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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空食腐的乌鸦在盘旋。一场恶战之后,樾军战士大多倒在泥地里睡着了。以寡敌众的一场战役,己方伤亡还不到两百人,大家的心里先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接着又转为胜利的狂喜,很多人连说梦话都还在笑。
夜晚阴冷,又飘起小雨。浸饱了水分的松树枝无法点火取暖。大家把楚军逃窜后留下的帐篷、车辆等烧着,一堆一堆的火焰,把营地分成一个一个暖黄色的小圈。石梦泉擎着火把拿着食物,找了一大圈,才看到玉旒云,正坐在营地尽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望着南方——也就是依阕关的方向。
他走到了跟前,一纵身跳上了巨石,将食物递给玉旒云:“将军……”
玉旒云却没有接,依然眼望前方。
石梦泉笑了笑,道:“怎么,将军是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玉旒云简短地。
“如果没有,将军为什么打了胜仗反而在这里不吃不喝,愁眉不展?”石梦泉说着,忽然跪倒,“将军,是卑职未经将军的同意就向郢城求援,请将军把卑职按军法处置。”
“都说了我没生气了!”玉旒云转过身来,脸上分明有怒容,“你起来!”
石梦泉跪着不动。
玉旒云一跺脚,跟着“嗖”地将那火把踢飞了出去,像是一道流星,划破黑暗。“好吧。我的确是不喜欢那几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知道我这一仗打得如此辛苦,所以才坚持不肯求援。不过——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石梦泉一愕,顿首道:“回将军的话,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玉旒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喜欢钻牛角尖,认着一个目标一条路就其他什么都不看了,连脚边有石头或者陷阱都不晓得——姐姐让你在我身边,不就是时刻帮我看清道路吗?”
石梦泉怔了怔:“将军,我……”
玉旒云道:“我坚持不肯求援,无非是气不过那几个老家伙——哼,赵临川有勇无谋,梁城我下令佯退,他非说我逃跑,还参了我一本;吕异,蠢材一个,我五渡冀水,他以为我把打仗当儿戏,到处和人说我不懂兵法;刘子飞贪婪凶残,攻下郢城时,他非要纵兵三日,为了这事,我也和他闹翻了脸——我追击馘军余部,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我孤军深入死在馘国。要我向他们求救,他们岂不乘机大做文章,说我不会带兵,全是靠姐姐才当上将军——还真不如战死算了。”
“还有岑广将军和司徒蒙将军嘛。”石梦泉道。
“岑老将军倒是值得尊敬。”玉旒云眼里有冰冷的笑意,“至于司徒蒙,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谁也比不上他。别看他每次都出来做和事老,他日不管谁遇上了麻烦,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一定是此人!”
石梦泉并不习惯以恶意揣度他人,不过那几位老将军看不得玉旒云才一外放就连立奇功,的确经常说话诋毁。十五年的风雨相伴,他清楚,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要向赵临川等人低头,当真宁可战死。
“敌人三万精兵,后面说不定还有援军。”玉旒云幽幽道,“我们只一万人,即使侥幸打赢了这一场,闯过去撞到他们的援军,岂不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你就是这样想的,才向郢城求援的吧?”
“将军自己不也想到了么?”石梦泉微微笑着。
“我现在冷静下来,当然想得到了。”玉旒云道,“所以,作为下属,你不经我同意私自请求援军,我的确应该办了你。但是作为朋友,你一点儿都没有错。虽然赵临川带兵来时对我冷嘲热讽,不过现在如果不是他继续追击去依阕关,我们岂能在这里休息?只怕还在行军呢!”说到这里,又是一跺脚:“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你动不动就跪我——混蛋!”
石梦泉这才站了起来。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怎么,莫非现在你是在生我的气了?”
“我……”石梦泉怔了一下,知道玉旒云指的是处决俘虏的事——当时楚军第三阵骑兵仓皇撤退,玉旒云恐怕他们会搬救兵来,又或者附近还埋伏其他的楚军。樾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战。为了威慑敌人,玉旒云下令将六百余名俘虏全部就地处决。石梦泉当时是反对的,而且就在处决完俘虏之后,赵临川也带着樾军援兵赶到了。这一场血腥完全没有必要。“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道,“卑职那时候反对得也……太妇人之仁了。”
“是么?”玉旒云扬起眉毛,“你是妇人之仁呢,还是因为之前瞒着我向郢城求救,所以算准了救兵会在那时候到来,所以用不着杀俘虏?你小子,是不是梁城和冀水都没给你建功的机会,这次特特来算计我一下,好让人知道你比我更会带兵?”
