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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苏见雪的身世

——楔子——

我叫胡师师,兔族不知名的小角色。

那天,月下湾,一辇香车缓缓驶入。

姑姑通身湖蓝水裙,风姿孜然斜躺辇上,长长的睫毛垂下碎了一地银光。拉辇的五菱兽四蹄巨大,沿着山脊,长尾飘散成金色帘幕护住辇身。

望见草丛里远远趴着偷看的小兔崽,五菱兽顿住脚步,回头朝姑姑嘶鸣报信。

姑姑睁开墨兰双眸,她极为疲惫,声音却轻柔,问:“小家伙,我美吗?”

双眸倒映出我满脸羞涩,被她盯着,凡尘俗物失了声色,我的一颗心早就酥挂云端,连声答:“自是无出其右。”

“错,最美的,是人心。”不满意答案,她的眼神兀地惘然,伴着风声,又淡淡续道:“最丑的,亦是人心。”

我刚成人形,头上还竖着未幻化的耳朵,听不出她话里的悲喜,只知道人间多凶险,夫子说,最不能打交道的,便是人类。

数月前姑姑奉命去人间取药,难不成,遭了凡人的欺负?

想到这里,我们一干小兔崽都红了眼睛,小三子愤愤不平:“待我长大后,人类若是恶性不改,我就把山下的萝卜全拔走,叫他们……只啃大白菜度日!”

晚风微凉,姑姑眯了眼,未发一言,消失在夜幕里。

——壹——

河城不是西南大城,没有官道,没有玉宇琼楼,每年的三月初,却汇聚全国各地茶商,大大小小的收茶担子铺满街道,长短不一的吆喝声充斥巷口。河城独产青花茶,青花茶味微苦,入腹甘香饶舌。

我住在这里却从不喝青花茶,纵然下肚的清苦转瞬变为甘香,但先头那分苦我是万万不愿尝,我贪恋的是月下湾的丹桂。

红似火露,尝如饴糖。

月下湾,城郊的青石山,春初盛产丹桂,红彤彤漫山遍野。

初春立会,是采桂酿酒的好日子。

一大早河城男女老幼都赶往城隍庙还愿,我也随着人流去凑热闹,插好香刚要起身,青烟袅袅中却瞥见一青衣少年,少年眉宇清朗,眼底无垢无尘,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回头莞尔,客气地点头。

玄华小道士,我一眼看穿少年身怀玄华道术,根基不深,应该是刚入门不久。

故意绕过香柱停在他面前,明知道他看不透我真身,我勾起下巴挑衅道:“道长,听说月下湾里住着很多妖怪,你能卖一帖符纸给小女子……”

他毫无准备,脚步不觉后退,左手握紧桃木剑讪讪地笑,自称功力浅薄画不出符纸。

闻罢,我笑吟吟低头道谢,眼角得意上挑,兀自朝月下湾走去。

这些个道士,整天喊着捉妖救世,也不管妖好妖坏,通通赶尽杀绝,自个儿却功力弱底子薄,每每糊弄百姓骗钱骗物,城西卖狗皮膏药的张癞子,上个月就被我好好修理了一顿。

丹桂映山,满篮子桂花被人掀翻,我看着脚下翻倒的竹篮,零落一地红蕊。

来者不善,瞧他们一脸奸邪,我皱眉道:“让开。”

贼人们充耳不闻,夺步上来解我衣服。

可惜还没碰着裙带,一柄桃木剑横在身前。

少年回头朝我憨憨咧开嘴,鬓发边沾有数片未干的桂花瓣。丹桂衬着他白皙的侧脸,眉眼深刻像点了墨迹淡淡晕开。他道术虽弱,拳脚功夫倒不赖,三拳两脚打走那几个流氓地痞。收剑后,他云手缚背,抖落青袍上的灰尘,凑上来嘻声问:“河城每年,都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出来采桂?”

