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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没有时间感慨自己和公孙天成的分别。会同兵部、礼部商议对樾和谈的条件,同时也要对付冷千山一党,以及思考应付司马非火爆脾气的办法,当然,还要去吏部询问是否有那“耐心够好,脸皮够厚,胆子够大”的官员可以做和谈的使节。这个问题跟吏部尚书谈起来简直是白搭——吏部尚书名叫王致和,乃是一个出了名的坏脾气,加之最近又赶上了吏部“大挑”的时候,正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见到程亦风上门就火冒三丈:“你等大挑之后再来吧——挑的时候我会叫他们给你留意的。”

大挑能挑出什么人来?程亦风忿忿地想——原来楚国虽说是科举取仕,但内中的门道却远不止做八股文章这么简单,有时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时又专看人“馆阁体”书法写得如何。这“大挑”所注重的却是人的长相,有“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八字诀。其中前四个字指的是面庞端方,身量或直长,或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四个字的,可以中选。而后四个字则指人身体歪斜不正,头大身小,或头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耸。若沾上了这四个字,则一定落选。本来“大挑”是为了给会试三科不中者一个机会,但渐渐就演变成了贪污纳贿以权谋私的好差事——某举人挑中与否,全凭大挑官员一句话,自然是谁送的银子多谁就挑中了。

程亦风对此积弊深恶痛绝,但是要务缠身,没功夫样样都管——公孙天成说的没错,楚国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倒不如我从别处另想办法,他暗道,也许兵部和礼部就有现成的人才呢?

这样耽搁了几日,眼见已经是六月中,却没有什么成效。这天接到太子急诏,估计是要问及此事,他一路进宫,一路就埋怨自己没用——除了会说漂亮话,还能干什么呢?

进宫必经吏部门前。平日这条路就很热闹——外省来述职的官员,来拍马屁的官员,来套关系托人情的官员,还有京城外放的官员,在这里或笑脸相迎或口蜜腹剑,华车宝马交相辉映,看尽官场百态。

今天吏部门前比平日的人还要多。以程亦风的性子,热闹之事最好还是避而远之,可偏偏吏部门前这条路是进宫所必由,他只得硬着头皮叫人上前开路。他的轿夫们既不敢口出恶言,又不敢以拳脚驱散群众,未多一刻,程亦风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难移了。他只有选择自己下来步行。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哎呀,程大学士!你且来看看这个!”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拥到了圈内,看到有二十来个形容古怪之人列队而立,而吏部衙门则大门紧闭,门前两站岗的兵丁,拼命忍住,才不会笑出声来。

程亦风奇道:“这是做什么?”

旁边有人道:“大人不知么?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这些读书人专程来给大挑的老爷们找麻烦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风恍然大悟。他望望场中那二十余人,个个都鸡胸驼背歪脖跛脚,有的人头上戴顶巨冠以示头大身小,有的则脚踩高跷装成身量过长,有人面上贴了三五个狗皮膏药,有人则在太阳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须……一望而知,这些人本来并不丑陋,就是特特扮成这模样来捣乱的。

为首一个扮成独眼的想周遭围观的抱了个团揖,道:“诸位莫看小生模样丑怪,你们可知小生长得似谁么?”

众人都起哄道:“谁?”

这人道:“神宗朝的信阳太守孙谦民。”

众人爆笑道:“孙太守可是有名的‘孙青天’,你指望就你这德行?”

这独眼的微微一笑:“诸位有所不知,孙太守当年也参加过大挑县令。跪还没跪稳,就被吏部尚书喝了一声‘孙谦民起去’,便赶了出来。后来他又寒窗数载,终于考中。在信阳他给神宗爷写过一份折子,就提到过‘孙谦民其貌不扬,而雄心万丈’,以记述当年大挑之辱。”

不错,程亦风在《信阳志》中读到过。他当年进京赶考时经过信阳,在孙谦民墓上也看到这句话。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独眼的说罢,旁边又一个奇丑无比的人走了上来,道:“诸位再看看我像谁?”

