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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深处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所有人都睡了。

景弦靠树而坐,放下弯曲着的腿,从西裤口袋中掏出一盒烟与一个限量版zippo打火机。打火机是给小表妹云远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小丫头高考后顺顺利利地上了音乐学院,她高兴坏了,收到录取通知书,头一个来找的就是他,找他讨要说好的生日礼物。

只可惜,整个家里,为这件事高兴的也只有他和云远山。

他们家世代搞学术搞研究的,家庭平均学历博士起。

云远山高三毅然决定学音乐时,可想而知众人的不解与怒火。长辈们素来明事理,更是讲道理,偏这件事理解不得。断了表妹的一切费用,当初艺考的各项花销,还是景弦偷偷给的,尽管后来他也被长辈狠狠念了一通。

他觉得很值。

他与云远山一样,自小,长辈们看似什么压力与桎梏也没给过。但是他们的姓在那里,长辈们赋予的荣耀也在那里,他们从来是一步也不能走错的。他小时候也曾有过爱好,却很懂事地早早就断了。

到了云远山成年时,她难得有这样的勇气,他自是要全力支持。

他不能拥有的,他希望身边好歹有人能够拥有。

高考的崭新选择打开了云远山迟到多年名为叛逆的阀门,景弦问她生日礼物要什么,她立马笑嘻嘻地说要打火机,还在网上找了她看中的那只给景弦看。景弦原不打算买,小丫头将来学音乐的,哪能抽烟。

云远山“哈哈”笑:“我不抽烟,我就是为了爽!这是一种仪式!”她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转过身,笑得比身后阳光还要璀璨,“哥,这感觉真是太爽了!你知道做爸妈不答应,家里不同意的事,到底有多爽吗?!”

景弦不知道,并且也已不打算知道。

“你知道和全世界为敌的感觉到底有多爽吗!!”云远山问完,自己将双手拢起,回头朝着远处空地高喊,“太爽啦哈哈哈哈哈!”

景弦能感知到她到底有多爽,哪怕是此时,云远山那爽到不行的声音还在往他脑海中砸。

小丫头还对他道:“哥,我不是你,你从小就宠辱不惊的,性子又静,真心喜欢你的专业与事业。我是真不喜欢,我想到我这辈子要在学校里念一辈子的书,念到博士毕业,说不得还要出国念几年,回来再继续在学校里窝着……天哪,我还不如去死!”

小丫头临走时,更是对他做加油的手势:“哥,要不,你也叛逆一次?”

他还没回答呢,云远山便笑着跑远了。

云远山也认为他不会叛逆,因为他的人生看起来优越而又平顺,的确不需要叛逆。

景弦也以为自己不会叛逆。

可他到底叛逆了,还是有些高级的“被叛逆”。

他长到三十一岁,隐藏了十六年的秘密,突然之间,猝不及防,曝光于所有人眼前,连个遮掩的机会也没给。

云远山不过换个专业,都能引得家人如此。

轮到他,“喜欢男人”这件事——

景弦低头开始撕烟盒外的那层塑封膜,他的手指很漂亮,三岁时候,妈妈的朋友,一位钢琴家说他的手是天生用来弹钢琴的。他也弹了,弹到十岁,要参加的竞赛越来越多,拿的金奖也越来越多,与之相比,钢琴方面的国际级别的奖项,似乎没了任何意义。

自然而然地就断了,除了那位钢琴家阿姨,没有一个人为他可惜。

景弦拆开塑封膜,手一松,被风吹走。他打开烟盒顶盖,动作不是很娴熟,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从里头抽出支香烟,仔细看看,上下左右地看,转着圈儿地看,不免也看到了自己的手指,渐渐又看得出了神。