若是别人,我定不屑这种搭讪方式,但是那天浓郁的桂花香迷了七窍,我竟与他交谈起来。

交谈中,他自报家门乃长白山华殊道人门下小弟子苏秦远,这次随师姐来河城办事。

出于客气,分别时我请苏秦远去竹屋品尝新酿的桂花酒。

自认识苏秦远那天起,我家陈酿的桂花酒就一坛一坛减少。

院后竹子密集,竹枝横七竖八地穿插着,说来奇怪,他总能轻松在竹枝间穿梭,拨开层层竹叶,寻到竹根处地藏多年的珍品。

谁说道士不喝酒,苏秦远偏偏是个贪杯的修道人,见我摆出撵人出户的姿态,他半醉半醒地满屋子躲避,几圈喘息下来,酒坛子便见底了。

我试过各种办法不让他进门,可清晨总能见到他笑呵呵地又来偷酒喝,一连几天下来,我也再懒得拦他,只是私下在酒里洒上醋,合上酒塞放到他能找到的地方。

竹屋后的空地,不像城里的百姓喜欢种些瓜果花卉,我每日呵护浇水施肥的只有一种蔬菜。

胡萝卜。

满嘴酸涩的滋味还未散去,望着满桌的胡萝卜,苏秦远不住哀嚎:“胡师师,怎么又是胡萝卜!”

“很好吃。”我依旧夹起一筷子放进他碗里,然后看他无可奈何地吃光。

午后的月下湾,仍是一片嫣红灿烂,他吃过午饭后常常赖着不走,偶尔跑到泉边练剑。他握剑的时候极为认真,整个人融入口诀心法里,眼底愈发清明动人。我习惯坐在桂花树上远远看着,一招一式,伴着新落的桂花悄声宛转。

练得累了,他就卧倒在青石上望着我,不眨眼也不说话,仿佛等着我耗不住开口遮掩尴尬。“下雪的长白山,是我一生去过的最美的地方。而胡师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也不知羞,全然忘记自己是个小道士。

而我,亦忘记自己是只兔妖,一时沉醉在他的话里,低头,丹桂遍地焰火辣眼。

那日清晨他推门而入,眼睛里流露出不舍,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凑出别离二字。

他抢着给胡萝卜浇好水,又去后山砍好两捆薪柴,蹲在我面前翻来覆去拨弄他的宝贝桃木剑,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儿,才小声嘀咕:“小师师,没有办好师傅吩咐的事,师姐说明日一早启程回长白山。”

我正绣花的手一滞,面上仍旧一副冷淡清秋的样子,只是丢出不疼不痒的道别。

“路上小心。”

——贰——

月下湾夜晚很美,虫鸣星稀,河边灯火两三家。

我着急明早苏秦远就要走,手上更是不敢怠慢,绣针来回穿梭生风,锦衣即将完成,我剪下一撮头发,咬破手指挤出血涂抹在发丝上。

发丝沾血渐渐褪成银色,银丝穿过绣针,我用它继续绣锦,行行列列复行列,一朵海棠花半开欲放。

云兔一族,毛发最为珍贵,可以驱寒驱病,更能暗中生光,也称夜雪丝袄。

长白山经年大雪,苏秦远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定是不懂保暖御寒,桂花酒被他喝光了,胡萝卜差不多也被他吃光,索性好人做到底,再送他一件夜雪锦衣,只期望他不辜负我的惦念,偶尔下山能记起我这个朋友。

我幽幽叹气,穿戴梳洗好,把锦衣放进篮底,掩上门借着月光赶往十里亭。

十里亭,别离地。

鸡鸣阵阵,我看见十里亭前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姿挺拔,玄衣束身,背后负着把五尺长剑。

取一抹气息尝析,与苏秦远仙法路数一样,这个人是苏秦远的师姐!

“妖?”她回头,光华伏在眼底。

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直到这刻,我才知道玄华道术这般厉害。

女子面容清雅,她略微吃惊,皱眉道:“你就是胡师师?”