程亦风看他八字眉一边高一边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围观的人中一阵窃笑。

那人道:“嘿,你们别乐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维德么?虽然他没有什么作为,那总算是个五品官。据说当初他来大挑,吏部尚书正要将他赶出去,而负责大挑的晋王爷就发话了。他说,此人长得如此丑陋也敢来参加大挑,勇气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们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程亦风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阵悲哀。

场中诸人不时又讲了好几个跟大挑有关的奇闻逸事,将这弊政讽刺得体无完肤。围观的都议论纷纷:“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晓得挑出些什么人来!”

正闹着,听到一阵锣鼓开道以及吆喝的“回避”之声,乃是吏部尚书的轿子到了。戏演到这里才算是高潮,围观的赶忙给尚书大人让路,瞧瞧他怎样应对这局面。

轿子到了跟前,就被这二十来个闹事的人给拦住了。王致和发了很大的火:“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为首那独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来参加大挑。在下自认长得像神宗朝的孙谦民孙青天,而这位兄弟就长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维德,还有这一位……这一位……跟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将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绍了一回,道:“王大人能不能将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说八道!官员乃是朝廷的脸面,你们一个贼眉鼠眼形容猥琐,让你们到地方上,岂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你们速速散去,否则本官可要叫顺天府来捉拿你们了!”

那独眼的却并没有被他吓住,道:“照大人的说法,一个人若不生得仪表堂堂就不能为朝廷做事了?那请大人看看这位兄台长得像谁。”说时,示意那二十来个人散开,便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颤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缝着,仿佛长年没有睡醒,满面都是黄褐色的斑点,想要作个揖,手却颤得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去。

围观的人都纳闷:这是谁?而程亦枫却认得,这正是几个月前还没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当然也认得出,面色立刻就变了,怒斥道:“你们这是反了么?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门前站岗的只两个兵丁,看这里二十多个人,怎么“拿下”?

王致和怒道:“还不去叫顺天府来?这里出了乱党了!”

兵丁应声而去,围观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个人却全无惧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声道:“针砭时弊就是乱党?朝会之上无人敢谏,市井之中无人敢言,言路不开,奸臣当道,自古国家之覆亡多始于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着这人,怒不可遏,“你说老夫是奸臣么?”

那人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知道王大人忠君爱民且爱才惜才,所以才斗胆到吏部来陈述‘大挑’的弊端。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那二十余人也都跟着下跪:“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

“你们……”王致和气得打颤,“你们是哪里来的一群书呆子,不好好地读书备考,却在这里胡闹!你们……”

这时围观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只有程亦风还站着没动。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声“好哇”,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程亦风,原来是你在捣鬼。我说了大挑之后就帮你找议和的人选——我王某人士言出必行的,你如何要来给我捣乱?”

“我……”程亦风有口难辩。

而那二十来个跪着的人一听他的名号,都转过了身来:“程大人!是程大人!我们是风雷社的士子呀!”

啊,风雷社!程亦风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设立义学讲习兵法的学社么?早先劝他们不要醉心杀伐之事,要好好务本读书,不料他们又想出新的花样来!

“好你个程亦风!”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赖也不成了吧?你弄了这批不学无术之人到我衙门口来闹事,简直可恶至极!”

“我……”程亦风实想解释,但是恐怕越描越黑。

王致和还骂:“程亦风,你别想敷衍了事。你以为你打了两场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识,满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进眼里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觉得你比我王某人更会管理吏部,那咱们现在就去太子面前把话说清楚,我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就让贤!”

他连珠炮似的指责终于暂时停下,程亦风才得了机会摇手辩驳:“王大人误会了。程某也只是路经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这一幕,决无有干涉吏部公务的意思。而程某相信这些士子,也不过是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决非有心闹事,更非谋逆造反,请王大人让他们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岂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门前生事,你追不追究?总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面前评评理!”

说时就来拉了程亦风的袖子,要往皇宫去。

风雷社的士子们见状,都道:“此事的确与程大人无关。学生们自来请愿,要关要杀,自由学生们承担!但‘大挑’一举祸国殃民,请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废止大挑!”

二十来个人黑压压地跪着,挡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气得眉毛倒竖:“这……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顺天府的人呢?”

