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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薄若幽第一次入安庆侯府。

大雪初霁,晴空如碧,连绵的亭台楼阁朱漆华彩,贵胄森宏,远处雪压松柏,琼枝玉挂,近处白墙下,两丛腊梅凌寒而绽,幽香袭人。

薄若幽一边打量阔达雍容的宅邸,一边徐步跟在青州知府贺成身后。

今日正月十三,天气尤寒,可贺成手拿一方巾帕,边走边擦额上的薄汗,“大过年的把你叫来,只因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案子棘手的紧,整个青州府,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人能帮上忙了。”

两日前,州府衙门的捕快到了青山县,当天夜里,薄若幽便坐上了来青州城的马车,昼夜不停的赶了两日路,片刻前才到了侯府。

不用说,贺成又遇到了麻烦案子。

贺成身高五尺,中年发福,今日着了件毛领大裘,走起路来越显圆滚,“死者是侯府老夫人,大年三十晚上在佛堂守岁,初一早上,却被发现死在佛堂之中,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如今快半个月过去了,仍然查验不出死因,不仅如此,府上还生了怪事……”

薄若幽没想到死的竟是侯府老夫人。

青州乃大周江南重镇,虽距京都数百里,却是不少世家族地,安庆侯府郑氏,便是青州世家之一,她从出发到进城从未听说老夫人故去,足见侯府将此事瞒的极严。

见贺成没说下去,薄若幽问,“生了怪事?”

薄若幽开口,语声柔婉明澈,贺成回头看来,只见她明眸若星,秀眉似黛,一袭青色湘裙外罩着件月白竹枝纹斗篷,整个人清灵静雅,沉定从容,颇具修竹风骨。

贺成收回视线,语带叹然,“先验尸吧,老夫人的死就很怪,她老人家没有旧疾,死后亦不见任何外伤,也不是中毒,你知道的,查不出死因,又没有别的线索,案情便是无从下手,这几日我真是头大如斗。”

薄若幽只觉贺成话没说尽,见他满头大汗,便安抚道:“但凡人死,是一定有死因的,大人放心,民女会尽力而为。”

贺成苦笑一声,“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一定要快。”

说至此,贺成语声更沉重了,“你是自己人,我便不瞒你,你当知道安庆侯府地位尊贵,且老夫人本出身信阳侯府,往上追溯,还是已过世的孝懿皇太后的亲堂妹,因此老夫人之死事关重大,案发后京城得了消息,信阳侯府已派人往青州来,只怕今天夜里就要到了。”

贺成喘了口气,“此案消息封锁的严,依侯府的意思,最好无声无息的查出凶手来,眼下先带你去验老夫人的尸首,你最好在黄昏之前验出个结果来,不,不能等到黄昏,最好在一个时辰之内就验出死因来——”

薄若幽这才明白为何贺成这般急慌。

她虽非青州人,却在青州下辖的青山县长大,后来机缘巧合成了青山县衙仵作,寻常时候,只有拖延日久的悬案,或者死伤众多的惨案贺成才会请她来。

见贺成急的火烧眉毛,薄若幽也提起了精神,二人转过两处花圃,越是往里走,位置越是偏僻,就在薄若幽要开口询问停尸之处还有多远时,一个僻静的小院映入眼帘。

小院白墙灰瓦,墙外积雪未化,两丛紫竹青翠如黛,贺成道:“这便是老夫人停灵之地。”

贺成带着薄若幽踏入了院门,一进门,薄若幽就皱了眉头。

院中挂着缟素灵幡,可奇怪的是,廊檐下还挂了两只抹了朱砂的木葫芦,正门外放着一只形制古朴的铜鼎,铜鼎内插着佛香,正门之上,两道明黄符纸牢牢的贴着。

院内只有两衙差守着,见贺成带一女子前来,不见怪不说,还对薄若幽一拱手,“薄姑娘。”

薄若幽来州府衙门验尸多回,和这些衙差早已相熟了。

薄若幽点点头,贺成便问:“今日可有人过来?”

衙差齐齐摇头,贺成便似放了心,带着薄若幽往正屋走,到了门前,他停步,圆滚滚的身子一鼓,深深吸了一口气。

薄若幽:“……”

案发已多日,贺成怎还会怕老人家的尸体?