我抵不住她的逼视,只得扶住亭柱点头称是,脚下瘫软地迈不动步子。

“你是妖。”寒光一闪,她不带半分犹豫,长剑直指我的要害。

她不是普通人,一身筋骨散着仙气,分明是天上谪仙转世,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当下浑身瑟瑟发抖,但我不甘心地昂起头,决意赴死也不输气势。

剑到底没有刺下来,她怔住,见惯妖精山鬼临死前的讨饶哀求,看着我这个不怕死的小妖,眼里竟有几分动容。

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让我偷得机会,催动凝魂咒将她定住。

“你无耻。”师姐面上没有悲喜,像一尊佛定在那里,灰蒙暗涩的清晨,我还是瞧见她眼里的隐隐怒气。

毕竟还未成仙,她也会怒,凡人的七情六欲没断干净。我不禁觉得好笑,但不敢放松警惕,弯腰收起她的长剑,追问:“苏秦远呢?”

她装作没有听见,我也不再强求,放下篮子,心中似有不平,断声道:“我没有害人之心,这是留给他的一点念想,还望师姐成全。”

天色暗沉转晴,鸡鸣已过,师姐还是闭目站在那里,仙姿清风。我不想过多纠缠,转身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叫住我,还是一副冷硬口气。

“我叫……齐若念。”

我自顾自离去没有回头,她清雅的脸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心软,继而续道:“师弟奉命先回去了,你如果有事,我可以帮忙传达。”

清晨露珠盈盈生光,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丹桂,一如初见时的殷红烟潋,眼底不禁氤氲,带霜的露气吸入腹中,我的心也凉下来,缓缓答:“不必了,叫他保重。”

那时,整座小城都在议论,远在边陲的南夏皇帝病重,急切召回在外学艺的独子。

而刚好,南夏的国姓为苏。

苏秦远还没来得及和我道别。

——叁——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能改变一些事情,比如,和我最亲近的农家女小梅腊月初八出嫁了,夫家是做小买卖的,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不愁柴米生计。

小梅出嫁的那天,河城破天荒下起大雪,城内城外萧瑟清冷,小梅却是明艳照人,她握住我的手,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个调子,打趣道:“胡师师姐姐,河城的男人你都不喜欢,倒不如跑到仙山道观里寻个娇俏女修,两人一起修仙成佛,到天上逍遥。”

末了,她还补了句:“我觉得,齐师姐不错,比我的阿牛哥好看多了。”

我嗔怪她亵渎神灵,也恼她口无遮拦,误打误撞地道破我的心事。这三年,每逢腊月初十,齐若念都会替苏秦远来河城看我,带上些女孩家玩意儿。她不喝酒,却偏爱我亲手酿就的桂花蜜,大多时候还会端过一大碗胡萝卜。

我做胡萝卜的手艺见长,齐若念曾赞叹,吃了我家的胡萝卜,别家的便再也不爱了。

她每次都是匆匆来,又赶着第二天回去,从不多呆,一日足矣。

两人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通常是坐在一起看桂花蜜渐渐温热,然后争着喝第一杯,她每次眼疾手快,揽过大锅里的竹杯,仰头悉数饮尽。酒足饭饱后,她会跟我说些苏秦远的事,我静静听着,一年时光就在齐若念描述下游走呈新,苏秦远回师门了,他长高了,法术出落得门中数一数二,快要赶上她这个大师姐了。

说着说着,她眼里的隐忍一点点明亮,最后会化成期待的火光。

我知道,齐若念喜欢我。

可是我从来不回应她的试探,心里清楚那把火会毁了她,我便是她成仙的劫数。

五年的春去秋来模糊了我的心,苏秦远,那个站起来比竹子高出半寸的少年也变模糊了,久而久之,齐若念清雅的笑倒愈渐清晰,直至占据苏秦远渐渐转淡的眉眼。还有时候,那两抹身影会叠在一起,不惜跋涉千里,来扰乱我的梦。

窗外雪雨飘进,桌上是温热的桂花蜜,我低头拨弄锅底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我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

——肆——

来人心中犹豫,脚步时缓时促,停至门前,拉住竹栓有节律地敲了三下。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朵半开欲放的海棠,我一时怔住,竟提不起勇气抬头,几年不见,苏秦远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开口。

“小白兔,你骗我这么久,还不让我进门?”