才说着,那边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顺天府巡逻的队伍,否则不会这么及时。

自然是上来就锁拿风雷社的士子们。年轻人们都毫无惧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风却急了——方才他们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万一真被安上谋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难救。他忙对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轻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认真?”

王致和冷笑:“他们是年轻人不懂事,你程大人总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说个清楚!”

程亦风反正是要进宫的,只不过现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东宫。

竣熙正由凤凰儿陪着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外面报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求见,便先急忙叫凤凰儿躲回后殿去,自己到书房升座接见。

王致和是脸也气得发绿了,抢先把吏部门前的一幕叙述了一番:“程大人纠集士子在我吏部门前闹事,朝廷颜面何存?请太子殿下明鉴。”

峻熙皱了皱眉头:“聚众闹事,这并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风。程大人,这些闹事的士子你可认识么?”

程亦风也不能说不认识,只好照实回答:“回殿下,这些请愿的士子乃是风雷社的成员,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风雷社!”竣熙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们现在何处?”

“恐怕……”程亦风道,“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竣熙登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快,准备车马,我要去顺天府见他们……王大人,这聚众闹事一节,恐怕是个误会。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们先陪个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气更甚,却不能和太子发火,只好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烦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回衙门办公了……啊,不,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后也许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点儿没掉到胸口上,又把眼来瞪程亦风。程亦风可真是冤枉至极:“太子殿下,为何要见风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现在来不及说——车马备好了没?”

这才只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里就能准备好?太监们忙得四脚朝天,还得誊出功夫来自请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宫门口走,你们备好了轿子就来追我——程大人,这个给你,边走边看!”说时,从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给程亦风。

程亦风真是越来越如坠云雾之中,接过奏章来扫了一眼,见抬头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没的吓了一跳,绊在了门槛上,差点儿没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后面,论述到楚国自开国以来“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渐众”故尔“官吏之费,数倍于昔,百姓奢侈,亦过于前,则上下始困于财矣”。接着,又说“国之要者,理财为先,人才为本”,要“变法以求生存”——这分明是一篇要求改革的奏章啊!

赶紧追上竣熙:“殿下,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说遣词造句,此文只是平平,然而,程亦风大略扫了扫,见其中有关于税收、供奉、徭役等多项旧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应的新法。他的心便狂跳了起来,许久以来,几乎已经熄灭了的热情又在他心理悄悄燃起。看到结尾处看具名,写的是“京师风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个名字。

哎呀,这些年轻人!他京喜:人说江水滔滔,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畏!

竣熙道:“这份奏章,我已经看了百十回,越看越觉得这里头说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为如何?”

既然太子十分赞同这其中的说法,那便是变法有望了啊!程亦风心中不由狂喜,当下道:“臣以为,立法度,变民风,可富民,可强国。这些风雷社的士子不仅忧国忧民,更还有远见卓识,应当请他们入朝议政,协助殿下,革除积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这篇奏章不足万言,许多地方我还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寻‘风雷社’问个清楚,未想今日就得这了机会!方才程大人说与他们有一面之缘,可知他们究竟都是哪里的高人?”

程亦风便略略将当日在义学里的事说了。

竣熙道:“这可真是有趣,原来他们还通晓兵法,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倘若他们还是潜心研究兵书战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这些新的政令了。算来程大人还有教导之功。”

程亦风连忙摇手:“当日劝服众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学士,程某不过是碰巧路过为朋友帮了几句腔而已。”他说时,心念又一动:臧兄亦有壮志,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荐?因道:“要说到臧大学士,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太子若要变法,臧大学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程亦风的好友,最亲近的交往也不过是年初赋迎春花诗的那一回。不过,他现在方看了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对新法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一听到“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们去见了风雷社的士子,然后再招臧大学士进宫来,看看这事究竟要怎么办!”

