花没了声息,蝉鸣死在瞬间。

浓绿凋零,红枫落了一地,银杏的黄成了荫蔽。

一天之内,卞州的夏已成了眼前的秋。

慕云殊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他耳畔又重复着一首熟悉的调子。

但,他好像来得早了一点。

因为在这间他已经来过两次的屋子里,除了那个被绳索捆住,倒在地上的女孩儿之外,还有一个穿着银红锦织衣裙,敷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却仍旧掩盖不了一脸褶痕的中年女人。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几个看起来一脸凶煞相的男人。

春楼的老鸨正冷眼瞧着那个还昏迷着的姑娘,正想用手里的鞭子一鞭子下去抽醒她,却不防屋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肩头和衣袖像是坠着温润的华光,头发很短,额前的碎发微卷,肌肤苍白无暇,一双眼瞳漆黑无波,鼻梁高挺,唇色稍淡。

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轮廓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令在场的人都有一瞬失神。

即便是在春楼数十年,迎来送往多少风流客的春娘,也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少年郎,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可此刻,房门仍旧闭合着,没有丝毫被打开过的痕迹。

只一阵光芒流转,春娘定了定神时,就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令人不由后背生凉。

“你是谁?”

春娘捏着手帕的手指蜷紧,声音都忍不住有点发颤。

更不提她身后那几个大男人,这会儿回过神来,就像是活见鬼似的,方才还一脸凶相的他们,此刻却都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

躺在地上的女孩儿仍然闭着眼睛,嘴里甚至被塞了一卷布巾。

慕云殊就好像是没有听到春娘的声音似的,他径自往逐星那边走去。

春娘见状,就连忙想去拦,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就好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而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是这样,如同雕塑一样,根本没有办法动弹。

彼时,门外是楼下看客堆里缭绕不断的丝竹声,女子娇柔的嗓音伴随着男人调笑的声音,形成一片嘈杂颓靡的声音。

而在靠着这间屋子的窗外,还是那夜重复的花灯节。

所有的一切,都再一次回到了逐星被卖入春楼的这一天。

所有人都在重复着这一天的剧情,却始终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妥。

除了逐星,这里没有人记得时间的重复。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春娘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说话也说不清楚,她想高声喊人,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很艰难,更别提扯着嗓子叫人了。

他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

眼见着这个男人蹲下身,像是先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那个仍然昏睡着的女孩儿片刻,然后又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去戳了戳她的脸颊。

他的那张面容上神态始终平淡,唯有那双眼睛,有些黑沉沉的,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他到底是谪仙,还是妖魔。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自己的能力,而是伸出手,替她解开了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把她打横抱起的瞬间,他抬眼轻飘飘地看向春娘手里那只鞭子。

被他凝视着的时候,春娘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凝滞了。

如芒在背。

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同样抖如筛糠。

这个时候,鞭子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忽然从她的手里挣脱,在无人攥在手里的情况下,春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鞭子悬在空中,朝着她那张敷了厚粉的脸,打下来。

凭空凝结的银色光芒如尖锐的刺,钻过屋内这几人每一个人的关节。

屋外仍然笙歌阵阵,没有人能够听见这间阁楼最尽头的屋子里的声声惨叫。

在亲眼看见她身上伤口的由来时,他似乎是生气了。

这一天,春楼里的许多人都看见,有一个穿着奇怪,容色无双的男人抱着一个女孩儿从楼上走下来,步入了楼外那无边的夜色里。

逐星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后山溪边的大石头上。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

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被放置在自己旁边的那只鹅黄的绢纱灯笼。

灯笼里摇曳的光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忽然,一张无暇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似乎是在打量着她。

他的颜容如画,望着她的目光平静而专注。

逐星刚刚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伸手,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

甜丝丝的味道裹着几分清凉,猝不及防地在她舌尖绽开,顺着她的喉管蔓延。

逐星愣了一下。

那是一颗薄荷糖。

也只是这一刹那,她眼睁睁地看见他的身形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朦胧不清,她嘴里含着那颗糖,甚至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见他的身影已经渐渐隐没消散。

连同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衣,也破碎成了天边的月照射下来的冷淡清辉,不见踪影。

这个秋夜,逐星抱着那只绢纱灯笼,站在溪边的大石上,望着远处天幕里的细碎的星子,很久很久。

而慕云殊醒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薄汗。

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半晌,像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里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右手的手背上已经被扎了针,旁边的架子上倒吊着的瓶子里有液体一滴一滴地顺着透明的输液管流淌下来。

“少爷,你醒了?”