我红着脸别开身子,他进了门,拍掉身上的雪,打落的寒气吹到脸上我才回过神,借着油灯的光细细打量他。比起五年前,他壮实了不少,但还是当年的出尘模样,眉宇清朗,不染滓垢。

他一眼望见桌上的桂花蜜,顺手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我自知心中有愧,默默再捧出些桂花干粉,泡入竹杯中等着煮开。比起我的沉默,他倒是熟稔亲热,从怀里掏出两个泥人塞进我手里。

泥人栩栩如生,是一男一女,观音坐下的金童玉女,

他呵呵笑开,盯着我不愿意眨眼,告诉我这次师傅终于准他下山,代替齐若念采购些法器。他欢呼着骑马赶来,高兴得两天没有合眼,记忆中的路没有变化,只是,他顿了顿,轻轻哼道:“小师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痴迷的模样叫我莫名害怕,仿佛哪里都不是滋味。

“我是妖精,这不过一副皮囊罢了。”我说。

他笑道:“你不说,凡人岂会知道,不必放在心上。”

苏秦远风轻云淡地端起桂花茶,惊落的水滴溅到我的手腕上,不觉得烫,只是温热,这隐藏多年的心结,今日总算当面说破。

他坐了一会,接过我递来的一杯桂花茶,没有喝,双手摩挲着杯壁,垂头思索了一会儿,窗外有月光照进,银晃晃似簪花明亮。

忽然,他扑哧一声笑定,伸过手摸我的头,眼神清亮。

“小师师,你比当年更厉害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我懒得深究,亦不记得当年逗弄他时用了几分勇气,而今放肆不过是宣泄真相后的坦荡。

几句家常后我问起齐若念的近况,他刚开始还巧妙地转移话锋,直到我再次提起。

避无可避,他面露难色,不肯回答我。

心下一紧,先前还抱有一丝的侥幸烟消云散,我抓住他的肩,非要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茶已经凉透,苏秦远眼里显然有泪。

一个月前,道观东房半夜忽然起火,火势凶猛不受控制,齐若念为了救人孤身冲进火海,结果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大师姐每日靠汤药续命,全身被烧得没有一块好肉,师傅也无能为力,只得听天由命。”

听罢,我脑袋嗡地炸开,身子一沉双手不觉捂紧心口,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不可再耽搁,我当即灭了火,披上袍子拉苏秦远出门。

跨上马,我的语气不容拒绝。

“带我去长白山,救齐若念。”

——伍——

长白山,九曲十八弯,每个峰口千回百转。

仙山隐匿在雪洞后,出了洞口迎面飘来松桂的香气,苏秦远脸上的严肃一松,跳下马去叫门。

不一会儿,他跑过来牵我的马,目光灼灼,道:“小师师,师姐就在最西边的那间屋子。”

无休止地赶了几天路,我此时顾不上疲惫,背起药囊直奔西院,沿途有几个小道士见了我,没有任何吃惊,只是匆匆和苏秦远打过招呼,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

我没有心思注意诸多怪异,只恨脚步跑得太慢,到了屋子前,抖抖索索地推开门。

房内不是苏秦远所说的绷带缠满奄奄一息的齐若念,而是一个女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子。我心中一凛,恼怒地抬头朝苏秦远瞪过去,事实摆在眼前但嘴上还是不相信:“你骗我过来,是为了救她?”

苏秦远从见着女子开始,眼里就流露出无尽的疼惜,他红着眼跪倒在我面前,央求:“小师师,求你救救她。”

我压住怒气,再仔细瞧床上昏睡的女子,她上半身都被绷带包裹,连女儿家最重要的脸面都缠满素纱,伤口已然溃脓,黄水浸出染透纱布,我叹气摇头去拉苏秦远,不忍心却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

“不会的……你一定有办法,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苏秦远发疯似地钳住我的手,我吃痛叫他,他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这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由分说。

拉扯间,我眼里滑出一滴泪,愤然看着陌生的苏秦远。

“她犯了天怒,所受的是天火噬身,我如何救得了……”

“不对,不是!你能救,你是云兔妖,只要——你把皮和灵识换给她。”

