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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二娘告诉玉旒云,这锭官宝来自西京的珠宝铺。替南方七郡总督押送银两来京的一位官员想为家乡的姨太太买件首饰,当时相中了铺中最名贵的一串珍珠项链,市值五千两。他全部付的现银——用箱子装好的,所以首饰铺的伙计也没细查,只看有总督府的银记相信也不会有假。然而首饰铺打烊后,到鼎兴来存钱,就被鼎兴的坐柜发现了蹊跷,立刻报告晋二娘。晋二娘晓得事关重大,宁可自家票号吃亏收假银子,也不能打草惊蛇,于是把五千两假银子统统收下,只当什么事没发生,接着就来找玉旒云报告。

玉旒云听后笑道:“五千两嘛。我赔你就是。”

晋二娘当然也早知道她会这样说,谢了,又问:“那么王爷打算如何揭穿这件事?”

玉旒云想了想:揭穿并不困难,关键是何时揭穿。揭得早了,赈灾银和军饷都没有,悦敏便不会去北疆,自己的部队也不会去甘州;揭得迟了,莫非真拿这些假银两来买粮食发军饷吗?这些假银两一旦流到市面上,后果不堪设想。

举棋不定,好在两人已经来到了刘子飞家隔壁的宅院。晋二娘看到四下无人注意,才叫玉旒云下车进门。接着,她就按前日的约定到围墙的缺口处去摆放和郭罡碰头的暗号——遇到刘家的下人,又少不得罗嗦了几句关于修墙的事。一切安排妥当,她即和玉旒云在房中等候,过了二更天,郭罡就来了。玉旒云便开门见山说了假银两的事,问:“先生以为该如何决断?”

郭罡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为难,只微微一笑道:“王爷既然有此犹豫,其实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如何还要来问我?”

“什么意思?”玉旒云皱着眉头。

郭罡道:“如王爷自己所说,如果揭穿得太早,就会打乱原来部署的计划——不仅是我们的计划,也还有悦敏的计划。计划打乱了,自然就要重新部署。然而如果揭穿得太迟,则假银流入市上,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后果都不堪设想了,王爷要如何补救呢?王爷应该知道,你和赵王一派拼胜负不只是眼前,更是将来长久的胜负。为了一时迅速简单地将敌人斗垮——且不论是否能成,却使得国家根基动摇,这难道不是得不偿失么?赵王造假银两来调你的兵队,其实就是犯的这个错误。王爷莫非要重蹈覆辙?”

“这……”玉旒云其实自己还没有考虑到取舍问题,听郭罡这样讲,虽然不甘心放弃原来的计划,但也不得不赞同郭罡的说法,“先生的意思是立刻揭穿假银子的事?”

郭罡点点头,但又摇摇头。玉旒云不解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罡道:“不用‘立刻’,要稍微等一等。既要阻止假银流入市上,又要将赵王一派奸贼一网成擒,我正有办法!”

玉旒云一听,不禁大喜,道:“你不早点说!怎么开始我问你如何决断,你又不讲!”

“王爷方才问我‘如何决断’——其实决断是王爷的事。我是王爷的谋士,不能僭越。只能告诉王爷,你权衡轻重所得出的结论,完全没有错。”郭罡微笑,仿佛是欣慰玉旒云经过他长久以来的指点终于从一个只知道争斗的孩子慢慢成长起来。“不过,虽然我不负责决断,出谋划策让事情按照王爷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却是我的职责所在。”

“这和打击赵王有什么关系?”玉旒云不耐烦地打断。

“有莫大的关系。”郭罡深深地看了玉旒云一眼,“这关系到王爷是否信任我。”

玉旒云一怔:“我若不信任先生,如何在此同先生谈论大计?我就不怕先生把我出卖了么?”

郭罡笑了笑:“谈论大计是一回事,参与大计却是另外一回事,岂能相提并论!”

玉旒云最讨厌别人卖关子,听郭罡一直说些不相关的话,难免有些恼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罡道:“我想问王爷,如果要王爷把军队交给我带离京城准备剿灭叛乱,王爷能答应么?”

玉旒云不禁一愕:把军队交给郭罡?她始终忘不了在富安之时,只不过是让郭罡留在军中,他就闹出了水淹靖杨之事,以致自己和石梦泉几乎决裂。如今他要节制她的军队?这怎么可以!

却不好一口拒绝,因道:“我把军队交给先生,先生又不是将军,还是朝廷的逃犯,以名义号令士卒呢?他们能听你的么?”

