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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四月天,韩墨儿头上顶着几朵柳絮走进了广源书局的后堂。齐子睿坐在堂中的黄花梨太师椅上伸着脖子往外张望,见韩墨儿进来,眼睛便掉在了她的身上,看了好一会,叹了一句:“半年未见,墨儿你怎么又胖了。”

韩墨儿差点晃了一下,电视剧里不是这么演的啊,亲人久未相见,不都是执手相看泪眼,心疼地道一句:“你瘦了好多啊!”怎么到她这里就改了台词?

未等韩墨儿言语,齐子睿已经自顾自地代入了自己的剧本:“大小孟氏恶毒如斯,不但害我姐姐,还磋磨我外甥女,待有朝一日,我定让她们百倍奉还,尝尽人间苦楚,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

韩墨儿自己找了座位坐下,这话她听了不下四五十次,每每和齐子睿见面基本上都是以这句话开头,也以这句话结尾,在有始有终这件事上齐子睿向来做得很好。

此次齐子睿与韩墨儿已有半年未见,他的产业越铺越大,分身乏术。而这次皇室选妃,令韩墨儿被动裹挟其中,不得已要将原来他们所设的计划提前,唯恐有失,齐子睿匆忙入京,为的就是与韩墨儿商量她离开韩府之事。

“墨儿,我打探到的消息是,都城四品以上官员府上年过十四的嫡女及妹、侄、孙女皆可入选,七月末依礼制完成初选,初选通过的贵女入内宫居一月,观其性情、言论及风评,最终由圣上及娘娘酌定最终人选。此次皇子选妃,皇长子择选两名侧妃,另皇子嫔四人;二皇子择选正妃,另一名侧妃四名嫔。”齐子睿终于从报仇雪恨的情绪中摆脱,开始提了正事。

“皇长子为庶长子,母妃为皇贵妃魏氏,身后有根深蒂固的魏氏一族;二皇子母妃为当今皇后,天潢贵胄。两人又仅相差一岁,虽说当今圣上才登基五年,龙虎精神,并无立太子之意,但可以预见的是本朝将不可避免的上演一场萧墙之祸,前朝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尚历历在目,多少权贵折戟?又多少世家倾覆?此次皇子选妃非同一般,夺嫡之争此时已暗潮汹涌,朝中局势必定会发生翻天地覆的变化,如今未来形势尚不明朗,现在大小孟氏急于将韩嫣儿送入皇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齐子睿道。

韩墨儿思忖了下,轻笑道:“当今圣上如此声势浩大的为两位皇子选妃,无非是为了在自己的谋划下,将朝中势力分治,形成一个相对平衡、且互相制约的局面,另外还可以看看各位大臣所占的位置,帝王谋略罢了。至于大小孟氏是否要趟这次的浑水也与我们无关,六月末之前,即便我的贵籍身份疏通无望,我也将离开韩府。”

齐子睿点头,从小厮手中拿过韩墨儿的良籍身份递过去:“这个你收好。”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个新身份为何你还要姓韩,随了你母亲姓齐不好吗?韩子伊,看见这个韩字,我心中就烦得紧,若不是嫁入韩家,我姐姐哪能如此薄命......”

齐子睿还在碎碎念,韩墨儿思绪却因这个名字已经飘远。她展开崭新的照身帖,用手描摹着上面的三个古体字。韩子伊,多久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便连自己也不常想起了。这个跟随了自己十九年的名字,现在就像一个站在自己对面的陌生人,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自己,一言未有。你为何不问我还记不记得前尘往事?想念不想念至亲朋友?不质问我为何淡了思念?浅了哀愁?在这光怪陆离的异世随波逐流?那人依旧不言不语,面上似有安抚的微笑。韩墨儿揪心似的疼痛,泪水模糊了视线,越发看不清身前的人影,她急急地伸手去拉,却是一场空,人影转身远去,不带一点留恋,那个叫韩子伊的女孩一直都是如此,决绝又潇洒,从不哀怨境遇,凡事皆不强求,正如现在的韩墨儿。

两滴泪水重重地砸下,慌了一屋子的人。

在他们眼中,韩墨儿向来洒脱从容、安然若素,遇事多谋善断、沉稳练达,是众人的依仗、依靠,是碌碌人生中的泉头活水,是暗夜之中的北极明星,她,怎么会哭?

翠枝蹲在韩墨儿身前,一脸慌乱,泪水也跟着胡乱着流,口中连声问:“小姐你怎么了?”。

齐子睿“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围着韩墨儿一圈圈转:“墨儿不哭,你就姓韩,旁的都不姓,一直姓韩,舅舅一时胡说,你,你打几下舅舅出气!”。

善掌柜也急的直搓手,插不上话,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韩墨儿晃过神,见一屋子鸡飞狗跳,拭了泪无奈地扯出一个笑:“我即将重获新生,还不允许我喜极而泣?翠枝你起来,你的眼泪糊了我一裙子,善掌柜你快扶舅舅坐下,他若再转,平地都要起旋风了。”

众人见韩墨儿恢复往日玩笑,心中都略略稍安,但谁也甩不脱心中的那份郁滞,无坚不摧、豁达乐观的韩墨儿,似乎也有脆弱的时候,但她又似在心房外设了层韧性极佳的薄膜,疏离客气,让人永远窥不到全貌,近不了距离,也就无从慰藉与安抚。