二人一行说,一行走,没多久,太监就把轿子抬了来,程亦风和竣熙各自上轿,出宫往顺天府。

一路上程亦风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细细看了一回愈看愈觉得这帮年轻人不简单,有些建议实在是精妙万分——

比方“学田法”就建议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础上,将没收充工的土地奖励给各地兴办义塾之人,义塾可募人耕种,所出勿须交税,田租尽为办学之用。

又比如“商办漕运法”,建议朝廷向全国征询货运行承办漕运,观其实力,比其信誉,再较之以价格,决定何人承办当年漕运。此举,旨在杜绝漕运官吏贪污,以及避免沿途与朝廷交恶之山贼水匪劫持官粮——须知那镳局和转运行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关系,缴纳了买路钱,运输之时,土匪听到此行镳号,即自动放行。又为避免一家商号垄断,天长日久滋生腐败,商家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愿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

高齐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确系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参考借鉴了一位先辈,许多新法建议这位先辈多年前就提出过——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将他列在诸人之前,只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齐道:“前年秋闱考策论,题目是一句话,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我等有几位学兄那年赴考,觉得此语十分有理,就作文赞同,结果纷纷落榜。后来他们几位同年的聚会一议论,发觉凡是作文批驳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赞同的,全部名落孙山。大家觉得好是奇怪,便四处寻找此文的出处,终于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编的《时文策论选》中找到了,此文针砭时敝,倡导改革,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无名氏’。”

“哦?”竣熙惊讶,“还有这种事?你们的新法就是借鉴此人?”

高齐等众士子皆点头。但那个“是”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一个更加惊讶的程亦风打断了:“夫民乃国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赖于民。古人有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民贫则国贫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财不足,患治财无道尔……你们读的策论,可是这一篇?”

士子们无不惊讶:“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风如何不知?“这……这是我写的呀!”

众人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竣熙欣喜万分:“程大人,原来你早就主张革除旧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程亦风真是不知道要哭好还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为那篇策论,才在出知安德八年之后被调回京城的么?那是元酆十六年,岂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传出去,就成了“无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为科考试题,这实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牵连的那一年么?党争之中,将政敌的文章抽出一两句来作为科举考题,借天下学生之笔来羞辱之,这种行经史书中也有记载——看来是什么人活学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挠着头,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声。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风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后合:“殿下恕臣无状……想我程某人八年安德令,一番心血先成了无名氏,后又被当作荒诞之语。年来臣和臧大学士数次上疏,也从来无人问津。今天下人听我程亦风之名则知落雁谷,知大青河,知落荒而逃侥幸取胜,但不知我十年来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惊讶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学士上过变法折子?落雁谷之后也有么?”

“怎么没有?”程亦风道,“不过,似这般‘不怕死’的却没有了,就搞了些‘节俭过年’之类的,还都是马虎收场。”

“那次原该怪我没有坚持到底。”竣熙道,“不过这一次,我心意已决,纵有千难万险,也要革除积弊!”他说着,一壁招呼一直侍立在旁的顺天府尹放了风雷社众士子,一壁朝外走。停了停,又道:“程大人,诸位士子的奏章我是在通政使司里偶然翻出来的,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打算把这折子交给我。不晓得那里是不是还封存着许多这样的折子,当天我走得急,并来不及彻查。烦程大人把这些折子都调出来,其中兴许还有许多利国利民的建议。”

程亦风少有接任务接得这么开心的,少年时的那团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一时将大青河的那些头疼事都抛开了一边,立刻来到了通政使司,查看封存的旧奏章。果然不出竣熙的所料,从来不曾送呈御览的奏章堆积如山——这要如何查起?问了库房的小吏,答道:由于元酆帝多年不理朝政,所以只有特别紧急的,才呈递上去。余下的,多是请安问好的——这其中,若有奏报某地出现祥瑞之兆的,也会呈递,其他的压下不报。

说来说去,还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程亦风只得道:“那么就将所有的折子——除了那请安问好的,都给我吧。”

于是,通政使司的小吏们帮他抬出了两大箱三百多本奏章,而通政使姚长霖更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又来做“狗拿耗子”的事情了。

程亦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一个自己以为被判了死刑的梦想,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他睡觉都会笑起来——当然,自从领回了这两箱东西,他也就没有了睡觉的时间,无日无夜,天昏地暗。

他把所有的奏章先浏览了一回,但有毫无关系的,就丢到一边,最后捡出提到旧制弊端或改革之法的折子七十余本。这才仔细阅读。虽然问题不外乎风雷社士子们总结的三条:民贫,官冗,外虏。只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实在太多,尤其“民贫”一条,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南北东西处处不同。而奏章多以陈述问题为主,提出解决方案的少之又少。程亦风越看越郁闷,越看越头痛——当然也越看越疲劳,终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依稀见到有人影,似是小童,就揉了揉眼睛,唤道:“把灯移近些,快天亮了么?”