郭罡知道她的心思,但不点破,道:“不错,如果是直接交给我,恐怕还没出京呢,刑部又找上门来。所以,我想将军把军队交给刘子飞。”

“什么?”玉旒云跳了起来——水淹靖杨就是郭罡和刘子飞合伙搞出来的,后来他跟着刘子飞一路烧杀抢掠,虽然后来说是为了抓住刘子飞的把柄,但最终是他替刘子飞坐牢……这中间有太多的细节,看起来合理,一想又觉得奇怪,经解释合理了,再细想又十分古怪。直觉告诉玉旒云,决不能把兵权交给刘子飞和郭罡。

郭罡如何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我正是建议王爷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将军带去甘州赈灾。一来,如果是刘子飞将军督军,则赵王方面不会怀疑。二来,我跟在刘子飞身边,替王爷发号施令,王爷就可以留在京中把握全局——既要让军队走出去,又不能走得太远,好及时揭穿假银两之事将假银招回,必须要有两个人分两头行动。若是石将军还在京中,倒是很容易解决。如今,莫非王爷有□□术么?”

玉旒云知道他说的有理,闷声不响。

郭罡又道:“坐镇户部的钦差大臣是王爷和悦敏,如果换王爷去带兵,而我留在京中处理假银子的事,王爷觉得以我一介布衣又是戴罪之身,可能走进户部让人查验银两么?”

玉旒云无话可说。

郭罡道:“今王爷将军队交给刘子飞,悦敏也便放心北上。他一走,王爷就查户部的银子,既然有假,则可以命令刘子飞原地待命,同时招悦敏回京问罪。如果悦敏不回,则属于抗旨谋逆,正好将赵王一家一网打尽;如果他带兵回来,那正好我让王爷的军队在半途等着他;如果他还够胆只身回来的话,那就把假银子的事有多大闹多大,到时候那‘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的儿歌也已经传开了,翼王那边石人一出,赵王不反,天下人也认为他反了,夺爵圈禁还是如何,不就看王爷你高兴了吗?”

这个计策倒是……玉旒云不得不承认郭罡高明,且无形中也解决了自己需要留京治病的难题。只是,真的可以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和郭罡吗?万一郭罡中途倒戈,岂不京城危矣?她转念又一想:军中有陈灏等人,他们总不至于听任郭罡摆布,更不肯听任刘子飞摆布,所以也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因道:“照先生这么说,也可行。”

郭罡道:“如果王爷以为可行,那么还请给我一道手令。持此手令,全军上下都要听我号令。”

“为什么?”玉旒云觉得郭罡把自己的想法都猜得一清二楚,恼火了起来。

郭罡道:“王爷这话问得奇怪——将士们当然不信刘子飞,也当然不信我。如果不给我手令,到时候如何行动?王爷觉得以陈灏等人就足够部署对付悦敏了吗?”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陈灏、慕容齐、韩夜虽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和悦敏比起来……可是一旦授权郭罡全权操纵,那还怎么防备他起异心?她眯起眼睛看着郭罡,想从对方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然而郭罡也用一双小眼睛盯着她:“有一句话叫‘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因为如果要完全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就好像拿自己的一切来赌博一样——王爷够不够胆量赌呢?”

“我一向不赌博。”玉旒云冷冷道,“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么?”郭罡淡淡地,带着些嘲讽,“任何事在结果确定之前都是没有把握的——就算是结果确定,比如盖棺定论了,也只能‘定论’那些被别人发现的事,而不为人知的,就永远被隐藏了起来。除了老天爷,谁能通观一切?”

玉旒云被他说得烦躁了起来她生性不喜欢被别人勉强,郭罡越是说得好像别无选择,她就越是不愿意走他的那条路。“这事我要考虑考虑。”她说。

“深思熟虑是应该的。”郭罡慢条斯理,“正如我方才所说,我只是出谋划策,最后的决断权始终在王爷的手里——只不过,王爷不要考虑得太久,否则等你考虑好了,形势又变了。”

玉旒云摆摆手:“就明天吧。明天再说。”

一晚上能考虑出什么结果?就算是彻夜不眠想穿脑袋也不见得能想出法子,何况服了林枢送来的药,玉旒云一觉睡到天光大白,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之时,只见管家在门外急得直打转,问是何事,答说:宫里来消息,吉嫔生了一位皇子,母子平安,庆澜帝要设宴与王公大臣庆祝,时辰就定在午时。

玉旒云一看日头,可不得了,赶紧换上朝服,赶到宫中。那时文武官员和亲贵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高低落座,悦敏就在玉旒云的下手。见了她就嘿嘿一笑:“内亲王,今天身体好些了?”

“承你关心。”玉旒云道,“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呵呵,”悦敏笑道,“死不了是好事。死了岂不看不成好戏了?”

玉旒云不理他。那边庆澜帝已经举起杯来,告诉大家这位二皇子取名元泰,吉嫔将进封为静妃。他连得了两个儿子,实在是上苍和祖宗的庇佑,所以决定明年加开恩科,并且免赋一年,如此种种。亲贵大臣们少不得说些“皇上英明”“天佑圣朝”的套话。鼓乐响起,到处是欢腾之声。

玉旒云只是坐在那里,心中不段地翻转着郭罡的那番话。可惜石梦泉不在,她想,否则倒多一个商量的人——不,如果石梦泉在,何须商量,必然是由石梦泉带兵去甘州的……这世界上她所能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玉朝雾和石梦泉,而真正能够分担的,唯石梦泉而已!身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负担让她迫切地希望石梦泉能够立刻就回到她身边。只是,她也知道,必须熬过这个□□诞辰节。

她烦闷地盯着杯中荡漾的琼浆:最初的目的只有一个——灭亡楚国。但何时才能达成?