“卑职……”石梦泉方要辩解,却看玉旒云咬着嘴唇在笑,才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话,把后面的道歉之语咽了回去。
“好啦。”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凯旋回京,你也应该升任将军了——连赵临川、吕异这些饭桶都能做将军,你怎么不能?”
凯旋,石梦泉看着那信心十足的脸:玉旒云从不言败,这是个性使然。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是狂妄自大,但是他觉得,这也正是玉旒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就好像这一次,如果不是玉旒云鼓舞士气又和士兵们并肩作战,怎么可能击败耿近仁的三万大军?
他看了看玉旒云,胳膊上有伤口,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污血和泥水已经将那布条染成了黑褐色。“将军,你的伤要重新处理一下吧?”
玉旒云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也没觉得疼——你非提起来,不就是要我觉得疼么?”
石梦泉摇摇头:其实玉旒云有很孩子气的一面,只是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罢了。“哎,你脸上也割破了——”他伸手一指。
玉旒云摸了摸:“小伤而已——有人被箭射穿了脑袋呢,这算什么——”看石梦泉那样关切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将军“扑哧”一笑:“怎么,你不是也想像姐姐一样,说什么‘弄伤了脸不好’之类的?石梦泉啊石梦泉,你是我的副手,不是我的奶妈!”
石梦泉不回嘴,由着玉旒云玩笑,待笑够了,才把这孩子气的将军硬推坐下,动手解胳膊上肮脏的布条,又从水囊里倒清水出来洗验伤口——大概是因为包扎得太久了,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把布条和伤口粘在一处,好半天也解不下来。最后玉旒云都不耐烦了,自己伸手一扯,硬是将布条拽掉了,而伤口的鲜血也涌了出来。却也不喊疼,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道:“这不是快很多?你那样小心翼翼,当我是纸糊的么?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石梦泉可不理会这小孩子似的的逞能,拣自己衣服上一块干净的布撕了下来,小心地包扎。他想起初次见面,自己随着母亲去投奔在庆王府做侍女的姑妈。拜见庆王妃玉朝雾时,见到了这个依偎在王妃身边的玉旒云。是那样的俊秀,又是那样的瘦弱,比雪还要白的脸上,一双黑胜点漆的眸子,似乎有许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这双眼睛立刻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目光。那时,他就已经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守护这个人。到今天,十五年过去,玉旒云受过多少次伤,他就有多少次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看到那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头,以及脸上故意装出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有更加心疼:“天亮之后我们可以启程回郢城,要让军医好好看一看。”
“知道啦。”玉旒云道,“等天亮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再说。”
黎明时分没有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到中午也没有。玉旒云的脸色开始越来越阴沉,连石梦泉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赵临川有五万人马,即便真是对付像依阕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用闯的,用撞的,硬打也打下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报捷,显然是出了变故。
“看来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玉旒云道。因命令重伤的士兵留下休息,轻伤的士兵负责防守,自己只带了还行动自如的三千多人,套了楚军前日赶散的军马,向依阕关进发。
石梦泉很是担心:“如果真的有变故,我们只有三千人,不会太冒险了么?”
“如果真的有强敌把赵临川的五万人都杀光了,我把剩下的伤病都带上,还不一样是送死?”玉旒云冷冷的,又像自言自语:“楚国的鼠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大军行进,走到快一半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传信兵踏着烂泥策马而来。玉旒云命令部队稍停,那传信兵就滚下了马,道:“将军,依阕关拿下了!”
“拿下了?”玉旒云看这传信兵模样狼狈,“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
“我军阵亡过半。”那传信兵道,“连赵将军也……也阵亡。”
“什么?”玉旒云一惊,不由提高了声音,眼中也射出了冷光,那传信兵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烂泥里,“赵临川死了?”虽然对这个只晓得蛮干的老将没什么好印象,但是他带了五万人追击楚国区区几千人到依阕关,却弄了个伤亡过半,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莫非依阕关有大量敌军?但若然如此,又是怎么最终把依阕拿下来的?
石梦泉见小兵被吓坏了,就出言抚慰道:“你不用惊慌,照实说,玉将军不会怪罪你的。”
“是……”那传信兵打着哆嗦,“赵将军率领我们来到依阕关,楚军龟缩在城里不出来。我们攻了一夜,也没有攻进去。不过天亮后没多久,城上了防守突然减弱了很多。我们以为是敌人支持不下去了,就打算登城,谁知道城楼上忽然来了个书生。”
“书生?”玉旒云皱眉。
“也不是书生。”传信兵道,“应该是楚军中书记官之类的文官。看起来很穷酸的样子,却大摇大摆地在城上同我们喊话。”
竟有这种事?樾军士兵听着都觉得万分奇怪,唯独玉旒云若有所思,仿佛想起了往事。“他喊什么话?”