其实,除了那位阿姨,还是有人为他可惜的。

是他自己。

夏末,夜里已是很凉快,甚至有风经过时,湖边还有些凉。

他被凉风吹醒,再打开那个打火机,云远山的生日就在三日后,他却已来不及送出去。他又想到云远山的那句“天哪,我还不如去死!”,他曾以为,死是世上最懦弱愚蠢的行为。

此时却只有“死”才能拯救他。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去死。

可他死之前,甚至没能来得及认认真真叛逆一次,如今只能靠“抽烟”这件事。

景弦抿起嘴角,忽地低头笑了。

越是不爱笑的人,笑起来越发的动人。

月光下,就连暮夏的风也愿意为他停留,他的领带被吹起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将领带松了松,一手生疏地夹着烟,一手去拨打火机。他拨了一次,没火,再拨一次,还是没火,再再拨第三次,依然没火。

景弦立马不愿意了,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是第一名,一个打火机,他还点不不着?!

景弦坐直了身子,用很快的速度去拨打火机,很可惜,他拨了怕是都有二十来下了,还是没火。他手上速度更快,又拨了几十下,别谈火了,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已经到了自杀的前一刻,还有什么是要去忍受的?!

景弦从来四平八稳的,这会儿是真被一个破打火机气着了,虽说也不贵,好歹也花了近两千,质量怎差成这样,连个火都点不着?还让不让人自杀了?自杀前就想抽根烟,这也不成?!

景弦拨来拨去,彻底火了,为何都要死了,凡事还要与他作对?!

他怒极,伸手用力将打火机往地上一砸。

用劲过猛,打火机狠狠落进不远处的地面,又反弹起来,砸向另一个方向。景弦的那口气稍微舒了点儿,可还没等他呼出口气,“啊!!!”,隔壁响起一道惨绝人寰的叫声。

景弦一惊,立马双腿一缩,本能地往树靠得更近,警惕万分地盯着隔壁。

这么一瞧,才发现,原来隔壁树旁,还有块大石头。

声音,便是从那石头后冒出来的。

景弦默不作声,紧紧地盯着,却没人再说话了。

景弦刚要动一动,“这谁啊,乱扔东西!”,又有声音响起。景弦微愣,是他刚刚扔的打火机砸到了人?他眨了眨眼,继续看那块大石头,“太他妈疼了啊!!!”,景弦有些自责,石头后渐渐露出些许的影子。

“对不起,对不起。”景弦连连道歉。

道完歉,他就扶着树站了起来,此处既然有人,那就得换个地方重新自杀。不抽烟了,换了地方就直接往河里跳吧!

可惜他坐太久,腿脚总有些麻,他站着缓了缓,就这么片刻的功夫。

身后也传来些许动静,临死前的一刻,景弦实在不愿见陌生人。他不顾腿脚了,抬腿便要走。

“等等。”后面的人叫他。

景弦自然不听,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与青草被压过的声音,“你等等!”,那人走得更近了,景弦甚至已能闻到些许的酒味。是个酒鬼?那就更不想见了,景弦继续往前走,他的腿脚麻着,难免总得有些慢,他眼睁睁看着身后那人的影子越来越近。

“哎,兄弟,这打火机是你的?”那人跟他搭话。

提到打火机,景弦想起砸到别人的事,他匆匆道:“是我的,不好意思砸到了你,不要了,送你了。”,说完,他的腿脚也好了些,撒腿就要跑。

“哎!等等啊兄弟!”那人大步走来,离他更近,酒味也更近。

景弦有些不高兴了,这是要干什么!他最讨厌酒味!

“兄弟兄弟,你身上有烟?能不能给我一支?”

“……”他有是有,却不想给酒鬼。

“就一支。”那人的声音小了点,还掺上了点请求,景弦突然发现,这人的声音很好听,他有些犹豫了。谁料,他刚犹豫几秒,身后响起了哭声,“就一支烟都不给抽?兄弟!我这也太惨了!我惨成这样!连根烟也不让抽?”

“…………”景弦觉着有些一言难尽。

那人却哭得更厉害:“我太倒霉了,刚谈恋爱,一周还没到就被甩了!我问他为什么甩我,他回我,现实和梦想不一样!我太帅,性格太好,声音太好听,只是他的梦想,短暂拥有就成了,长久拥有那就不是爱情了,只有赶紧分开,我才能永恒成为他的梦想!说我太闪耀,只适合远远欣赏!”他哭嚎,“神他妈梦想!神他妈闪耀!神他妈远远欣赏!我他妈长得帅也是错?我这么优秀也是错?!”