也不知宴会进行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侍卫喝道:“刺客!保护皇上!”

玉旒云一惊,看到殿上已经混乱了起来,御前侍卫们一拥而上,顷刻就将所谓的“刺客”包围起来。而包围圈中传来疾呼:“万岁,草民等不是刺客!草民等有要事启奏,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亲贵大臣从片刻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面面相觑。赵王倒是一直很镇定,起身道:“万岁,既然是庆祝皇子出生,不宜有血腥之事,且先听听这些人的理由,如何?”

庆澜帝在龙椅上面无人色:“啊……听……就听吧……”

侍卫们因而稍稍散开了,但仍然一人押着一个“刺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玉旒云这时才看到,这几个“刺客”都是混在乐舞艺人之中的,共有七人,领头发话的那个四十来岁,其他的都是弱冠少年。

“草民祝文林是甘州巡抚衙门的师爷。”那领头的道,“甘州大旱,百姓饿死无数,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发生。我们巡抚大人一直苦等朝廷赈济,却迟迟也没有消息。草民等才斗胆来京打听,不知万岁今日喜得皇子之时,是否还记得甘州百姓?”

“大胆!”旁边有人喝道,“竟敢如此质问皇上?”

“不要紧。”庆澜帝道,“朕怎么敢忘记甘州父老?”他让侍卫们放开祝文林等:“其实朕和诸位大臣无一日不在为甘州之事操心。只是之前苦与国库空虚,有心无力而已。不过日前永泽公已经从南方七郡筹得纹银二百五十万两,内亲王也表示要派兵队去甘州兴修水利,近日就要出发往甘州赈灾了呢。”

“果真?”祝文林等大喜,一齐倒身高呼“万岁”。

“可不是?万岁带领满朝大臣为此劳心劳力,才终于有了财力人力来彻底解决甘州的旱灾。”悦敏似笑非笑地起身,“内亲王尤其心系甘州百姓,已经累得昨天在议政处晕倒了,她却还坚持要亲自去甘州督促河工呢!”

玉旒云一眼横了过去:虽然自己昨天在议政处的表现显然是被众议政王们看到了,也显然被他们传出去了,但是悦敏这样公然地在百官面前宣扬,简直让她没有反驳的余地。感觉满殿的目光齐向自己射来,她真恨不得就把悦敏杀了,但还不得不微笑道:“永泽公言重了,天气闷热一时头昏算得什么?怎比得上甘州饥民的痛苦?”

“内亲王上为万岁分忧下为百姓请命,实在是国之柱石。”悦敏继续似笑非笑,“不过,身体之事不可马虎,朝廷中还有许多其他事,万岁爷需要你帮忙处理呢。你到甘州奔波操劳,实在不合适。”

昨天是在议政处阻止自己,今天就当众相逼!玉旒云暗暗捏起拳头:看来祝文林一伙八成也是悦敏找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甘州请愿者,而是赵王的幕僚!可恶!她向庆澜帝一礼:“臣为万岁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怕奔波操劳。”

“这……”庆澜帝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玄妙之处,不好立刻表态。

“内亲王,”廉郡王道,“昨天万岁不是已经说了么?赈灾这点儿事儿,用不着你出马。莫非赈灾还能赈出金子来了,你非去不可?你已经霸着户部查账的事儿,票业司的事,还是领侍卫内大臣,你难道想把天下的事都管上了,从内亲王变摄政……”本来要说“摄政王”的,这是他平日自家牢骚时常讲的话,这会儿一溜嘴,差点儿犯了大罪,赶忙刹住,嘟囔了一句:“你虽然有能耐,但也不是三头六臂嘛!”

玉旒云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配跟我交锋?

“廉郡王快人快语,”悦敏道,“不过,皇上昨天的确说过,赈灾这样的事,不需要内亲王亲自出马。你还是留在京城一边休养,一边处理票业司的事比较合适。甘州那边派一个户部官员一个工部官员就足够了——万岁,您以为呢?”

庆澜帝哪有什么“以为”可说,只看着玉旒云,不知她究竟怎么应对。

玉旒云道:“的确应该派户部官员主持买粮赈灾,工部官员主持修筑河工。不过,既然派军队前去挖渠,恐怕户部、工部官员不熟悉将士,指挥起来会有困难。”

“又不是打仗。”悦敏道,“一时有些不顺手,也出不了大问题。”

“几万将士在外一天就要消耗一天的粮食。”玉旒云道,“事半功倍还是事倍功半,关系到朝廷的花销——永泽公、廉郡王,你们两个不是老说我自从插手户部就成了守财奴吝啬鬼么?我现在就跟你们说银两。如果士卒在外没有熟悉他们的人指挥,每一天不知要多花多少银两呢!”