这念头刚落定门便被贺成推开,薄若幽自然而然的看向门内——

下一刻,她面色微微一僵。

她知道贺成为何那般深吸一口气了。

堂屋方正,昏暗无光,停尸的棺床就放在正中央,侯府老夫人身着黑色福寿纹丧衣静静躺着,依稀是五领三腰的穿戴,虽然天气严寒,可老夫人已过世近半月,此刻从丧衣领子处露出的头脸和袖口露出的双手,皆已青紫肿胀,斑痕满布,早没了人形。

可让薄若幽色变的却不是这些。

屋子本阔朗,棺床停于其中稍显空荡,然而此刻,屋子里除了棺床尸体之外,棺床左右竟还停放着十多个红红绿绿的纸扎童男童女。

这些纸童半人高矮,男童着正红锦衣,女童着深绿裙袍,如同真正的孩童一般围绕着棺床,若都是活人,便是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偏偏,老人是死的,孙儿是假的。

这情状,是个人看到都要觉的毛骨悚然。

薄若幽拢了拢斗篷:“大人,这……”

贺成似乎也很无奈,“说来话长,你别怕,都是假的,先验尸。”

薄若幽觉得,若都是真的,也是一样的可怕。

迈步进门,薄若幽鼻息一动,先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一片昏光之中,那棺床之上竟贴满了符咒,而那些童男童女的身上,更是用血红色朱砂画着诡异符文,薄若幽蹙眉,“大人,府里人是否觉得老夫人过年亡故颇有不吉?”

她闻到的血腥味是狗血,再加上院子里的葫芦铜鼎,屋内的朱砂画符和纸扎孩童,已经不是简单的亡者辟邪那般简单了,这模样,简直像是在镇压什么凶煞邪祟。

贺成长叹了一口气,“若只是这样,就简单了,你先验尸吧,小薄啊,这次真的靠你了,若是京城的人来了,我还毫无所获,实在是说不过去。”

器具皆已备好,薄若幽随时可以验尸,然而看着这些童男童女,薄若幽多少有些膈应,“大人,这些东西能不能移走?”

贺成一脸的苦笑,显然也对纸童有些发怵,却道:“这可动不得——”

薄若幽无奈叹气,“那请大人添两盏灯来。”

灯很快点好,灯火一照,纸扎童男童女们更生出几分可怖的艳丽。

做纸扎也叫捞阴门,最是阴气,纸人更有画眼不点睛的规矩,此刻薄若幽被十几双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心底虽有些悚然之感,面上却仍是沉稳若定,她先在屋内点燃了苍术等物去秽除臭,又口含苏合香丸,而后才走到棺床旁观察尸体。

当目光落在尸体上的刹那,薄若幽周身气韵一变。

温婉褪去,肃穆和专注从她眼底浮了上来,周身的灵秀亲和,仿佛瞬间裹了一层生人勿近的冰霜,便是贺成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看到这样的薄若幽,贺成不由得想到了第一次召她来验尸时的情形。

那是两年前的寒冬,青州城内生了件灭门惨案,州府衙门的仵作验尸数日也得不出死因,衙门多番走访,亦难寻线索,他愁眉不展之时听闻青山县有位厉害的女仵作,可令死人开口,于是半信半疑将其召来。

等了五日,才见到了传说中的女仵作,可看是位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贺成大怒,只觉被谣言诓骗,熟料薄若幽夜验数十具腐尸,很快便破了凶手杀人之法,甚至连凶手模样都推了个七八分,后来,那案子在三日后告破,年底评绩之时,是他功劳簿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的薄若幽不过才十六岁,却已如今日这般沉稳若定。

薄若幽目光深幽,纤毫毕现的从尸身之上扫过,寿衣扣得严丝合缝,脖颈处腐烂的尸水已将领子浸透,头脸虽不似人形,却未有外伤痕迹,略一沉吟,她倾身将寿衣解了开。

尸体的腐烂超出了薄若幽的预想,因屋子里曾点过香烛。

屋内越热,尸体腐烂的越快,眼下不仅头脸唇鼻处尸水污物涟涟,胸腹□□处更生绿色霉痕和细小蛆虫,而尸体其余部位有肉眼可见的尸绿和肿胀,借着灯火,还能看到皮下暴突的枝状紫红血脉。