他本俊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凶恶,带有一分哀求,挑出匕首逼近我的脸。

“你当年骗我,你欠我的。”苏秦远恨道。

几日前。

那天早晨无意间清理齐若念的卧榻,苏秦远发现枕头下有块细心叠好的丝绢,借着好奇展开,炭笔描绘出的女子眉眼熟悉,是旧时河城交好的胡师师。

丝绢上,那似笑换嗔的模样,他有片刻失神。

曾几何时,胡师师的美貌也让他魂萦梦牵了不少时日,但师姐亲口告诉他胡师师是妖,那些爱意瞬间枯萎,剜成冰冷的自嘲。

失望间,他接受了小师妹亲手绣的荷包,从此将胡师师淡忘在记忆里。

小师妹虽不及胡师师面容十一,但对他是无可挑剔的好。这两年,他也没有辜负小师妹的深情,真心喜欢上了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但师傅容不得他们。

他作为南夏太子,命中注定孤苦,姻缘线极弱,而小师妹本有大好前程,只是十九岁时有情字一劫。

那晚,为娶小师妹,他和师傅争吵起来,小师妹急得上前去拉他,推攘间打破玄华祖师的壶晶,由此犯下天怒。

灯油烧毁了小师妹的面容和大片肌肤。

“疼。”昏迷中,昔日坚强的师妹哭疼不已。

坐在小师妹的床前,纵使他再悔恨也唤不回她的一声应答了。

只有云兔皮才能救得小师妹性命。

可云兔一族古来就极为神秘,要寻到云兔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身边就那么巧,胡师师……恰好是云兔妖。

当他冒出那个可怕的想法时,满心都是小师妹安危,便顾不得其他了。

既然是妖,就不可惜。

妖都是害人的,现在能救他心爱的女子,苏秦远顾不得那么多。

山上的风雪声传入耳里,像极了天地间悲鸿嘶鸣。

一人一妖对峙,面对他锋利的刀尖,我扯出一抹惨淡的笑:“苏秦远啊苏秦远,你好聪明,果真是降妖伏魔的好手。”

若是硬来苏秦远没有把握制服我,但他赌上情之一字,甚至不惜卑鄙地利用齐若念来诱骗,临门时闻到的雪松香气,是送我入鬼门关的软骨散呵。

我笑,他押注的,是妖精易欺,还是妖精重情?

人类果真卑鄙。

——陆——

山道间大雪纷飞,长白山的玄华仙气催开了一片雪雾梨花。我在雾中摇晃着朝山下走,当年是多么期待苏秦远所说的人间最美的地方,如今,除了剥落成泥的污垢,就只剩不堪回首的往昔。

我为苏秦远,分了一半灵识给那女子,被迫与她共享修为,只是她非妖类,筋骨受不住法力,此生寿命注定不会长久。

“苏秦远,你……”我吐出数口血。

殷红染了一地雪。

往事如烟,我记得为他盛的第一碗桂花酒,记得为他炒的第一锅胡萝卜,记得为他做的第一件夜雪丝袄,记得第一次心动后的万劫不复。

血顺着沟壑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融入雪地里,开出腊月里第一簇红梅,比起丹桂的娇艳似火,它犹输满枝清芳,我实在无力行走,瘫倒在山边的雪松下。

可惜,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没有见到齐若念。

指甲缝里残留着夜雪丝袄的碎屑,我嘶哑轻笑,但再也流不出泪。

苏秦远这时候从后面追上来,他仍不满足,哆嗦着:“你、你还需把皮囊留给她。”

“你要我的皮?很好,我有的都给你们,并真心祝你们白头共老,此生恩爱绵长。”

我亲自动手,笑着从苏秦远手里夺过利刃,留下了苏秦远渴求的皮囊。

寸寸皮肤剥离身体的痛几乎让我不能承受,我死咬着不出声,眼泪混着血淌成血水,苏秦远惊恐地看着血人似的我不敢靠近,我便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把皮丢给他。

我喃喃自语苦道。

“姑姑,我想回月下湾。”

“我好痛。”

“……齐若念。”