“那内亲王的意思是还非你去不可?”悦敏咄咄逼人,“你是说,除了你以为谁也指挥不动那些士兵?”

玉旒云一凛:这话已然带有指责她拥兵自重的意思,她决不能接口承认。否则,就算庆澜帝不计较,赵王也会借题发挥显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先把她以谋逆之罪给治了,接着直接在京城策动兵变——根本就不用麻烦北方的军队。她咬着嘴唇不做声。

“谁说除了她就没人指挥得动的?”刘子飞突然发话了,“这些是东征的兵队,我是东征的主帅——既然要找一个能够指挥得动这些士卒的,不如就找我吧?”他说着就向庆澜帝拜倒:“臣刘子飞愿率领将士去甘州赈灾挖河,请万岁恩准。”

他?玉旒云不禁倒退一步:郭罡!一定是郭罡!说什么要等她来决断,其实还是在逼迫她!根本从头到尾就是在操纵她!到底有何居心?气血一时上涌,眼前便一模糊。她心下一骇,赶忙凝神静气。

“刘将军愿意去,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啊!”悦敏道,“内亲王,你看呢?你们曾经在东海三省并肩作战——对了,其实去年大青河战役后你回京期间也是他在瑞津统领军队,想来他和你的部下很熟悉了,一定能够‘事半功倍’。”

玉旒云无法反驳,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话,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当众倒下,那样恐怕朝中原本骑墙的人也都要投向赵王一边。于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

“其实,内亲王她早就卸下将军之职了嘛。”司徒蒙又来和稀泥,“所谓内外有别,带兵的事,我也觉得是刘将军前去比较合适。”

他一开口,仿佛是早约好了,许多一品大员都出言赞同。唯独潘硕因为隐隐有山雨欲来之感,皱着眉头看向玉旒云,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提示。此外户部的官员们被玉旒云折腾苦了,巴不得她赶紧离京,都说:“其实内亲王去也不错。既然她想去,就做钦差大臣,和刘将军一起去好了。”

怎么办?庆澜帝望着玉旒云:爱卿,你给句话呀!

玉旒云只是站在那里,希望眩晕的感觉快快离去,好让她和悦敏和赵王——和郭罡继续斗下去。可是,事与愿违,无论她怎样调整呼吸,心跳还是越来越快,胸口也越来越闷。感觉力量抽离自己的身体,耳边很吵,眼前很模糊。终于,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倒了下去。仿佛听见石梦泉叫了自己一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此一来,终于瞒不住玉朝雾。玉旒云被直接送到了凤藻宫,林枢赶了来,跟着整个太医院都赶了来,原本一团喜气的皇宫顷刻被窃窃的议论和浓重的药味染上了焦虑的色彩。

玉旒云到底是什么病,御医们各执己见,争执不下。玉朝雾虽然信任林枢,但是因知道林枢前一日已经给玉旒云看过病,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心中难免有些埋怨。看到热锅上蚂蚁似的庆澜帝,更听说他也晓得玉旒云前日病倒之事,连尊卑也顾不上了,道:“皇上,你明知道云儿从小身体就不好,还让她这么操劳……臣妾就这一个妹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臣妾将来可怎么办?”

庆澜帝原地直打转:“皇后你别说了。玉爱卿不会有‘三长两短’,否则朕都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了!”

商量的,劝慰的,传递消息的,凤藻宫里虽然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压低声音,但是重叠在一起就嗡嗡地震得人头疼。昏迷不醒的玉旒云虽然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但是觉得这些声音就如同千万只虫子一样,咬得自己浑身又疼又烫。想要挣扎,身体却像浸饱了水的棉花,重而无力。原来一切都无法控制,她起了一个绝望的念头,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回到了靖杨漆黑的夜,洪水把她卷走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看到玉朝雾歪在床头盹着,几个宫女或者守着药炉或者濯着手巾,也都呵欠连天直打磕睡,望望窗户纸白亮一片,似乎还是当日宫中欢宴的那个时辰,然而玉旒云心里清楚,她肯定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困难,就支撑着坐了起来。如此便把玉朝雾惊醒了:“云儿,你要什么?姐姐帮你拿。”

玉旒云摇摇头:“姐姐,今天是八月几日了?”

“今天是二十三,明天就是□□诞辰节。”玉朝雾招呼那几个满脸倦容的宫女赶快把参汤端来,一壁又对妹妹道:“你可真是把我和皇上都吓坏了,这几天来,皇上天天来看你,见你一直不醒,就一直是六神无主地样子……”

“八月二十三?”玉旒云不待她说完就要翻身下床,“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永泽公呢?甘州赈灾的事如何了?”