虽是如此,仍能看出尸身躯体完好,脖颈无淤伤,胸腹腿背等处亦不见可疑痕迹,手脚也只是有寻常腐烂污绿,人死多时,尸斑已沉定扩散,而只看这些,亦未发觉异常,检查完尸表,薄若幽又细细按压五脏,最后查验了已开始腐烂落发的颅顶。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薄若幽直起身肃然道:“的确没有中毒之状,亦无外伤,□□发顶等处亦不存在置入物致死。”

薄若幽多说一字,贺成面上的沮丧就更深一层,等薄若幽说完,贺成快哭了,“这意思……你也查不出死因?”

“没有这几种死因,并不代表没有死因。”微微一顿,薄若幽沉定道:“民女怀疑老夫人是因隐疾突发而亡,若要确定,需要剖验。”

贺成一惊,“老夫人生前身体一直很是康健,何况老夫人身份尊贵,怎会让剖尸?”

大周丧葬风俗并不开化,即便过世,身体发肤亦不可损毁,薄若幽验尸这么久,遇到这等情状没有一百也是八十,因此她并不意外。

薄若幽心平气和的道:“许多隐疾平日里并无任何异状,却可致人暴亡,若想有个定论,只能剖尸。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脏器有隐疾是极有可能的事,只是到底是何种隐疾,光看尸表难有断论,知道了是何种隐疾,再查问老夫人当日亡故时的情状,便可推断出老夫人之死和旁人有无干系。”

剖验之法不是每个仵作都会的,整个青州城,只有薄若幽敢把无论死了多久的尸体剖开来去查验脏器骨骼。贺成知道薄若幽言之有理,可他也有难处,“能否剖验尸体我说了不算,如今侯府是几位爷做主,要剖尸,得他们应允才好。”

见薄若幽满眸茫然,贺成心知她并不了解安庆侯府,便道:“老夫人嫁给老侯爷之后,膝下有五子,长子在老侯爷去世后继承侯爵之位,不过三年前因病亡故了,因其膝下无子,这侯爵之位一直不曾续封,后来府里便是老夫人当家,其他四位爷也同住侯府之中,老夫人前些日故去后,如今是三爷和五爷主事,他们多半不会同意。”

薄若幽下意识问:“二爷和四爷呢?”

薄若幽这么一问,贺成的眼神忽而有些古怪,视线扫过老夫人的尸体,更是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退了半步,好似害怕老夫人的尸体忽然站起来似的。

“四爷在外游历,如今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说完四爷,贺成本该继续说二爷,可他话语一断,又往门口的方向退了半步,“我刚才说过,老夫人死后,府上出了怪事——”

薄若幽不知贺成为何旧话重提,可她也想知道府上出了何事,便静静望着贺成。

贺成唇角紧抿,眼神中透出了几分惊悸来,“老夫人初一早上被发现,仵作验尸后,推断老夫人应该是前夜子时到卯时之间过世,当时府上三爷和其他人便说,老夫人的死,和二爷脱不了干系。因去岁一整年,二爷和老夫人因为续封爵位的事,母子关系极差。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们还大吵了一架。”

薄若幽下意识道:“那如今……二爷被羁押了?”

贺成的眸色一凝,“不,他死了。”

“不仅死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从府中邀月阁的三楼上推了下来。”

薄若幽瞬间皱眉,“可老夫人已经……”

“那日是正月初七,是老夫人头七。”贺成的目光忍不住的往老夫人的尸体上看,“所以,府中人都说,是老夫人的鬼魂为了报仇,才来害死二爷。”

薄若幽此刻正背对着老夫人的尸体,贺成这话说完,饶是她素来镇定都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亦瞬间明白了为何放这么多纸童,做法事的师父们有种说法,年老者死后亡魂不安,生了邪煞,献以年幼阴童安抚或可镇压。

薄若幽定了定神,“所以这宗案子其实有两位死者,那大人信鬼魂杀人吗?”