“他……那书生先念了几句诗,然后就问赵将军有没有雅兴跟他一起到城楼上边饮酒边做几首边塞诗,什么‘无端迷魂惊落雁’的……”传信兵说道。
摆空城计吓人?石梦泉立刻就想到戏台上常有的故事:赵临川不至于上这个当吧?
传信兵接着说下去:“开始大家都有点拿不准,停止了攻击。那书生就在城楼上哈哈大笑,说风凉话,道:‘怎么,难道你们不敢么?难道你们怕我在城里有埋伏?’我们也怕了,就想看赵将军怎么定夺。”传信兵顿了顿,让自己的喘息稍稍平复下来,才道:“赵将军想了想,就道:‘老子不信你城里真能有伏兵。你们这些楚人就会玩这花样——空城计,只能骗岑广而已。老子这就上来跟你饮酒——不过老子不会作诗,只会杀人。’那书生听了,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道:‘哈哈,将军说错了。不是楚国人都爱摆空城计,是我程亦风喜欢摆空城计。十五年前在凉城和三、五歌姬寻欢作乐就把贵国平北大将军吓得不敢攻城的,就是区区不才在下。今天我又到城上来风花雪月了,将军觉得我这一次手里有兵没有?’”
兵不厌诈,石梦泉听到这番话不觉心中骇异,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原来对方还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程亦风这个名字,却十分陌生啊!他看了一眼玉旒云,见后者神情古怪,惊中仿佛带喜,难以捉摸——朝夕相伴十五年,还很少有看不透对方想法的时候。
“继续说!”玉旒云命令。
“是。”传信兵道,“当时大家都想,没有人敢把空城计摆两次的,应该城里是真的有伏兵了。但是赵将军却以为敌人一定是虚张声势。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程亦风就在城楼上打呵欠,说:‘怎么样?商量好了没?究竟城中是只有我一个人呢,还是埋伏着精兵?不如你们自己进来看一看就知道了。’他说完,依阕关的城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敢这样,那还不是空城计?”樾军队伍里有人忍不住插嘴。
“赵将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传信兵道,“所以就真的走进依阕关去,城里空空如也,当真是一个人也不见。他一边回头来骂程亦风,一边命令部下们都进入堡垒里。依阕关不大,大概只容下我们一半人。当好几队人马都走进城时,我们外面的人发现,不知何时,城楼上的程亦风不见了。正以为他是诡计被识穿,所以躲起来了呢,忽然依阕关的大门又关了起来。我们知道事情有变,才上前想推门,就听到里面惨叫之声。接着,火光冲天……”
“够了!”玉旒云不需要再听后面的事,一扬鞭子,疾驰向前。石梦泉也赶紧催马跟上。三千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在泥泞的谷地奔驰,两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依阕关下。
依阕关闻名天下,传说上古时青帝和白帝两部落交战,共在大青河两岸修筑了一十二座堡垒,千百年来,其他的堡垒都倒塌了,有的被重建数次,有的则连遗迹也不可寻。唯独依阕关屹立不倒。因为与其说这座雄关是依山势而建,不如说是在山石上雕凿出来的。城墙的大体和落雁谷两侧相连,城楼则是用整块的白石砌成。馘国建立之后,加固依阕关,南北两边的城门都换成了巨大的白石,外头还用青铜嵌上尖钉,除非从城里启动机关,否则谁也别想打开,更别想撞坏。依阕关已经成了大青河上的神话。
然而现在伫立在玉旒云和樾军面前的依阕关已经完全看不到传说中那青白相间的美丽,到处是漆黑的烟熏痕迹,樾军的尸体遍布城里城外,空气中弥散着肉身烧焦的恶臭。
赵临川的部下多是在攻打铴国的战役中就认识玉旒云了,虽然知道赵临川很看不顺眼这个初出茅庐的亲贵子弟,然而玉旒云用兵如神,石梦泉视战友为手足,大家有目共睹。这时,他们的主将已死,他们就好像失了牧人的羊群,茫然若失,见到了玉旒云就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玉将军……”
玉旒云飞身下马,并来不及招呼那些士兵,就大步朝依阕关里走去。石梦泉虽紧跟其后,但还是稍停了停,拍拍当先一个士兵的肩膀,道:“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始终是打了胜仗。你们这样子,赵将军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追着玉旒云来到依阕关内,踏着烧焦的尸体爬上城楼。倚南面城楼向大青河望去:楚国的兵船早已到了对岸,黄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仿佛是说,一切要发生的,人力无法阻挡。
玉旒云狠狠地一拳捶在箭垛上。
“其实,”石梦泉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我们西征的目的是消灭馘国,不是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么?楚国那批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的强盗,现在落荒而逃了,将军何必劳神?将来有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呢。”
“我不要将来!”玉旒云突兀地打断,又在那箭垛上擂了一拳,连指节出血都不在乎,“十五年——十五年来我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第一次和楚国的鼠辈们交锋,竟然就弄得如此狼狈。可恶!”