“你病成这样还理会那些?”玉朝雾不知道这都关乎生死,“皇上在准备明天祭祀的事宜,永泽公两天前就离京了。刘子飞将军也已经率领人马前去甘州赈灾。朝廷没了你,天不会塌下来。”

“你……”几乎就要对自己最亲的姐姐咆哮“你懂什么”,然而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发怒也没有用,须得尽快找出应对的办法。她便挣扎着要下床。

玉朝雾死命拖住:“你这孩子,为什么越来越不懂事?平平凡凡地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过日子,不是很好么?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无论你吃多少苦,过去的事都不能改变。你还有将来呢——姐姐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好好儿地嫁人生子,平安到老……”

“你不要说了!”玉旒云躺了几天已恢复了力气,推开姐姐径自下床,“我一定要见皇上。”

玉朝雾的眼泪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妹妹的腿:“求你就听姐姐的话吧!”。几个宫女也都一个跟一个跪在玉旒云脚边:“王爷请体恤皇后娘娘。请保重身体。”

玉旒云咬牙不看姐姐的泪眼,想要趁着自己身体状况尚好赶去见庆澜帝说明如今的情势,因不管任何人阻拦随手抓了件斗篷披上,就要出门去。而偏偏这时候,林枢却走了进来。

“王爷!”他身怀武功,一个箭步挡住了玉旒云的去路。玉旒云待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拿住脉门:“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王爷从鬼门关拉回来,王爷难道又想自己走回去么?”

“你放开我!”玉旒云怒道,“你小小一个太医竟然敢以下犯上,信不信我要了你的脑袋?”

林枢不卑不亢:“只要王爷一刻未砍下官的脑袋,下官就是王爷的主治大夫,而王爷就是下官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玉旒云被拿住脉门,反抗不得。林枢稍一用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回到了床边。知道硬闯行不通,她只能另想其他的办法,便冷笑道:“谁说病人听大夫的话是天经地义?命是我的,我偏不想活了,你奈我何?”正好一个宫女捧着参汤过来,她就劈手打翻了:“你要施针,我自然阻止不了你,不过,以后你开的药我不会再喝,就是饭菜、茶水我也决不再沾。今天不让我去见皇上,我就死给你们看看!”

林枢也万没想到玉旒云会用这种“无赖”伎俩,愣了愣,对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的玉朝雾道:“娘娘,不如就让臣陪王爷去见万岁一面,偿了她的心愿,也好将来安心养病?”

玉朝雾能有什么主见?玉旒云则是一听林枢口风松动,立刻吩咐宫女:“还不拿我的朝服来?备辇!”

没多大功夫她就穿戴停当,四个太监抬着,由林枢陪同去乾清宫见面庆澜帝。林枢给了参片让她含着,却被她拒绝——想起石梦泉说过,当日在瑞津林枢曾经用药施针把他困在床上养病,这时生死一线的关头,可不能着了道儿。于是,只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到了乾清宫,也不要人扶,就自己走了进去。

庆澜帝本歪在遢上午睡,听太监报说玉旒云来了,连衣冠也来不及整理,就亲自迎了出来:“爱卿!你现在如何了?可担心死朕了!”

玉旒云勉强一笑:“万岁放心,臣还死不了——臣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帮万岁做完呢!”

听她这样说,庆澜帝非但不能放心,反而更加忧虑了——这简直就像“人之将死”的言论!他因看了看林枢。然而玉旒云根本不给机会这大夫做老生常谈,对庆澜帝道:“万岁,不如我们里面说话?臣有要事必须和万岁商量。”

晓得必然事关赵王,庆澜帝便顾不得询问病情:“好——”他吩咐太监:“你们在外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到殿中就给玉旒云赐了座,又解释自她在宴会上病倒之后,宫中重重压力袭来,庆澜帝不得不按照悦敏的提议处理了赈灾和北上劳军之事。最糟糕的是,玉旒云昏迷数日,满朝都传言她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所以户部那边迅速提出暂时停止票业司的运作,而议政处也立刻奏请让滕王的小儿子取代玉旒云的位置,侍卫府那边本来还继续按照玉旒云所定的规矩巡逻,但议政处横插一脚,以领侍卫内大臣不宜空缺为名,强行恢复由内务府总管兼任领侍卫之职——何广田一掌握大权,立刻废除玉旒云的轮班制度。“还好有爱卿之前挑选的那些不参加轮班的勇士保护朕。”庆澜帝道,“要不然,朕连觉都不敢睡了!”

玉旒云心中埋怨庆澜帝懦弱无能,但是明白现在不是纠缠这些无用情绪的时候。“臣还没有死呢!”她道,“臣现在的样子,像是就要死了吗?”

庆澜帝看她面色苍白得吓人,怎么不像就要死的样子?但是口里依然道:“爱卿的气色比前些天好多了。”

玉旒云冷冷一笑:“正好,他们都以为臣要死了,就一齐胡作非为起来,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时机。”

“怎么?”庆澜帝有了一丝希望,“爱卿你还能扭转乾坤?”

