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屠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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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弹调，月逐火照。

楚天阙阵法由曲调操纵，火石熔断连桥，月色泼来满地烧。

少年时候闻忧也曾和全祺同来。一个破解阵法，一个阻挡火石利箭。他们当时已有嫌隙，但联手时，年少相识，不由自主默契。

那日天光破晓，他们一直走到楚天阙的尽头。

天下众口中“天涯海角”的“天涯”，当时看来也不过如是。没有灵龙，也没有惊世的兵器。

只有全祺黑衣墨发走进天光里，满身界限模糊，手中剑光耀目。

而闻忧在后面看楚天阙尽头的种种，看树看风，忽而全祺回过头，眉目湛湛。闻忧还未及开口，楚天阙奇异的天幕就昏暗下来，化作浓稠的黑夜。

现在在依旧昏暗的楚天阙里，闻忧强行破关，心里不断浮现的却是当时情景。

突然，阵法之外的机关琴被动，一阵响动之后，后面的阵法缓缓破开，闻忧怔了怔，倏地转过身，看到一人从后面走进来，灰尘萧萧落下，那人在些微光线里抬目看过来。

“……”

是那个打开城门的少年。

很显然，对方在风梦城开城门令全祺身死，到现在知道楚天阙机关，是有备而来。只是不知背后之人又是谁。

想到这里，闻忧原本已经退去的杀意又升了起来。

全祺一听说闻忧开了楚天阙，趁机进来。

昔日他离开苍青，曾经在这里留下坐骑。而今为了方便伺机下山，心里还想着再取回来。

没想到正好跟闻忧狭路相逢。

好在闻忧似乎没有在意，只是冷淡道：“既然你会，就随我破阵。”

全祺点头。

两人进了第一道幻境。

上一次来的时候，全祺在幻境里先是看到了一块“天下第一”的石碑，之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这关过得很顺利。

这一次刚一进来，他就听到了一阵笑语喧嚣，声气震得耳热，他抬头，看到一个一个长方块点缀的红窗纸，碧玉灯笼。在回廊的琉璃上，全祺看到自己耳廓侧脸苍白，眼珠漆黑，五官是易容之后的模样。

“师弟，”一个蓝衣人走过来，殷切叮嘱道，“你刚刚烧退，雪还没扫完，还是不要走远。”

全祺回过头，看到正前方一块“清正乾坤”的匾额，下方是暗金色的皇城题字。

他这一次的幻境，是清泉山。

苍青与清泉分立剑法两道，清泉是正道无数门派之首，无数人想要拜入而不得。它既有霜寒九州的剑术，亦与皇城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听说当今清泉首席弟子竹明，就是皇城金陵九重天送到了清泉山。寒山寺老住持曾经断言此子天生慧根，必然能成就无上仙途。

彼时全祺褪尽苍青所习，易容拜入清泉改修清泉剑法，触类旁通进展神速，很快就被太上长老注意到，命他和竹明一道修习。

这也许是太上长老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全祺走进屋中，透过窗上明纸看外面朦胧人影来来往往。

现在是什么时候？

落了雪。

他来清泉不久的时候落了雪。离开的时候正是冬至。

竹明在隐竹林避世修习，十六年来见过的人除了太上长老，就是全祺。这是为了让他道心坚定，不被红尘挂碍。

“师弟，隐竹林那边让你过去时小心雪大。”

全祺想着刚好在路上看看情况，立即就走了出去。

清泉山还有余雪未扫，皑皑白的一片。碧瓦青墙蓝衣，他曾经无数个日夜走过这天下景仰的圣地。

待到了天光峰，全祺摸了摸腰间，才发现时隔太久记忆模糊，他没有带剑。

踏过积雪的脚步声，全祺抬头，看到少年竹明已经走了出来。

见他周身无剑，竹明拔剑斩下两根修竹：“今日早些吧。”

待练剑过了太上长老留下的留影石，已经是一柱香之后，他们同坐在一边石凳上。竹明忽而拿着快断了的一截竹，在雪上写下深深两个字。

促膝。

全祺看着雪上字迹，福至心灵回想起了这事。幻境中应该是他到清泉山的第三年。他身份败露，离开清泉的冬至。

竹明说：“今日雪大。”

全祺笑了笑，易容之后苍白而俊秀的面容上，因为方才习剑浮起少许血色：“师兄？”

竹明疑惑，半晌才说：“你头一次这样喊。”

他们在又开始落的小雪里面温存，也许是少年就不曾离开天光峰，仍旧像初次意外时一样拙劣。

［第一次意外是讨教剑法得越了线，那日夜色昏沉，火光倒通明，将两人身影照开，鬼使神差，全祺看到屋檐上落下一片雪，猝然闭了眼睛，他感觉到雪在眼睫上消融开来，竟不冰凉。］

眼下，天光峰寂静，仿佛万里只有雪声，全祺说：“师兄。”

竹明低声问：“你要说什么？”少年人目光澄澈认真。

全祺自己也不清楚。

按理来说，他的幻境会是此时此刻，必然是要补足当时的什么缺憾。全祺扪心自问，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方幻境。

如果有，也应该是第一次走进隐竹林的时候，踩进了竹明无聊布置的陷阱里面，出了次丑。或者有一回元宵节没猜出灯谜，被同行人们罚来隐竹林待上一夜。

——不管如何，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等到入了夜，他的身份就会败露，弟子们一路追杀，他被逐出了清泉山。