石梦泉默默地。玉旒云这十五年来废寝忘食地读书、习武,放着舒舒服服的御前一品侍卫不做,非要外放出来带兵打仗,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一声不吭,还要默默忍受赵临川、吕异等老将的冷嘲热讽……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灭亡楚国。
玉旒云憎恨楚国。这一点石梦泉十分清楚。不过个中原因,他却一直都不明白。只记得十五年前的有一天,玉旒云拿着一把剑在花园里疯狂地劈砍。他想要去阻止,却又被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所震慑。他只有愕然地看着。待力气用尽了,玉旒云才拄着剑喘息,然后一字一字地道:“我要灭了楚国!我一定要灭了楚国!”那单薄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立无依。当隐藏着太多秘密与负累的黑眼睛看向了自己,年仅九岁的石梦泉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说:“我帮你。”从此,一起流汗、流血,直到今日。
不是不好奇。只是,直觉告诉他,玉旒云不想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而他自己也觉得什么原因根本就无所谓——那是玉旒云的目标,只有达成了,才能结束多年的煎熬。
河面上的凉风吹来,玉旒云盛怒的头脑渐渐冷静:“我不是发你的脾气。”
石梦泉耸耸肩:“无论是做下属还是做朋友,都是要给你发脾气的嘛。”
“你这话说的!”玉旒云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有脾气也可以朝我发啊,不过——”侧头打量着对面这张温和淡定的脸:“不过,你怎么好像都没脾气呢?”
石梦泉也笑笑:“我怎么没有脾气?如果将军再这样拿自己的拳头出气,我只好发一下脾气,抓你去见军医了。”
“小意思,小意思!”玉旒云摆摆手,“既然整个馘国都占领下来了,大军就要回西京。见姐姐之前你还怕我不把这些伤都医好了?”
“将军自己知道就好。”石梦泉道,“只怕你一动起怒来就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军医就算是神仙,治疗的速度也赶不上将军受伤的速度。那样,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皇后娘娘的。”
“所以才要你提醒我呀。”玉旒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却没有把这轻松的关于凯旋的话题继续下去。不自觉的,那漆黑而冰冷的眸子又转向了大青河和对面的楚国:“程亦风……哼,有意思,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在战场上相逢?”
此时身在大青河彼岸的程亦风当然听不到敌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是带着幸存的六千三百名骑兵、景康帝以及原依阕关的馘军成功逃命回到祖国,但是他晓得,他毕竟是从耿近仁的进攻计划中私自撤退出来的,不管继续按照耿近仁的打法会不会全军覆没,临阵脱逃之罪始终是甩不掉的了。加上他十五年前那“越权祸国”的纪录,他这次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处置呢。反正他也厌倦了这宦海沉浮的生活,索性引咎辞职,告老还乡!
因此他甚至没有到大堰关内拜见各位将军们,就把一封辞呈托给了景康帝:“请陛下体谅,下官这是为了保命。如果不这样,说不定被当逃兵问罪了呢。”
景康帝感激他救命之恩,道:“朕虽然是亡国之君,但毕竟还是天子。一定在几位将军面前替程大人美言。相信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几位将军也会谅解的。”
“多承陛下担待。”程亦风拱了拱手,“下官就此别过。”
“程大人这样……”景康帝想说“身无分文”,但没有出口,只直接问:“打算到哪里去?”