“皇上你还好好儿的在龙椅上坐着,”玉旒云道,“乾坤并没有颠倒,如何需要扭转?请万岁即刻下旨,让何广田交还禁军和护军的领军之权给臣。”

“朕下旨还不是一句话?”庆澜帝道,“不过爱卿的身体,当真……”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知道那些有心人一定会拿臣的身体来做文章。他们都把臣当病猫了,臣就发一发威给他们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射出两道冷光,让人立刻就想到珍禽苑里那只凶猛的狮子。

“爱卿要……怎么发威?”庆澜帝问。

“很简单,”玉旒云道,“就从户部开始。”

林枢只答应陪玉旒云来见庆澜帝一面。然而他也早猜到,玉旒云既然能用那无赖伎俩要挟他一次,也就还能要挟他第二次、第三次。离开了乾清宫,他就跟着玉旒云去侍卫府,看她凭着庆澜帝的手谕夺回了禁军和护军的统领之权。接着,玉旒云又要他跟自己上户部银库去。林枢忍不住提醒:“王爷霸着权势有何用?没命消受还不等于空?”

玉旒云充耳不闻:“要不你就继续跟着我,以防我半途死了他们要你的脑袋。要不,你就太医院去,省得我看见心烦!”

当着宫中这么多人的面,林枢也不能用强,只有跟着玉旒云来到了户部。

户部尚书陈清远正在银库中视察。银库规矩,为了防止夹带,所有库丁入库工作时只穿遮羞短裤。而这日他竟然发现有人在短裤中藏了银锭,正大发雷霆要交刑部法办,就听守库的兵丁道:“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银库重地,没有圣旨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谁说我没有圣旨了?”玉旒云脚步不停,“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这个钦差了么?”

陈清远知道是瘟神到了,丢开那几个库丁迎出来:“王爷身体可大好了么?”

“陈大人看呢?”玉旒云冷笑,“本王大好了,你是不是很失望?万岁手谕在此!”她摇了摇手中的圣旨:“他老人家特别重申,我依然是坐镇户部的钦差!”

见到圣旨,以陈清远为首,自然稀里哗啦跪倒一片。

“好嘛。”玉旒云叫大家都起身,“我方才在外头就听见陈大人的声音了,是在捉贼么?贼呢?”

兵丁赶忙把犯事的库丁押上前来,又呈上赃物:“这几个人不知死活,请王爷发落。”

玉旒云一看那银锭,如何不是从南方七郡送来的那批?虽然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并不像是当初晋二娘给她看的那锭比二十两还轻的二四宝,但是恐怕造假的时候也有出入,她相信无论如何这批银子都是有猫腻的。当即冷哼了一声:“好得很,我也是来抓贼的——你们是从哪里偷出这些银锭的?”

库丁看到这个苍白如鬼的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瘫在地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无,还有的则勉强抬起手来,指了指库房一隅道:“那……那边……”

“还不过去?”玉旒云命令守库的兵丁,“把南方七郡运来的所有银锭统统给我搬出来!”

兵丁都怔怔,望望陈清远。后者连月来已经受够了玉旒云在户部懿气指使,微微发抖,道:“王爷,这些银两当日王爷和永泽公一起查验过,又是永泽公亲自清点入库的。为什么又要搬出来?”

“是永泽公亲自清点?”玉旒云牵起嘴角,冷笑道,“好嘛,那就是出了差错也和陈大人你没关系了?你何必担心——来,给我搬!”

她身为内亲王又手持圣旨,谁敢有异议?兵丁们依命行事,将银两一箱一箱地抬出来放在玉旒云的面前。二百五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没多大功夫就已经把走道都堵死了,还未搬到一半。陈清远看玉旒云一言不发冷眼观望,实在不知道她究竟要搞什么鬼。然而又注意她苍白的双颊骤然起了潮红,呼吸浅促,仿佛又要犯病了,心中就想:也好,让她闹,一时晕倒了,就不必麻烦了!

林枢也发现玉旒云脸色有变,凑上去轻声道:“王爷不要勉强,还是含上参片吧!”

玉旒云并不理会,依旧死死地盯着堆积起来的银箱。直到确信自己无法再抵抗眩晕了,才在一个银箱上坐下,道:“好,就搬这么多——现在都给我开封!”

“户部银箱封条如果没有圣旨……”陈清远才说了一句,就被打断:“我是全权钦差,叫你开就开——今天是哪个郎中负责验银子成色的?为我叫来!”

陈清远忍着气,让手下去叫验银郎中。待那人来了,玉旒云便道:“你给我看一看这些银锭都是何成色。”

“这些都是十足成纹。”那郎中道,“各地交上来税金银子都要铸造成这种银锭,是九四银……”

“你倒厉害?看看就知道?”玉旒云将先前被库丁偷藏的银锭抛了过去,“你掂量掂量,这是九四银么?”