“我们将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全祺决定用穷举法，比方说放孔明灯，吃腊八粥，捏雪人，下山买烟花……

竹明定定许久，还是摇头：“这会被师父发现。”

“怎么可能？”全祺惊异，没想到竹明会说出这话，“之前下山买长明烛很顺利。”没想到过了几百年，他还能说出此事。

“还是不妥。”

“你若是担心，我来隐藏踪迹，”全祺说，反正这是幻境，何况是在清泉最后一日，纵然违背，太上长老也奈何不了，笑吟吟道：“必然不会让师父发现。”

见他难得坚持，竹明已有了迟疑：“再过几日就是……”

“时不再来，”全祺不好直说自己今日就会离开清泉，只能借口搪塞，“不过是下山一趟。”

“还要下山？风月欢好之事，恐怕瞒不住师父。”

全祺静了一会儿。

*

下山的时候，风雪忽然大了，他们在半山腰停滞无法再前。

全祺看着山下笼在白雾里，仿佛图片一帧模糊的边缘，幻境只复刻了清泉山上。如此说来，出幻境的办法也不在山下。

竹明一剑劈开雪和石，露出一块干净洞窟：“雪下得大，待雪停了再走吧。”

全祺走进去。

竹明转过头，静静看他。就在方才，竹明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是正在梦中，却强压下来。不知为何不愿醒来。

少年穿着清泉的蓝衣，外披着竹明的长袍，百无聊赖用灵力点火。一簇火映亮这一双眉眼，仿佛是倦怠，眼睫阖得半闭。

竹明因为这一幕，忽然心神醒转。

清泉山有规训不得沾染红尘是非。山中常年落雪不染尘埃，门下弟子皆是仙途坦荡，一心向道。

就像寂寂长夜里忽然有人燃明一盏灯，灯芯烧干，那烧开天明的火光骤然扑亮在他的眼前，又在长夜里熄灭。

只此一次。

书中说到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原来也不过是宁肯回廊鬼魂相见，不愿他在泉下凄凉。

“你近来有些风寒，”仿佛仍在多年前清泉山那个夜晚，竹明缓缓说道，“病愈就下山看看，没什么不好。”

“刚刚还说师父，”全祺抬头，灵力火焰熄灭，笑了笑，“我只想在天光峰隐竹林听上一晚雪落，够了。”

“好。”竹明看向外面风雪。

全祺回想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不是下山，还能有什么遗憾？清泉三年，纵然结局不怎么美满，但是他习得剑法，喝过弟子们冬至埋下的松子酿，看过天光峰上闻名楚国的日出，猜过灯谜，村落灯火连绵，也曾携手同游。

“我没有什么遗憾，”全祺叹了口气，“长夜将尽，也就算了。”

若真走不出这幻境，不过是再浪费时间倒转回溯，重来一次。

听到声音，竹明又投来目光，他们视线相交，地上白雪明亮，竹明说：“若真是如此，也好。”

全祺总觉得竹明和先前有些不一样。少年竹明性情通透，从不会话里有话。

“竹明？”

“方才不是还叫师兄？”竹明说。

全祺褪去疑惑，莞尔道：“师兄。”这一声师兄，也不知待少年竹明知道他是全祺之后，还领不领受。

突然远处一片蓝衣御剑而来的人。夜色里看不分明，冒着纷纷洒洒大雪。

全祺并不意外，算算时辰也应是现在，他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第一次满盘皆输，居然要在幻境里。

竹明看着大雪，说“好”，半刻之后，又说：“雪大难走，御剑小心。”

“全祺。”

全祺倏地抬眸，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竹明已经御剑向那片雪色蓝衣而去。

全祺站起身，看到那边灵力剑光照得半边天透亮。他想御剑“下山”，却忽然发觉自己没带剑。

他走出洞窟，沿着山路拾阶往下走。

那一边的剑意隔着这么远也能清晰感知，绝不是少年竹明该有的剑意。他记得清楚，上一次……如果是此时的竹明，也许那时的他走不出清泉山。

雪下得愈来愈大，他用灵力隔开头顶大雪，徒步走下山，还是停在了被雪堵住的路口。

台阶千里，全祺坐下来，远远看着长空。

似乎发觉了什么，竹明脱身御剑过来，从高空低头看他，仿佛看了很久，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竹明将自己的剑扔下去给他，说道：“走吧。”

漫天的雪像是前世金陵诗会里乱飞的诗稿，全祺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琐事，想着回溯之后又要沉眠一段时日……

电光石火之间，他如同骤然从昏暗之中抓住了将燃尽的烛火。

原来是还没有说过再会。无论哪一次。

梦中一切都在缓缓消散。

竹明看着下山的路，即使梦里，积雪依然很快就把脚印掩埋。

即使梦中，也不能提早几月，那时他们同游闹市，他第一次下山，和他买了长明烛。他们冒雨过。只是不知道当时最好，还以为人间风光更长。

“竹明。”风雪里，突然有一人远远传音，那声音过了数年依然熟悉。

竹明不由得以灵神外照看去。

少年蓝衣负剑立在石阶上，风雪落下恰似烛膏滴落长夜。

“我在来日等你。”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幻境缓缓破灭开来。

……

睁眼从幻境里出来时，全祺还没来得及再多想些什么，就看到闻忧坐在面前，拿着剑，一合，一开，出鞘，入鞘，目光沉沉盯着他。

全祺：“……”

闻忧合上剑鞘，慢慢道：“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