贺成苦笑,“若是信,早先那么多案子都有托词了,何必遇到难处就叫你来?”

薄若幽沉声道:“鬼魂会不会杀人我不知道,可人装神弄鬼害人却十分容易,大人,可要一并验了二爷的尸首?”

贺成叹气,“要验的,只不过眼下有些难,郑三爷在二爷死后,仍然一口咬定是二爷行凶,如今将二爷的尸体停灵在别处,只要官府查出二爷害老夫人的证据,因此,二爷的尸首,官府至今还未曾勘验过。”

青州城世家颇多,安庆侯府尤其显贵,而贺成虽是一州知府,却是寒门出身毫无背景,因此他这个知府不得不当的谨小慎微,以至于在这件案子上,完全被掣肘了住。

贺成额上不停的出汗,足见其心焦无比,可看了眼外面已经西斜的日头,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天黑之后京城来的人到了,只会更麻烦,“罢了,我现在便去找三爷商量,若能得准,你验尸我是放心的——”

贺成有时谨慎胆小的过了头,可在公差上却极少疏忽轻慢,算得上为民请命的好官,于是薄若幽道:“好,那民女在此候着。”

贺成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厢房,“去那边待着,暖和些。”

说完,贺成便转身出门,和衙差吩咐了一声,带着其中一人离开了院子。

贺成一走,衙差又在屋外,瞬间屋内便只剩下薄若幽一人,可她明白了灵堂布置成这般的用意,反而没了初来时的悚然之感。

她转身看着老夫人的尸体。

她没有见过鬼,亦不信鬼魂杀人的说法,她只在想,这泱泱侯府,会是谁,假扮成老夫人去害二老爷,而后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让大家以为是鬼魂害人……

而连死因都难寻的老夫人,到底是因隐疾而亡,还是为人所害?

贺成这一去,却比薄若幽想象的要久,她等到日头西垂,又眼看着西垂的日头被几片阴云遮住,院子里冷风簌簌,似又要落雪。

等的太久,天气又要生变,薄若幽亦有些着急起来,她忍不住到院中踱步。

院子里素雪层叠,如白绫着地,和梁上灵幡相衬,无端让这小院更显得凄清惨淡,而眼看着贺成仍未出现,她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贺成耽误这般久,定是因为无法说服那二位老爷。

除了剖验,还有别的办法吗?

正在她陷入沉思之时,院外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繁杂,来者甚众!

面色一振,薄若幽连忙往院门口迎去,可刚走到院门口,薄若幽脚步便是一顿。

来的人的确很多,她还没看见贺成,却先撞入了一双寒潭般的凤眸之中,凤眸的主人身量英挺,五官俊毅,玄黑华袍加身,周身尽是桀骜贵胄的逼人气势,冷风卷起地上的雪粒翻飞而上,亦将他袍摆上的金色蟠龙纹扬了起来。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是皇族!

薄若幽怔愣之时,对面那双凤眸,早已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沉了下来,紧接着,一道令人胆寒的声音阴沉的响了起来,“怎会有女子?”

这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贺成忙从后面疾步上前,语声几乎有些惊恐,“侯爷息怒……息怒,这是下官请来的仵作。”说着看向薄若幽,眸带警示,“愣着干什么,这位是武昭侯,还不拜见侯爷?”

变故来的太突然,幸而薄若幽素来泰然,她在瞬间回神,垂眸便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刹那,她的神色凝重起来。

竟是武昭侯!

她在青山县长大,哪怕是青州城里的权贵,她都所知甚少,可对这“武昭侯”三字,却是如雷贯耳,他好似天上日月,凌照在大周每一寸疆土之上。

武昭侯霍危楼,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父亲是世袭定国公,十八岁以战功封侯,后替陛下执掌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绣衣使,并统摄提刑司。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平头百姓怕他,便是官场上,亦是人人畏他如阎罗,据闻,只去岁一年,他就因各方官员办差不力,革职查办了近百人……

薄若幽心底震惊万分,这时,她听见霍危楼语声沉沉的问:“你青州府衙的仵作,是个稚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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