贺姨原本坐在旁边,正有些犯困,这会儿见慕云殊睁开了眼睛,她一下子精神了,连忙走了过来。

因为她的这一声,一直等在外面的那些人也有了动静。

慕羡荣是慕家的大儿子,也是慕云殊的父亲慕羡礼的亲大哥,这会儿听见贺姨的声音,就连忙拄着拐走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慕云琅,还有被慕羡礼聘请负责治疗慕云殊的郑医生。

就连谢晋,也在听说慕云殊昏迷的消息后就过来了,一直都守在这儿。

慕羡礼是考古专家,因为最近隔壁的阳市有施工队在施工过程中,发现了大型墓葬,所以慕羡礼就被派去了那边开始考古发掘工作。

已经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他是没办法赶回来的。

“云殊啊,你总算是醒了。”慕羡荣坐在慕云殊的床前,看着他清醒过来的模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慕云殊还没有反应,站在慕羡荣身后的慕云琅瞥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病秧子一眼,哼了一声,“三天两头生病,一个二伯的养子,怎么身体就这么金贵?”

“云琅!”慕羡荣回头瞪他一眼。

正如慕云琅所说的那样,慕云殊是慕羡礼的养子。

慕羡礼的妻子早逝,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血脉,但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点儿都没有要再娶的意思。

直到十一年前,他从京都的某个考古地的边缘,带回来一个昏迷的少年。

醒来的少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云殊”。

在慕云殊来到慕家之前,慕云琅还叫做慕琅。

那时慕家的老太爷还在,就做主给他的名字里加了个“云”字,也算是统一了慕家这两个小辈的家姓。

一个云殊,一个云琅。

但慕云琅,很讨厌慕云殊。

这会儿,郑医生正在查看慕云殊的状况,而慕云殊在听见了慕云琅的声音时,就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像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简单凝视。

但还是令慕云琅无端端觉得耳后有点凉,他甚至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在旁边的谢晋却很清楚。

慕云殊看起来安静话少,好像没有多少可在乎的事情,神情总是冷静平淡的。

但在这死水般的平静之下,涌动的,是极端的暗流。

还曾少年的那时候,谢晋曾在学校后的巷子里,看见慕云殊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慕云琅还没看清他的时候,就扬了一把沙子迷了他的眼睛。

然后谢晋就看见,在学校里向来被人贴着病弱自闭美少年标签的慕云殊,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折断了慕云琅的一只手臂。

只因为前一天,慕云琅把他所有亲手磨好的,他最喜欢的矿物颜料,全都倒进了院子里的那个池塘里。

还毁了他的两幅画。

慕云琅对他的恶言相向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他从不轻易生气,但对于毁坏他的画,倒掉他最珍贵的颜料的事情,显然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慕云琅的手臂最终是接了回来,保住了。

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弄断了他的手臂,还把他打得那么惨。

只有谢晋知道。

慕云殊这副看似漂亮无害的皮囊下,实则住着一个极端的魂灵。

他的骨子里,本就藏着深不见底的戾气。

对于他讨厌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放过。

在谢晋晃神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的慕云殊却忽然拔了手背上的针头,不顾贺姨和郑医生他们的劝阻,他勉力坐起来,下了床,走到桌案边从旁边的画缸里抽出来那幅《卞州四时图》。

屋里的灯光足够明亮。

他白皙的手指一寸寸地在画上摩挲着,目光在画卷上来回游移。

此刻他的额角还有汗珠,也始终在不断地咳嗽,但他还是紧紧地盯着那幅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在画上的那条街市里的细微处,找到了那个被一男一女抓住手腕的姑娘。

在他当初细细描绘过的那么多人物中间,她分毫不起眼。

而他认得,她被拖拽着往前走的方向,正是画里卞州的烟花柳巷。

怪不得,他救出她多少次,时间就会重来多少次。

原来,她是注定要被卖入春楼的少女。

那,就是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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