那郎中一双小眼睛浑浊不堪,盯着银子看了半晌,又拿手掂量着:“下面还有南方七郡总督衙门的官印呢——凡是地方税收就要重铸官宝。官宝都是十足成纹,也就是九四银……”

“我叫你告诉我这实际有多少,不是应该有多少!”玉旒云斥道,“你是负责验成色的郎中,难道掂量不出来?”

“就下官掂量,应该是九四银无疑。”郎中道,“不过,差之毫厘也是不稀奇。那些小差别要公估局的人才能称验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玉旒云又从银箱中抓了一锭银子掷了过去:“那么这一块呢?也是九四银么?”

“是。”郎中回答。

“这一块呢?”玉旒云又接连丢了两三锭元宝,每一次,郎中的回答都是一样。玉旒云心中升起了斗大的疑问:莫非这二百五十万两都是真的?决不可能!是了,当初自己拿到晋二娘的假元宝也没有立即辨认出来,须得和真元宝比较才能显出差别!于是她吩咐道:“之前追查亏空追回来的银子呢?开一箱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银库的士兵都不动,转头看着陈清远。

“怎么?”玉旒云也盯着陈清远,“不是又要跟我说什么没有圣旨就如何如何?圣旨不就在这里?”

“是。”陈清远道,“圣旨是在王爷手上,但是那些银子并不在银库中。”

“什么?”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猛,摇晃着几乎摔倒。她指着四壁的银箱,道:“那这些箱子里是什么?当时追查亏空又兴办票业,我亲自点算银两就锁在这些箱子里,怎么会不在银库中?”

“的确不在。”陈清远道,“这些银箱都是空的。”

“什么?”玉旒云本来潮红的面色一刹那又变得煞白,“二十多万两银子,到哪里去了?”

“是永泽公带去北方发放军饷了。”陈清远回答,“已经有了这南方七郡的二百五十万两现银,国库充实,就没必要拖欠北方兵士的粮饷。永泽公既然要北上,就顺便带去。现在库中是二百一十万两来自南方七郡的白银,另外的四十万两已经由刘将军带去甘州,准备沿途收购粮食,并且支付民夫工钱。”

这就是说悦敏提走了国库中所有的真银子,现在只留下不知实价几何的假银子?玉旒云只觉得两腿发虚,几乎跌坐下去,顺手抓住了林枢的胳膊才保持平衡。

“王爷一进银库就要查验银子的成色,莫非王爷觉得这些南方七郡的银两有问题么?”陈清远冷冷的,唯恐玉旒云病发得不够快,非要激他一激,“王爷凭什么怀疑南方七郡的官宝?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过,孟郎中又按照你的要求掂量过,都没有看出有何不妥!王爷到底要如何?”

玉旒云皱眉思考,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王爷一定觉得有问题,就找公估局的人来查个清楚好了。”陈清远道,“虽然下官不明白王爷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不过……”

“好!就请公估局的人来!”玉旒云一挥手,“还有,把西京票业会馆十二大财东以及鼎兴银号的晋二娘统统给我请来,本王今天不把这些银子查清楚,就不离开——你们也一样,谁都不许离开银库!”

陈清远真恨不得跳起来骂她过分,不过强忍住了,暗想:就和你耗着,看你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吩咐兵丁们按照玉旒云的吩咐去做,自己袖着两手只管注意玉旒云脸色的变化。

只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公估局的官员和十二票号的财东都来了,玉旒云还依然支撑着。“王爷要等那位鼎兴银号的财东么?”陈清远问,“还是现在就开始查验?”

“验。”玉旒云道,“边验边等。”

听她一声令下,众人就纷纷拿出小秤,又有的叫端来水盆,还有的拿出外藩的放大镜来各显神通地检验银锭。公估局有两个官员于是分配到两箱银子,其他的十二大财东无论有否带助手各得一箱。大家边验边记,总也过了半个时辰才陆续结束,将结果一齐汇报到玉旒云处。

每一箱官宝共是一百枚,公估局的两箱中大部分是九四银,也有九三银和九二银。十二财东的出的结论相似,只有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检验到有两只元宝不足五成银——也就是玉旒云曾经见过的那一种。

“二百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陈清远道,“况且又是仓促之间凑起来的,铸造之时有人浑水摸鱼,很难察觉。不过王爷也看到了,大部分银锭都是足色——当然,下官会让公估局继续查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不过,王爷要亲自在这里看着么?您的身体……”

玉旒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可能大部分都是九四银?二百五十万两,就算是抢,也抢不来这么多银子。难道是刚巧开了几箱真的?她正想命令继续查下去,却听一个士兵报道:“鼎兴银号的晋二娘带到。”

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晋二娘一个跟班也没带,到了跟前就给众人一一道万福:“小妇人来迟啦。小妇人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跨过这么高的门槛儿。王爷找小妇人来有何吩咐?”