气氛有些瘀滞,齐子睿连忙转换话题,提起了冶炼铁器之事:“墨儿,此番来都城,还有一事与你商讨。我依照你给我的图纸,将西南十三州中七处临水、临江的冶炼炉改为水车鼓风,你别说,改造过后,加大了鼓风力度,炼一炉铁能节省六到七个时辰,还节省人力,可谓如虎添翼。”

齐家子弟多俊秀,齐子睿刚过三十,生得风流韵致,一双剑眉下一对桃花眼,眼中却不多情,总带着几分执拗与不甘,淡色的薄唇也常抿着,这是他做了二十几年不受待见的庶子所留下的痕迹。

只有在近几年提到冶铁一事,齐子睿才有些大家氏族子弟的春风得意:“墨儿,你不知道,那些铁官见了我像膜拜天神一般,赞我巧思妙想、技艺超群,每每此时,我的脸皮都会红透,你又不让透漏出你半分,我只能舔着脸受了,哎,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屋内众人皆抿着嘴笑,韩墨儿也有意活泛气愤,轻快的说:“这冶铁技艺与我也无半分关系,不过小时候读过的一本西洋书中记载过,这些零星记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也是幸事一桩。”

提及此,齐子睿看着在柳絮纷扬中的韩墨儿,蓦然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轻棉漫飞的日子,他上都城看望韩墨儿,虽然韩墨儿那些年越发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亡姐唯一血脉,齐子睿放不下,每两年来看一次,见她锦衣玉食,虽不亲近,倒也放下心来。

相见依旧是在韩府偏厅,齐子睿依礼拜见孟老太太,依旧被其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脱,小孟氏孟淑娟与齐子睿互不待见,也未露面,只让一个嬷嬷带着韩墨儿与齐子睿见面。

彼时,韩墨儿刚刚处理了她身边的丫鬟珠儿,听闻娘舅来访,在记忆中努力地搜寻着有关记忆,异讶地发现原来的韩墨儿并不待见这个唯一挂念她的舅舅,嫌之落魄,避恐不及。

11岁的韩墨儿随着嬷嬷来到偏厅,恭顺地给齐子睿行了晚辈礼,叫了一声:“舅舅”。

齐子睿也并不热络,让座后颇为疏远地问:“墨儿这两年可好?”

原来每次还要在后面加上句:“可有人欺负你?”,如今却咽下了这句,免得又召韩墨儿厌烦。

“多谢舅舅挂念,墨儿一直挺好的。”韩墨儿摸不清这个常来看她却又冷淡异常的舅舅的底细,试探的又跟了句:“就是前几天墨儿身边一个丫头作乱,让墨儿赶出了府去。”

立时,齐子睿拔了拔身子,目光由多宝阁转向韩墨儿:“你身边有丫头作乱?如何作乱?可是孟氏指使?”齐子睿泄了底,对韩墨儿的关切与对小孟氏的敌意无处可藏。

韩墨儿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嬷嬷,笑了笑:“舅舅多虑了,就是个心眼子坏、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和我母亲没有关系。”仅仅辨别了一句,平平和和并未气恼,这与昔日的韩墨儿相差太多。

“已经处理了?”齐子睿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外甥女,似是从未见过。

“恩,已经赶出府了。舅舅此次来落脚何处?可安顿好了?”

韩墨儿以前从未关心过齐子睿的任何事情,每每都是带着满脸的轻视与不耐,说不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开。难道是姑娘大了,懂事了?

齐子睿心下似有蜜水流过,口气和顺了许多:“住在都城自家的铺子中,有掌柜的帮着料理,已经安顿好了。”

“都城的铺子?舅舅是你的吗?”

“是,我在都城有两间笔墨铺子,都不成什么气候。”齐子睿不愿多谈自己,转而问,“你父亲待你如何?”

“父亲带我很好,他总来看我。”韩墨儿说的是事实,她的便宜父亲确实时不时的便会来看她,但若说待她很好却也说不上。

“墨儿,你要多与你父亲亲近,他虽...虽不那么有担当,却也没有害你之心,谁要是欺负你、害你,你就去告诉他,他若不肯帮你,你就写信给舅舅,舅舅就算搭上命,也保你安平!”齐子睿声音渐高,有些激动。

韩墨儿看了一眼嬷嬷,见她从鼻子中哼出了一声鄙夷,故作惶恐地说:“舅舅莫要说了,家里人待我都好,没人欺负我,也没人害我,你若再这样乱说,坏了我与母亲、姐妹之间的情谊,你,你以后就不要再来看我了!”

齐子睿一下子楞住,刚刚在胸中聚拢的欣慰,被兜头浇灭,他愤然起身,想说句像样的狠话,却看着眼前稚嫩的脸庞不忍开口,只能甩了袖子转身疾走。

韩墨儿眼中含着一丝笑,她确认了齐子睿的立场和心思,庆幸这个世界还有这样一个护着自己的人。她急忙跑出去追齐子睿,嬷嬷笨重并未跟上。

韩墨儿蹙着眉瞥着嘴,像是埋怨,口中说的话却是和表情南辕北辙,她边梭着嬷嬷,边快速地说:“舅舅住在哪里,墨儿去找你细说。”

齐子睿脚步顿了一下,须臾间便明白了,也蹙着眉头不悦道:“北市六枝街妙笔斋。”他转头看一眼跟上来的嬷嬷:“我皆为了你好,你若不听,便好自为之吧!”

又一次不欢而散。

韩府众人嚼了两天舌头,这件事便如柳絮一般在某一个未知的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退步青年说

今日大雪,已入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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