“………………”景弦是三个月前被出柜的,之后就渐渐得了抑郁症。这三个月,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引起他的任何波动。

唯有此时,他被身后这人哭着嚎着,忽然极想狠揍他一顿!他半点不想知道陌生人的爱情故事好吗!

景弦再深吸一口气,抬脚继续走。

那个酒鬼却跟上他了,就缀在他身后,一边哭一边道:“追我的时候别提多殷勤了,说甩就甩,这些人,没有心啊!”

“甩就甩了,我又不是没有其他人追,我跟追我的另一个小姑娘出去吃饭,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可怕啊!太可怕了啊!”他哭得更大声。

景弦快要被他烦死了。

他一步不错地跟着:“我发现我对女人没感觉了!!!兄弟!我没法爱上女人了!”

那就当和尚去啊!景弦心中更烦躁,自杀是否也该翻黄历?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啊!

“兄弟啊!!!”那人嚎得跟哭丧似的。

景弦烦不胜烦,他还没死呢!

他不再忍受,转身就想踹他几脚,踹得远远的,醉鬼就该远远地待着!

他刚转身,那人倒好,直接蹲地上,脸埋在膝盖里,痛哭:“我完了,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既然蹲下不跟着他了,景弦便想赶紧走,却听那人哭道:“我被彻彻底底地掰弯了,我再也没法爱上女人了,我的人生完蛋了……”

听到“掰弯”两个字,景弦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

那人蹲在地上哭,景弦站着,低头看他,明明是挺大的个子,看影子就看得出来,这会儿蹲在这儿,似乎真的很可怜。

景弦叹气,问他:“所以你是刚被掰弯,就被甩了?”

“嗯!!!”醉鬼委屈坏了,“三天!才三天!我太可怜了!”

果然很可怜,景弦又问:“那你没有再去努努力?”

“甩了我的人,我还要去跪舔他?!”醉鬼明明在哭,这句话偏又说得格外高傲,还很欠揍。

景弦不由再笑。

“兄弟啊!你不厚道!我这失恋了,你还笑我!”那人哭着哭着,忽然就抬头了。

景弦笑得露出梨涡,不防便与他对视,景弦脑中一静,难怪旁人要用“梦想”这个词语来形容他。那人看着景弦,却也看呆了。

月光下,清俊青年身着白衬衫,脖颈松松打着领带,垂首对他甜甜地笑。

景弦不爱笑,是因为他的梨涡。一笑,立马回到学生模样,况且太甜,与他太不符。

他难得一笑,梨涡盛满蜜糖,醉鬼的酒还没醒呢,又被这两涡涡的蜜糖给甜得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蜜糖掺进酒精当中,他的酒仿佛渐渐醒了。

又是风吹过,景弦最先回神,他并不知此人心中所想。

他继续站着,收起笑容淡淡道:“你喝多了,早些回家吧,这么晚了,别在外晃悠了。”

那人却摇头:“不回了,再也不回了。活着没意思,人生没意思。”

景弦蹙眉,这话怎越听越不对劲?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错误……”

景弦问:“你不想活了?”

“嗯,不想活了。”

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景弦从前也遇见过想要自杀的人,他读博士的时候,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姐延毕两年后,毕业论文再度被毙,跑到教学楼顶楼想要往下跳。他冲过去,说了无数多的大道理,师姐还是跳了下去。

他当时不解,为何要死呢,有什么事非要通过“死”来解决。

直到他自己选择“自杀”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师姐的举动。

任何一个在你看来毫不值当,甚至不是问题的问题,对别人造成的影响,或许便是致命的。

眼前的这位“梦想”兄也是,听起来,根本不致去死啊。

但谁又知道,他背后还有多少心酸与无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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