那人果然依言擎着灯走近了,笑道:“是才天黑,大人。你这是要鞠躬尽瘁么?”原来竟是符雅。

程亦风一惊,赶忙检查仪容,然后问道:“符小姐怎么来了?”胡喆事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符雅一笑:“还不是因为你程大人?你废寝忘食,把你的书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臧大人来劝你,他正好还在衙门没回来,他又跑去找你家公孙先生,结果老人家去祭拜故人去了。可怜的孩子,左思右想,不知怎么病急乱投医就想到了我,到我家里来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大人你——我这不就来了么!”

这小孩子!程亦风窘迫:如此举动,岂不是要符小姐误会么?若叫外人知道了,置他人名节于何地?

符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度,把几张纸送到程亦风的面前:“枯坐无聊,希望没有给大人帮倒忙才好。”

程亦风掩饰尴尬地笑了笑:“符小姐的诗才程某上次见识过了,这回可要好好拜读。”但接过来一看,却哪里是诗词?符雅已经照着他那“税收”“吏制”“刑罚”“徭役”等项目将各篇奏章里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抄录在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与之相应的新法提案就写在另外的纸上——几乎都是出自程亦风当年的策论和风雷社士子的文章。但文士作策论,难免有些引经据典,有时还喜欢前后对仗,弄些骈四骊六的名堂。符雅抄来,就将无关紧要的修饰之辞都省略了,反而一目了然。程亦风惊讶道:“符小姐,这……这……”

符雅道:“怎么?是我帮了倒忙了,把程大人吓成这样?那你还我,还是我烧了干净——”说时,真的来夺。

程亦风怕她当真像上次那半阕《满江红》似的“烧了干净”,赶紧护住了:“小姐不可玩笑,这……这可是百年大计。要是烧了,将来在太子跟前交不出差来,那我程某人就不是鞠躬尽瘁,而是,轻慢渎职了!”

符雅理会得轻重,玩笑懂得见好就收。“程大人睡醒了,肚子里该闹空城计了吧?我已叫他们给你准备了晚饭,现在时候正好。”说时,自出门去吩咐小童,不多久,就端了碗面来。

程亦风果然是饿狠了,看到这清汤面,肚子里都不由“咕噜”了一下,闹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红着脸对符雅道:“符小姐几时来的?要不也……”才出口,又后悔:就拿清汤面招待人家,算什么待客之道?

幸而符雅也不打算“分一杯羹”,只笑道:“堂堂靖武殿大学士,一国之相,家里没个下人也就算了,竟然连菜蔬都少得可怜。哪个一品大员似你这般?传出去,人家要笑你一毛不拔呢!”

程亦风道:“符小姐也是官家出身,难道不知?别看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但花消却也不少。首先府邸的规模就有定制——我不要住住这么大的宅子,却硬塞给我。请人管家,自然要付人工钱,内外花消,一百八十两还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用呢。”

符雅笑:“程大人在户部做过员外郎吧?天天为朝廷精打细算,对自己也是一个样儿。京官的确是辛苦些,但之前你不是也做过知府么?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就没存着点儿?”

程亦风听言,正色道:“这种无耻之事,程某不屑为之。小姐可知那‘清知府’的‘十万雪花银’是从何而来?且不说敲诈勒索,这种地痞才用的手段,就说税收的‘火耗’这一条,他们胡乱上报,害苦了恁多百姓,朝廷还偏偏难以查实——若每年能贪一方税银的百分之一,三年下来虽无十万但也可观。”

原来楚国规定各地征税所得的散银需要铸造成统一规格的元宝,再由县送到州,由州送到中央。铸造之时难免有所损耗,称之为“火耗”,须摊派征收补齐。地方官有时故意夸大火耗,向老百姓横征暴敛。由于确实各地铸银技术有差别,朝廷没法核查,只有听之任之。虽然火耗虚报的幅度有限,但积少成多,就成了一大问题。程亦风刚在荆门县的一份折子中看到,不意还有此种卑鄙手段,气得直发抖。

