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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的床头对面挂着一幅画,是贺北安找人照着沈芷的相片画的,那时候他有了钱,很多钱都不知道怎么花出去的,找名画家照着沈芷的照片画。画上的沈芷剪着短发,发尾有一层小小的卷。
四中有人曾对烫发的沈芷提出质疑,老师为了平息民愤,说沈芷的卷发是天生的,而对于她的耳眼,老师解释说她的奶奶是少数民族,有从小打耳眼的习俗,其他同学就不要效仿了。她的眼睛斜着,好像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那张照片是沈芷第一次成绩超过赵航时拍的照,照片曾躺在学校的大画框里。当时的沈芷并不知道她会和贺北安睡到一张床上,还会和他抱在一起,他的汗淌在她的眼睛锁骨以及手臂上,也许是她自己的汗,两个人缠在一起,汗水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沈芷年轻时承受不起意外怀孕,现在她能承受得起,如果是一个女孩儿……
贺北安开始还和她说话,后来就不说了,沈芷的手指去摸贺北安的头发,他的头发有些湿,是汗浸的,她的手指去摸贺北安鼻子上的汗珠,眉毛上的汗,天已经转凉,窗户很严,没有任何风透过窗户透进来,她喜欢他身上的汗,他越用劲儿,证明他越喜欢她。
贺北安是后来才想起问她腰疼不疼的,沈芷说不疼,她确实没感到腰疼,也不知道是真不疼,还是其他地方的疼痛把腰疼给掩盖了。
沈芷想起以前去看骨科门诊,一个病友和她的男朋友吵架,男朋友看似很有理,批评病友当时有外伤没及时看,落下了病根,现在这病给以后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严重困难,女孩儿开始忍着,后来开始骂,什么造成不便,不就是有些姿势没法做吗,男孩儿突然就没了吵架的力气,低声指责他女朋友怎么能当众说这些,女孩儿说你都这么想的还怕我说出来,后来两个人在候诊区公开分了手。男孩儿走了,留女孩儿一个人在那儿哭。
沈芷坐在她旁边,等待着排号,女孩儿停了哭,问起沈芷的病情。
病友问沈芷为什么男朋友不陪她来一起看医生,沈芷说她没有男朋友。病友很贴心地建议她找男朋友时先不告诉人家自己的病,否则恐怕没有下文。沈芷笑着不说话,她并不需要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女孩儿没从沈芷这里收获感同身受,沈芷并不觉得这病比感冒严重多少,女孩儿很羡慕沈芷的乐观。
沈芷忍不住笑,她哪里是乐观,分明是悲观,因为一早默认了最坏的结果,只要不那么坏她就觉得可以接受,这种悲观让她很少失落。她建议病友去肿瘤病区看一看,看了就会觉得自己这病不算什么。沈芷的话好像并没起到劝诫的作用,她没有再说话。
沈芷并没有觉得疼,或许这疼痛被别的掩盖了。她想起贺北安跟她说,接吻会产生内啡肽,抚摸也会产生。
沈芷发现贺北安变了,他以前里面的皮肤和外面完全不一个颜色。他其实天生很白,就是懒得防晒,所以脸比没露出来的皮肤要黑好几个色号,到了夏天会有些改变。
沈芷和贺北安共同生活的那个暑假,贺北安有次洗澡忘了拿换洗衣服,直接赤着上身就出来找衣服,他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见她背过脸,马上套了件t恤,头发仍是半湿着,过来和沈芷说话,沈芷发现他太着急把t恤穿反了。他不以为意,和她一直去楼下吃晚饭。那时他还年轻,身上没有一条不该有的疤痕,他虽然有那样一个爸爸,却始终是一副没吃过苦的样子。沈芷在贺北安的胸前摸到一条疤。
她的手指停在那儿:“这个怎么来的?”
“不小心弄的。”贺北安说得很轻松,好像是随意磕碰留下的。
“怎么不小心?”