气息渐渐剥离,日光刺眼,天地一色疏漠,身子轻薄飘起来,隐隐地,我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摔倒又爬起,冲过来将我揽入怀里,她哭泣声震耳,悲戚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看不清她的眉眼,我下意识挣扎着要走,嘶哑喊:“我是妖。”

其实,那股淡淡檀香袭来时我就认出了她。

齐若念不发一言,紧紧箍住我,声音颤抖:“我一定救你。”

干涸的眼里又迸出泪,我去掰她的手,她的手纹丝不动。我狠狠地咬,指甲嵌入她的肉里,她只是抱着我跑,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终于累了,瘫倒在她怀里。

血殷红了衣袍,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努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勾上她的脖子,断断续续念:“姑姑说,最美的,是人心……”

她呼吸哽咽。

源源不断的真气贯进我身体里,齐若念情愿耗尽多年修为,换来我一刻的回光返照。雪下得更大了,我终于转醒,在雪雨里看清了她的脸。

清雅高矜,宛如谪仙。

抚上她的脸颊,她的泪和汗淌过我的手心,结成晶莹的水珠落下,一滴滴在眼角打碎,温热如暖阳。

正是这个杀过无数妖的齐若念,她总是那么不善言辞,腊月里羞涩地打马而来,爱喝我酿的桂花蜜,心甘情愿吃我种的胡萝卜,矜持又似孩童纯真,明知道妖精祸害,阻她成仙,却又偏偏误入情网,迷途仍不肯知返。

她喘息极重,这样下去救不了我还会搭上她的性命,我几近虚脱,强忍着痛说出一个秘密。

“月下湾,月下湾山顶是云兔族结界入口……”

“什么?”

“送我回去。”

姑姑,我自知无颜面对族人,但是,我舍不下的,还有齐若念。

——柒——

齐若念的出现着实惹怒了族人。

送我回月下湾的那天,齐若念用衣袍裹着我,跑死了马,磨破了脚,狼狈地拉住路过的九叔,跪在九叔面前求他救我。

平素里,就九叔性子最急,他见我奄奄一息,便直冲冲把这笔账算到齐若念头上。

“人类可恨。”九叔瞪着红得发黑的兔眼要手刃仇人,好在九叔的妻子明理,拖住九叔先将我送到姑姑洞里。

姑姑见了齐若念先是一惊,查看我的伤势后一掌掀翻齐若念。

她怒不可遏地问:“谁下的如此狠手,你们人类残忍,剥皮剔骨的事古来有之,但修炼成形的妖灵受此折磨,千百年来实属罕见!”

“我……不知。”

齐若念磕头,只是说她保护不周,把责任尽往自己身上揽,不提苏秦远,不提玄华仙派,更不提我的冲动。

她跪在姑姑脚下哀求,磕破额头,碰裂青石板,在妖面前卑微到尘土里,只道:“前辈一定要救她,就算要我以命相抵,若念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姑姑大笑不止。

这四个字曾有人对她说过,当年那人是如何的巧舌如簧,指天立誓爱她不渝,到头来却请道士伤了她,以致差点丢了性命,叫她看清人类的虚情假意,彻底与他们划清界限。

姑姑又道:“要救她,就只有一个法子,你的神仙筋有重生之效,但……”

“好!”齐若念闻言喜极而泣,立刻拿匕首割破手腕,硬生生抽出自己的神仙筋。

她疼得不停抽搐,翻滚至洞外,苍白着脸把筋举起求姑姑救我。

世间还有如此重情人类!姑姑施法为她止住痛,接过筋血后迟疑不前,只叹道:“没了神仙筋,莫说做不成神仙,今后的日子,恐怕都会不良于行,你可想清楚了?”