十二大财东都不晓得玉旒云从前在醉花阴故意赶走晋二娘是另有用意的,他们都打从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个姿色平庸的梁家二姨太,面上全露出鄙夷之色。莫学仁悄悄和身边的人道:“她来的这么迟,说不定是在家里梳妆打扮,你看她,一辈子没进过户部呢,恨不得把所有的簪子全都插在头上。”几个财东瞟一眼:果然不假。晋二娘何止“满头珠翠”,是插都插不下了,才以低头,簪子就掉了下来。她连忙抱歉又俯身去拾,财东们不禁都偷偷笑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看到,就在晋二娘拾起簪子的一瞬间,她将一个锦囊悄悄塞到了玉旒云的手里。

玉旒云暗暗一惊,然而却不能当众打开来看,只有正色道:“本王叫你来是让你验一验这些银子的成色——你要什么工具只管说。其他几位财东和公估局的大人已经验过了。不过你不用管他们的结果,随便挑一箱去验,之后告诉我结论就行。”

“是。”晋二娘又福了一福,走到打开的银箱前,正挑了莫学仁验过的那一批。她先摸到的两枚都是不足五成银的假官宝,因此轻轻一笑就抛开一边。但接下来就拿到九四银了,掂掂分量,又看看外表,不禁“咦”了一声,再拿第三枚,眉头就拧成了川字,第四、第五枚过手,她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莫学仁等嘿嘿偷笑。玉旒云则是焦急万分:难道她也鉴定出这些银量是真的?

“这位夫人,究竟鉴定得如何?”陈清远的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玉旒云分明就没有把他这个户部尚书放在眼里。

“唔……”晋二娘摸着下巴。她很快就把一百枚银锭检验过了一回,接着又细细看了第二回,浸过水盆,也用过放大镜,亦小心地用秤秤过,似乎还是没有发现破绽。玉旒云看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心情也就越来越紧张:怎样?到底是怎样啊?

“王爷!”晋二娘忽然道,“小妇人想要借剪银角子的钳子。”

“混账!”陈清远刚想说国库中的官宝不能胡乱切割,玉旒云却已经道:“给她拿来。”旁人不敢违背,立刻照办。

晋二娘就拿起一只足色九四官宝夹在钳子的刃口上,用力一剪。只听“咔”的一声,利刃切入元宝中,接着就卡住了,无论晋二娘怎么用力都剪不动。莫学仁摇摇头,仿佛是笑话晋二娘无用,自己上前帮忙,然而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依旧无法将元宝切开。“奇怪了!”他嘟囔道,“岂有如此坚硬的银锭?”

“当然没有这么坚硬的银锭了。”晋二娘夺过了钳子来,松开了,把切开外面一圈的元宝递到了玉旒云的跟前:“王爷,这根本就不是银锭,这里面应该是铅块。”

虽然知道国库被人偷空只剩假银子,玉旒云还是克制不住高兴了起来:“果真?”她细看那枚官宝,切开的银色表面下可不是漆黑的铅块么!铅比银重,只要随便把铅铁铜之类的和铸成元宝状,算好重量,外面再镀上一层银,普通鉴别者光看大小和重量怎么能分辨真伪?除非到公估局去熔化重铸,或者这样切开,否则不就瞒天过海了么?

十二大财东全都目瞪口呆。陈清远也惊得呆立当场——不过只是片刻,他立即从晋二娘手中把钳子抢过去,又拿一枚官宝来剪,依然是碰到了铅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像发了疯似的,一枚接一枚地剪过去,除了那两只五成银的假官宝中间似乎是铁芯以外,统统都是铅块镀银。陈清远又吃惊又着急,忙得满头大汗,终于颓然坐倒:“王爷……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还想不通么?”玉旒云道,“南方七郡总督弄虚作假,罪不容诛。你们嘛……”她的目光扫过银库每一位官员和兵丁的脸,众人全都哆嗦着跪了下去。“你们不要惊慌。”她道,“贼人手段如此高明,本王不是也差一点儿没有查出来?所以不是你们的责任。”

“多谢王爷明察秋毫。”众人一起磕头。

“这事关重大。”玉旒云道,“本王会立即向万岁汇报,一方面追究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欺君之罪,一方面立刻通知刘子飞将军不得将假银用于购粮。此外……”她顿了顿:“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诸位都是人证。本王会留一箱假官宝作为物证。其余的假官宝立刻送到公估局销毁重铸,看看可以补救回多少银两来。”

“是,是。”陈清远等人唯唯连声。

“还有各位财东。”玉旒云看看莫学仁等人,“今日多承各位帮助。日后你们凡是见到有人使用南方七郡官宝的,要详加检验,一经发现使用假元宝的,立即报告顺天府。”

“遵命。”莫学仁等答应着,心里都已经在想:这两天铺子里收没收过南方七郡官宝?可别亏本!

玉旒云吩咐了一圈,本来还想,要不要让他们暂时别把这事宣扬出去?但转念一想:赵王耳目众多,还能瞒得住他?况且悦敏串通南方七郡总督造假,这消息最好能有多远传多远,风波有多大闹多大,非逼反了他才好!因此就不再多交待,自站起了身来,走出银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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