“早忘了。”
他当然没忘,那时万孝义看他有了些发展,想要截他的生意,找人敲打他,他那一身伤就是被敲打出来的,他在医院躺了几天,一直发烧,第一天还去了重症监护室,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从医院出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好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想到了沈芷,他不能就那么完了,他喜欢的姑娘,他的兄弟,他的事业就这么让人给毁了。万孝义没想到手下下手太重,他听人说贺北安伤得很重,也怕搞出人命,还去医院看望了贺北安,亲眼见着贺北安吃下了一个苹果,贺北安吃完还很客气地请他吃。他太客气了,客气得万孝义心里发毛。
没有沈芷,那些日子他可能都撑不过来。可沈芷看不到,撑过来也没那么让他激动。
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最喜欢的人现在在他身边,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沈芷,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这比我做的任何梦都要好。”
沈芷开始时很快乐,中间也快乐,可到最后腰酸取代了其他,她不得不承认她吃不消他。
“你这么喜欢孩子,要不咱俩生一个吧。”他并没找到像沈芷的人,哪怕三分像的都没有,但他的孩子一定会像她的母亲。
沈芷听到这话真的想了一下,女孩儿像爸爸,她不知道贺北安小时候长什么样,应该很可爱吧,他的孩子也许会像他一样,有一个很厚的耳垂。她的孩子如果像她,一个像她的男孩儿,她一定会对他很差劲,就像她的母亲对她一样,她会把以前的不满全部抛洒到他身上也说不定。
贺北安问起沈芷的小时候:“我想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恨不得早认识你几年。”他去摸沈芷的鼻子,“你小时候鼻头应该更圆一点。”又去摸她的眼睛,“眼睛也应该更圆一点。”又捏捏她的脸颊,“你的脸上应该有很多肉,你生下来应该很胖吧。”
“并不胖。”沈芷琢磨了下措辞,最终说道,“像一个毛发不旺盛的猴子,五官皱巴巴的,很难看。好看的新生儿应该很少。”
她描述得很可观,既不伤心也不感到难过。
“怎么会?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她没见过,但金美花跟她转述过,她听到的时候,也曾低声反驳,说金美花骗她。可她心里知道,都是真的。
她不说话。
“那也应该是个可爱的猴子。”
过了会儿,沈芷突然笑道:“你应该庆幸没有早认识我,我认识你的时候脾气已经变得很好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沈芷跟贺北安讲她以前那些讨人嫌的事情,经常和人打架,她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打架很厉害,我们胡同的小男孩儿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会抓人咬人,对于各种打人的方法无师自通,经常有人找上门来,金美花那时候就指着沈芷的小身板说:“她这么小,别人欺负她还差不多,她哪敢欺负人家。”她下垂着眼睛,闭着嘴巴,不说话,就连那些找上门来的家长都不确定了,她个子太小了,实在看上去不像是个欺负人的。
杨老师一贯不喜欢沈芷,可看到她的样子,也不免怀疑是金美花虐待了她,她的爷爷一去世,她的父母主动提出要接她回家。
爷爷去世后的那年国庆,沈芷的母亲没跟金美花打招呼就来了乡下。来得很突然,正赶上沈芷拿着小木槌在院子里做打糕,她看见杨老师也不叫妈,一溜儿跑到厨房里向金美花报告“她来了”。
沈芷早已没当年那么猴子样了,她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张开,说漂亮也不算过分。
越看自己小女儿,杨老师越觉得她受了虐待。大女儿十岁时快一米六,小女儿这个年纪才刚一米四。再看看桌上吃的,辣白菜、大酱汤、炒年糕、玉米糊……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每天吃泡菜年糕能长个吗?
可无论她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沈芷就是一句话:我不走,除非奶奶轰我走。
杨老师就此寒了心,忍不住数落沈芷种种拿不出手的地方。普通话蹩脚,说话土里土气。衣服五颜六色,跟花被面似的,俗不可耐。不会弹琴不会跳舞就算了,竟然吹起葫芦丝来,葫芦丝多脏,也不怕得病。最无法忍受的是没礼貌,见了她扭扭捏捏的也不叫妈,跟落落大方的大女儿比起来差远了,真不知道是谁教的。
还有沈芷这头发,谁家孩子十来岁就烫发。
金美花会烫发,沈芷额头上的卷就是她给烫的,两个人都觉得烫得很好。
这番数落听得祖孙二人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沈芷眼泪在眼眶儿打转,牙咬得咯咯直响,“看不惯我们,就走!谁也没让你来!”
金美花瞪了沈芷一眼,怎么和你妈说话呢!我就这么教你的吗!
随即又冲着继儿媳一团和气地笑,那笑沈芷回想起来竟有些谄媚,谄媚得她心痛。
金美花以前可是很神气的。
她突然对贺北安提起了金美花:“你不知道奶奶曾经对我有多好。”对她那么好,最后还是选择和老周生活在一起。可即使和老周生活在一起,也不能磨灭对她的好。沈芷突然为以前的自己感到惭愧,金美花曾经那么爱她,现在多了一个人爱金美花,她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而不是应该嫉妒。她的占有欲真是可怕。沈芷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
金美花为了留住沈芷,只好向杨老师保证,每天给孩子喝牛奶,一顿饭至少有两道绿色蔬菜,不跟沈芷说方言,坚持早中晚跟她说普通话。有时带出一句方言,还要呸一口。
沈芷和金美花在一个户口本上,金美花不松口,杨老师也只能任留她留在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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