“无悔无怨。”齐若念定定回答。

她低头苦涩地笑,自打遇上胡师师开始,就知道永远成不了仙,甚至不愿做人。每年满怀欣喜地去看她,却从不敢多呆,害怕自己多呆一天就再也不愿走。

她私心作祟,故意告诉苏秦远胡师师是妖,看着苏秦远不再沉迷,她既高兴又愧疚。

月下湾的小妖多好,能生生世世与胡师师为伴。

“我居然想做妖。”齐若念自嘲道。

洞内,抽掉神仙筋的齐若念呼吸微弱,心道终于能够做自己曾经最不屑的妖。

真好。

她眉峰舒缓荡开,随即昏死在地上。

我醒来时,觉得腹部酸痛难忍,定睛一看,小三子流着口水压倒在我身上,手里还端着个药碗,药汁洒了一地,他呼哧呼哧打着呼噜,我不客气地一脚踢他下床。

“你醒了?”他睡眼惺忪,站起来倒水给我喝。

我嫌弃他素来不爱洗手,上完茅房就进厨房,姑姑怎么会派他来照顾我,我翻着白眼:“我不渴,你先回去吧。”

小三子咂巴咂巴嘴,盯着桌上个大新鲜的胡萝卜迈不动步子。

没有被狼族吃掉,倒被这傻兔子气死,我跳下床把胡萝卜往他怀里一塞,小三子才欢天喜地出了门。

姑姑说我不宜动怒。

说到这身伤,还是一个月前,和狼族一战中我英勇受伤,好歹捡回一条命,无奈心脉受创,散失了部分记忆。

失去记忆也不是什么大事。

洞外无星无月,偶有虫鸣数声。

我摸黑跑到山脚,不能让小三子发现,要不然他会告诉姑姑捉我回去。

望着自己雪白毛绒的爪子,我欲哭无泪,受伤就受伤,打回原形就是狼族不厚道,再次修炼成形,估计又得等上好几年,让我出个门还要趁天黑,躲着别的野兽和人类。

慕云居的灯笼亮着,我打洞溜进后院。

——捌——

月下湾山脚不知何时筑了间竹屋,屋主是个清雅温和的年轻女子。

那日我憋闷无聊,跟着未成形的小兔崽偷玩下山,说是有个地方的胡萝卜特别好吃,个粗多汁,主人也喜欢兔子,每每坐在院里等着兔子上门。

“就是这里。”小兔子领着我来到菜园。

菜园里的胡萝卜个头非常大,看起来红脆多汁。

兔崽们挤紧小脑袋:“走走走,我们过去拔萝卜,她不会打兔子的。”

从洞里跳出,小兔崽们争先恐后去啃胡萝卜,我碍于长辈的身份慢慢悠悠停在一株萝卜叶旁,刚要动口,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抱起,跟着跌进柔软的怀抱里。

淡淡檀香绕身,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笑嘻嘻盯着我,她的手轻抚我的背,来来回回还挺舒服,我享受地窝在她怀里。

“这里是慕云居,小兔兔要常来呀。”

她声音稍显羞涩,却好听的很,我听着也不禁臊红了脸。

好在兔子耳朵长,我假装舔耳朵不去看她,她竟低下头握住我的爪子,吻突如其来印上去。

软软的。

“你你你你你……竟敢非礼我!”我一着急,俏生生冒出句人话。

那人抬起头,眸动水清,激动得几乎掉泪,欢声道:“我叫齐若念,我每晚都会挂上灯笼坐在这里,等你来。”

说罢,她捻起一根胡萝卜放在我嘴边。

胡萝卜汁多味甜,我倚着齐若念,鼓着肚子安心睡去,梦里,都是胡萝卜和她。

那年冬天,兔子山上第一次没有落雪。

那年也奇闻多转。

年底从山外回来的兔子精风尘仆仆,还没落脚,一窝小兔子便围着外归的兔子精吵着要讲故事。

见我在场,为表示尊重长辈,他特意挑了个与我有关的。

“咳咳,去年南夏的皇帝大婚,我扮成大臣溜进宫里看热闹,你们猜怎么着,南夏的皇后竟与师姑姑长得七分相似……”

“今年走时,据说貌美的皇后生了位小公主,名字怪好听的。”

“叫什么,哦哦,叫苏见雪。”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主线卡,所以更一章番外。

主线今晚还会一更。

看完这个番外,大家猜到了苏见雪的母亲其实与妖有关……

后面这一对还会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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