程亦风却不在乎人家说他身无长物:“哦,下官当年因为‘越权祸国’在这前面不远的安德县做过县令,还有朋友住在那里,就去投奔他。”说时,再次拱了拱手,算是“后会有期”,便沿着官道朝东南方走去。
其实他没有把故事说全:他在安德做县令共是八年时间。这八年里,开头很是郁闷,不是旱就是涝,饥民成群,流寇四起,他管也管不来,几次想挂冠而去;后来慢慢整顿法纪,兴修水利,与民同乐,也做得有滋有味起来。正打算安心在这小城终老的时候,他官员考绩时的一篇关于治理地方财政的策论被当时的户部尚书看中。程亦风因重被起用,官复六品,做了国子监司业。不久,又升任户部员外郎。
户部管的是天下生计,程亦风在地方上见多了百姓疾苦,体味得朝廷许多旧法的害处,这职位正对他的兴趣。于是,他日里办差,夜里苦读古人典籍,寻求革除积弊之道。历三年,写札记百万言,终于有了些眉目。
可偏偏此时,樾国皇室内部兄弟阋墙,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许多军官也都搅和其中,樾仁宗无心扩张,前方的将军又疏于防守,楚国乘机夺回了许多失地。贪心不足,便议论是否要乘胜追击出兵,将樾国这危险的对手彻底铲除。朝中一派主张主动出击,攻入樾国,一派主张修筑堡垒,以守为攻,两下里互不相让,终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党争,一直到去年,也即元酆二十一年才以主守派的失败而告终。
程亦风在党争之中两边都不靠,一心一意只搞他的新法。可在主守派倒台时,他却被牵连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当年的一场“空城计”,让他也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他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左迁为耿近仁的督粮官,被派到北疆冰天雪地的大堰关,又经历了这场和樾军的恶战。
当日同时被牵连的,还有程亦风同年好友原任翰林院侍读的臧天任。巧的是,臧天任被谪贬为安德知县,相当于是接了程亦风的班。安德和大堰关邻近,所以程亦风军旅无聊时,也常常去找老友喝酒诉苦。
这时,他就是想去安德投靠臧天任。
只是一河之隔,大堰关的天气比落雁谷好得多了。五月艳阳遍地,道路晒得又白又硬,树叶都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的,有无穷的生命力。安德一带在程亦风和臧天任的治下一片太平,田中庄稼可人,池塘中则有白鹅麻鸭扑翅欢歌。将来寄情于山水——种几亩薄田,养一群鸡鸭,写写诗,玩玩考据,或者也教两个学生,程亦风想,这也是很惬意的生活嘛。
心情好了,步子也就轻快,半途还遇到一个进城的农夫,给他搭了截牛车,黄昏时分,程亦风就来到了臧天任家。
两人分别已经快两个月,见了面自然欢喜。尤其程亦风是随军在外,臧天任见他平安归来,更是开心异常,立刻就让妻子准备了酒菜,拉了程亦风边喝边聊。程亦风少不了将落雁谷的事坦白跟老友说了,也连带地说了自己出世的打算。
臧天任听这鬼门关边转一圈的经历,咋舌不已——特别是程亦风冒险在依阕关引赵临川进城,然后和孙胜一起关上了城门火烧敌军,又靠着一棵大树从南面爬出了依阕关——这实在是惊险万分。“你也太冒险了。”他比程亦风年长十岁,说话常有兄长的语气,“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唉,不过你是看不得同胞受苦的人。”
“别给我戴高帽子。”程亦风道,“我是怕自己落到樾军的手中,死无全尸。朝廷里谁不知道?我胆小如鼠嘛……这一次……好像又做了越权的事,至于祸没祸国,就要看那些将军们最后怎么定夺了。万一‘引咎辞职’还不够,恐怕他们会来要我的人头。”
臧天任道:“老弟你也不要这么悲观。愚兄我说不定还能帮你说几句话呢。”
“哦?”程亦风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臧兄高升了?”
臧天任笑了笑:“不是高升,不过是官复原职了,月底就要回京呢!”
“哎呀,恭喜,恭喜!”程亦风连忙拱手道贺。替朋友高兴的同时,又不觉对自己的处境感慨:当年大家同科取中,他程某人春风得意宫花簪帽,臧天任却不过是二甲之中的末位,后来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做些整理故纸的闲差,程亦风郁闷无比,就流连花街柳巷,只有同臧天任清谈才感觉胸中尚有一番抱负,两人也因此结为知己。谪守八年,程亦风从安德回朝,是臧天任同他一起研究改革之法。其后,两人又一同被贬出京……如今,臧天任终于复起,又可以回京继续为百姓请命,而他程亦风就……唉!不由叹了口气。
臧天任看透老友的心思:“你会安心退隐山林么?你根本就放不下经世济民之道。不如这样吧,你若不怕委屈,就跟我一同回京,先在我府里住着,等待复起的机会?”
“不要,不要,不要!”程亦风连连摇手,“十五年啦,起起落落,古人经历我这一半浮沉就已经挂冠而去了。这是老天爷要告诉我,我不适合当官。怎么能明知前面是堵墙,还拿脑袋去撞呢?”