“至于京官嘛,”他道,“也不至于就饿死。什么‘冰敬’‘碳敬’,红白喜事,总有些名目拿钱。”

符雅看他说得激动,略笑了笑,道:“看我,把大人的话头挑起来,惹得大人面也忘记吃了。刚才替大人抄折子,读到大人整顿吏制的主张,说要杜绝京官收取贿赂,并且统一各地银锭铸造——这可工程浩大哩,大人若不吃饱了,哪有精神做?”

哎呀,人家符小姐方才都读过了,我却把人家当了无知小子似的教训!程亦风红了脸,搭讪吃面去了。

符雅立在一边,先把案上的奏折书本略收了收,接着拿起墨来轻轻地磨。程亦风偶一抬眼,见她一手提着袖子,另一手捏着浓黑的墨碇,动作那样轻缓恬淡,暖黄的灯光下叫人看着说不出地温馨,这就不由自主地生出“红袖添香夜读书”之感,一阕《南歌子》自然而然溜到了嘴边:“红袖添香兽,回廊月转初。忽然拈起旧时书。那日城头遇,今生重见无。十年一梦醉谁扶?”

唉,当日的那个女子……此生无望,早该忘了她吧!

符雅见他发呆,唤:“程大人?”

程亦风这才惊醒:该死!该死!我对着符小姐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埋头吃面。

饶是符雅聪慧,也未猜到程亦风方才想起的乃是风月公案,疑心他是惦记着公务,就把桌上的折子一抱,道:“程大人这么急着要鞠躬尽瘁呐!你要是倒下了,谁来收拾你铺开的摊子呀?为了国家好,为了百姓好,符雅先把这些都没收了,等你吃好了饭,再还来!”

程亦风由着她,自去吃面,完了叫小童进来收拾好,才道:“符小姐可以把公文都还给程某了吧?”

符雅道:“自然。”

这时天色已晚了,大家小姐早该告辞回家了,可符雅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程亦风倒不便逐客,只问:“小姐既来探望程某,又帮了程某的忙,若有什么程某可以效劳的地方,小姐但说无妨。”

符雅用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是思考,片刻,道:“符雅有个疑问,想请教大人。”

程亦风道:“请讲。”

符雅道:“大人决心要断了官员们的财路,这之后你打算让他们怎样过活?”

程亦风愣了愣,道:“什么‘怎样过活’?不是有一份俸禄在那里么?”

符雅道:“程大人的父母可还健在么?”

程亦风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道:“程某少孤,母亲也在我中举之前就去世了,可谓子欲养而亲不待。”

符雅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可有夫人、儿女?”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程亦风道:“孤家寡人一个。”

符雅又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就是上无老,下无小了。按照圣人的教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知我楚国大小官吏有多少和程大人一般?”

“恐怕可数。”

“那么我楚国又有多少一品大员?”

“也应可数。”

符雅道:“程大人官拜一品,岁俸一百八十两,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是生活艰难。请问一个岁俸四十五两拖家带口的七品知县要怎么过活?”

程亦风一怔,不知何以对答。

符雅又接着道:“当然,程大人方才也抱怨过了,官居一品就一定得住一品的宅子,花消可观。不过,一品大员在衙门里自有副手,薪俸由朝廷供给,不像地方小官,要自费请师爷——师爷又难免要有自己的老小要养,不知这个花消和打理一间恁大的府邸有几多差别?”

程亦风呆呆的:“符小姐的意思是……”

符雅打了个哈哈儿:“我有什么意思?只是想不通就请教程大人而已。俗语常说‘官逼民反’,说的是朝廷不给老百姓活路了,老百姓只得铤而走险,斩草为兵,揭竿为旗,豁出去和朝廷拼了。不过,假如朝廷逼得官员无路可走,既不给人糊口,又不准人寻些不义之财,官员当要如何呢?”

“这……”程亦风只想着惩治贪污腐败,哪考虑到这些?

“那官员当然也就穷则思变了!”蓦地,门外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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