臧天任知他口是心非:“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弟你的学问应该比为兄好吧?”
“学问?”程亦风酒量并不好,多饮了几杯就开始舌头打结,“学问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比较喜欢……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醇酒美人……真要做学问,那也要‘红袖添香夜读书’……呵呵……”
“你说醉话了。”臧天任道,“你十五年来经历这么多困难都没有引退,不就是一直想着要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么?你难道不希望你那三万字新法札记能真的实现?”
“错啦,错啦!”程亦风又饮一杯,“我十五年来浮浮……那个……沉沉,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朝廷……我是为了……为了一位小姐……”
“越发胡说了!”臧天任知道程亦风虽然早年和几位才色俱佳的京城名妓交情不浅,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红颜知己的。程亦风父母已亡,也没有人给他物色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每每和他提起这终身大事来,他总是一笑带过——他十五年来惦记着一个女人?臧天任才不信。“老弟,你别喝了。吃菜!”
“我没胡说!”程亦风依旧自斟自饮,“是……当年凉城之围,我在城楼上……我搂着的那一个……”
“那不是个歌姬么?”臧天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着回忆起来。
“不……头几天我都是拉着歌姬。”程亦风道,“最后一天……她不是歌姬,一定不是。”
岑广退兵那一天臧天任病卧在床——就算在城楼上,也不记得程亦风拉着的是什么人了。“如果不是歌姬,那是什么人?你既然挂念着她,为什么没去找她?”
“呵……她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程亦风醉眼蒙胧,盯着手中的酒杯,好像能穿过那儿,回到从前似的——
樾军退去后良久,看着平息的烟尘,程亦风两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搂着的那个女子也带得一跤跌倒。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却没有尖叫,反而镇定地扶起了程亦风,接着,向他盈盈拜倒。“程大人——”她说,“多谢救命之恩。”
程亦风愣了愣,方才注意到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间一股愁怨,更三分尊严,根本不是他在歌馆舞榭里找来的风尘女子。“姑娘,你……”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丽的细雨。“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说,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应声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将羊脂小瓶递到女子的手上。程亦风傻愣愣看着那与瓶子一样白净的手,奉上一颗鲜红的药丸,然后听见那红药丸一样鲜红的唇,吐出温柔关切的话语:“这是八珍益气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谢……”程亦风低声道,同时心里想着,这女子若不是歌姬,这样冒犯的搂着她,该要如何道歉?坏人名节,他愿娶,人家愿不愿嫁呢?
一时的腥风血雨,化了风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春梦,那边厢却风风火火跑出三五个仆妇来,连哭带嚷,围着那女子道:“终于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程亦风心里一怔:皇上——她是谁?
他不及问,女子也不及答,一声叹息叫人心碎。
“老弟,你倒是说呀!”臧天任推着他。
“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杨偏障离人目。烽火楼头人渐远,鸿雁几时为传书?”程亦风喃喃地念着,想:城楼一别,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应该早就嫁了人,儿女成群了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咕咚”一下脑袋撞在桌子上,睡着了。
既喝多了酒又实在是累坏了,程亦风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感觉阳光刺眼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身在臧天任家的厢房,而不是落雁谷的军帐,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拣回一条命。然而一望窗边,却有一条魁梧的人影坐着,他瞪大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楚国破虏大将军司马非么?什么瞌睡都被唬走了,一翻身跳下床来:“司马将军……你……你怎么来了?”
司马非从前号称是楚国的不败之将,就是十五年前程亦风的空城计扰乱了他的计划,弄得他后院失火狼狈万分,所以他一向只叫程亦风是“书呆子”。可是今天却例外。“程大人休息好了么?”他问道,“休息好了就跟我走。”
程亦风一愣,暗想:看来引咎辞职也没用,是要军法处置了。事到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索性洒脱地一笑:“没休息好又怎样?将来有的是时间睡呢!”
“什么?”司马非是个粗豪汉子,没听出来他这是萌了死志,准备去睡棺材了,瞪了他一眼,道:“将来哪有时间给你睡。你会忙得很!”
“不砍我头?那是要充军流放?”程亦风问。
司马非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砍头?流放?程大人你可真会开玩笑——不错,冷千山他们几个都说你临阵脱逃害死了耿近仁,所以应该将你凌迟处死。不过老子却觉得,从一开始就是耿近仁他娘的计划失误——战场的情形馘国皇帝都跟我说了,如果能保持阵型,早就把樾军踩成了肉酱,他却搞得乱七八糟,自己人踩自己人。所以这是他活该。你当机立断保存了六千多骑兵,接着又在依阕关斩杀了樾国的赵临川——”
“下官没有‘斩杀’。”程亦风道,“我只是放了一把火,都不知道有没有烧死赵临川。”
“哈!他娘的!”司马非笑骂,“你这书呆子也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你真的有点儿歪才呢,还是走狗屎运?这就把樾军最勇猛的一个老将给杀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保了你。我说你随机应变,扭转败局,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你是落雁谷之战的大英雄。”
“啊?”程亦风吓得跌坐在地,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莫非是拿下官开心么?这次出征馘国,没有拿下半座城池,而赔上了那么多条性命。我侥幸逃命成功,怎么能说是扭转败局?我军还依然是惨……”
“哎——”司马非阻止他说出那不吉利的“惨败”二字,“你这书呆子,莫非不会计数?此一战,我方折损了两万多人马,又死了个耿近仁。樾军也折损了一两万人,又死了个赵临川——用耿近仁来换赵临川,还是挺划算的。”
程亦风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位将军算这笔“人命帐”,那些倒毙在异乡的大好男儿,那些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最后就成了一个简单而模糊的数字——连确切的数目都懒得关心,然后还要加上一句“挺划算”……他感觉一种奇怪的情绪正从自己心里蔓延开。不过他并不想质问司马非。他反而想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出离愤怒”。
司马非倒还未留意程亦风的神色,兀自说下去:“和樾国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就我看,宜早不宜迟。那仁宗皇帝和他的几个兄弟把国家斗得乌烟瘴气,现在有点儿本事的人都死光了,这庆澜帝拣了个现成的便宜。龙椅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派兵东征西讨,意图恢复他父兄在位时的盛况——可见他真是个蠢才。所以,要铲除樾国就要趁现在。”顿了顿,才终于看向了程亦风:“这节骨眼儿上,不能言败,否则岂不让那些主守派、主和派的胆小鬼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程亦风愣愣的,却知道,假如自己开口,大概会说:“难道守不好?和不好?非要打仗死人才好?”但他同时也知道,冲动只会坏事。他已经不再是热血少年了。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
司马非见他一直沉默,皱眉头道:“莫非你真的是主守派?”
“他不是主守派。”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接着就见楚国的耀武将军冷千山、扬威将军向垂杨、定国将军鲁崇明和保国将军董鹏枭一齐走了进来,四人簇拥着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臧天任跟在这群人后,仿佛正对自己家中一下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感到无奈。
“他不是主守派。”冷千山道,“他是逃跑派。”
“冷千山,你——”司马非正要发作,这一身孝服的女子却一个箭步抢上前来,只见寒光闪过,她已经抢了司马非的腰刀,架在了程亦风的脖子上:“你这只晓得自己逃命的狗官,杀了你给千万阵亡的将士报仇!”
“大胆!”司马非喝道,“哪里来的刁妇,竟然敢如此撒野——冷千山,向垂杨,你们几个究竟玩什么花样?”
“她如何是刁妇?”冷千山道,“你不是要找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么?我告诉你,她就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非道,“先放开程大人!”
冷千山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愤愤地收了刀,递还给司马非,同时道:“小女子崔抱月,赣州人氏,原系虎威镳局镳师,乃是平寇将军帐下游击张林的未婚妻。本来我到大堰关来,是打算和我未婚夫完婚,谁知大礼未成,未婚夫便即出征,小女子放心不下,故乔装打扮随夫北上。落雁谷之战,我二人同在第一阵重步兵之中。”
不守妇道,司马非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
崔抱月接着道:“两军遭遇后没多久,因为耿将军被敌人杀害,骑兵队伍撤退撞到了步兵队伍中,我方就乱了阵脚。樾寇趁此机会攻了上来,杀了我们不少手足。但是,我未婚夫一直鼓励部下坚持杀敌,直到他自己也负了伤。他知道步兵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也清楚樾寇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于是他叫我拼死杀出重围,请第三阵骑兵赶紧冲锋。”说到这里,崔抱月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谁知道,当我杀出去,哪里还见到第三阵骑兵的影子?早就让这狗官带着,跑得无影无踪!”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司马非道,“本将军也都听当时身在耿将军骑兵阵中的馘国皇帝陛下讲述了战场的情形——耿将军指挥不当,造成我方大乱,程大人当机立断,这才保存了实力,若照你说的去冲锋,岂能有此战果?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让那个什么玉旒云的部队和我军一起全军覆没而已。”
崔抱月的脸被怒火烧红:“程大人下命令逃跑的时候当然不适合冲锋,但是到我杀出重围时,樾军都已拼到了极限,绝对抵挡不了我军的再一轮攻势!”
“这还不是你猜的?”司马非嗤之以鼻。
“不!”崔抱月将手中的钢刀一抖,发出嗡嗡之声,“当时敌将玉旒云为了怕我军幸存部队再杀上来樾军抵挡不住,下令屠杀战俘,以图威慑——我未婚夫……他也在那被俘虏之中。六百多人!如果不是这个狗官带走了第三阵骑兵,此时一拥而上,这六百多名步兵怎么会成为樾寇的刀下亡魂!”
“啊——”程亦风惊得张大了嘴,仿佛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你的未婚夫和那六百余名步兵战士死战殉国,的确可敬。”司马非道,“不过,我还以为程大人当时的决策没有错。如果不是他以退为进,如何能先占领依阕关,又斩杀樾军将领赵临川及其部下,扳回败局?所以……虽然你未婚夫和那其他人被玉旒云屠杀,但也算不得枉死,都是为了程大人后来的这个‘更大的胜利’嘛!”
“好一个‘更大的胜利’呀!”冷千山嘿嘿笑道,“程亦风有几斤几两,就算我们几个不知道,司马将军你还不清楚?当初是谁害你丢了平崖城的?十五年前他摆空城计,十五年后他还摆空城计,玩来玩去,只这一点儿手段。什么‘更大的胜利’,我说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旁边向垂杨也来帮腔:“司马将军言语偏袒,莫非真以为程亦风用兵如神,打算将来对樾作战时让他领兵?嘿嘿,若真有那么一天,樾国皇帝恐怕开心得做梦都要笑了!”
“你们四个又好到哪里去?”司马非勃然,反唇相讥道,“当时依阕关向我们求援,你们还不是为了‘大局’,打算让依阕关的将士自生自灭?”
“话不能这么说!”董鹏枭、鲁崇明都加入到了争吵中来。登时,五个将军面红耳赤,在臧家厢房里争做一团。
崔抱月依然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程亦风自己也觉得愧对这个巾帼女杰,愧对那被樾军屠杀的六百余名同胞。玉旒云,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居然如此残忍,日后楚樾之争继续下去,又有有多少人殒命沙场?不过,他管不了那么远。他只想承担临阵脱逃的罪名,然后,如果还有命在,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了此余生。
臧天任走过来将他扶起,不无厌恶地瞥了一眼五位将军,小声道:“老弟,让他们吵去,我们且到别处去清静清静。”
程亦风摇摇头:“我等他发落。发落完了,该掉脑袋该充军还是革职,总算也对前线的亡魂有个交代。”
“你这又何必……”臧天任方要劝,又听崔抱月冷笑着开口:“现在倒摆出不怕死的模样,早都干什么去了?你要真想对那些亡魂有个交代,应该入伍为兵,亲自到战场去斩杀樾寇为我死难同胞报仇。”
臧天任虽然不同意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却也不想程亦风消极出世,因道:“补偿的方法有很多种,戴罪立功也是好的,何况,还没人说老弟你这次过大于功啊。”
程亦风仍是摇头,推开了臧天任的手,自己端端正正在地下跪好,只等着司马非等人吵完了,来决定他的生死。
五位将军足争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毕竟司马非行伍出身,学问少,不及冷千山等几个都是军官世家,文武兼修,巧舌如簧,不久就没了词,只仗着嗓门大,就嚷嚷道:“你们几个旁的本事没有,就会胡说八道。十五年前樾军攻来,你们都跟着皇上南巡,只留我一个和樾军作战,如今你们还不是一个样儿?口口声声说主战,真打起来时,不知你们一个两个又跑到哪里去!老子看准程亦风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们不服,大家一起到圣上面前去说个明白!”
他咋呼完了,回头一看程亦风正跪着,就吼道:“你这书呆子跪什么?你是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你起来。跟我一起回京城去。”说着,也不管程亦风辩解,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不要一摆一副倒霉相。你要凯旋回京!”
“笑话!”冷千山等也不示弱,“落雁谷之战是我楚国之耻,一个胆小如鼠又越权领兵的官员,害得平寇军几乎全军覆没。崔姑娘——”他转向崔抱月:“你未婚夫的仇一定要报。你同我们一起回京城,我冷千山拍胸脯,不仅拿办这胆小鬼,还要把崔姑娘的事迹传遍全军,激励大家舍生忘死,为国奋战!”
“哼!”司马非没有其他的词儿了,只能狠狠地把冷千山等人瞪了一圈,然后强把衣冠不整的程亦风拉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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