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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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和金风一走，九月便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原本半闭的木窗。窗外，仲春暖阳如流水倾泻，灿烂耀眼，仿佛能将她心底的深沉阴影也悉数照亮。她呆呆地站了会，缓缓伸出手去，想握住一束阳光，就像刑场之上她想做却没能做的那样。

然而终归不能得。

伸出去的右手攥得死紧，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有些疼，但正是这疼痛，无比直接地证明了她仍活着这件事。

如今她尚未及笄，她的亲人和朋友也应该都还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前世，是她负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所以，这向天偷来的今生里，她一定要守护他们平安到老。

少女的目光暗如夤夜，又灼如炽火。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虞九月，既已打定主意，就请无所畏惧，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别后退半步。

“郡主！饭菜已备好，请来用膳吧。”外间响起玉露的呼唤，九月收回手，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转身走到外间，在饭桌旁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饭。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之前没闻到饭菜味还不觉得，等到一筷子进肚，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端着瓷碗囫囵吞了两碗饭后，又将爱吃的菜扫了个干净，这才觉得算是吃饱了。

“郡主慢点儿吃，别急。”金风在一旁劝她，玉露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与金风一模一样。

九月莫名开始庆幸自己从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女这点了，否则她像这样狼吞虎咽，还不得把身边的丫鬟吓一跳？

“吃饱了。”她连着打了两个嗝，觉得有些腹胀，又伸手揉了揉肚子，“你们把碗碟收拾一下，我坐着休息会，再去祖母那里请安。”

玉露金风领命，很快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

九月没有喊其他侍女进来，闭着眼一边消食一边思考。

她身边四个一等丫鬟，玉露、金风、桂枝、清光，连同帮她管院子的朱嬷嬷，统统都是谢氏安插的人，只要她有一点不对，谢氏都能马上知道，这对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所以，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培养自己的心腹，数量可以不多，但一定要绝对忠心。

不过，她要怎么找到忠于自己的人呢？从外面买新人进府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的，借口难找不说，也太惹人怀疑了。目前看来，她只能先在饮冰居里找一两个能够信任的人，想办法提拔到身边来，再考虑除去这些“眼睛”的事。

她的饮冰居里共有一个管事嬷嬷，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负责洒扫洗衣之类杂事的三等丫鬟数名，还有一个专事院中花木的嬷嬷。虽然她上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玩，只有最后几年才开始插手敬王府的事务，但架不住她记性好，哪怕只见过一次的人，她也能记得清清楚楚。是以，她很容易就在脑中回忆起了她们的样子，接着一个一个筛选。

眼前的画面飞速变幻，最终停在一张怯怯的面容上。记忆里，这个小丫鬟是院子里洗衣服的，似乎特别喜欢摆弄花草，连带着由她洗过的衣服，也总是蕴着些芬芳的花香味。

九月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架上的瓷瓶微微发愣。

她想起她是谁了。

在她作为罪人被关进大狱时，曾经有个自称是她侍女的姑娘为她送过饭。她那时已经知道一切，不再相信敬王府的任何人，自然也不相信这个姑娘，所以，她不仅打翻了饭盒，还将人骂了一通。可这个送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收拾好饭盒走了，她转身时，九月觉得她可能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第二天，她又来了，依旧被盛怒的自己赶走。第三天，她还是准时出现在狱中，这一次，九月接过了她的饭盒，看见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喜欢的菜。

这个姑娘为她送了五天的饭，就在她习惯于此的时候，对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与此同时，看守她的狱卒人数似乎突然增多了。她当时觉得，对方不是敬王府的人，只是好心为自己送饭而已，狱中看守严密许多，她来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可今日再想，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姑娘真的是自己身边的人，而她的忽然消失，很有可能是被谢氏发现，丢了性命。

“如此大恩，要我如何还得清……”九月喃喃，含在眼角的泪倏地落下，在桌上晕开一片水渍。

那段所有人都想与她撇清关系的时光里，只有这个小丫鬟带着她爱吃的菜一次次来到她面前，而她却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九月自嘲一笑，前世的她，眼睛到底是有多瞎，才会看不穿敬王府这些人的真面目，才会分不清谁待她是真心，谁又是假意？

“郡主？”耳畔遥遥响起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郡主你怎么哭了？”

九月瞬间回神，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转头看向来人，“应该是刚刚站在窗前，眼里进了灰吧。”

玉露明显不太相信她的说法，但见自家郡主面色正常，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郡主是现在去朝晖堂吗？”

朝晖堂就是她“祖母”，老王妃的住处。

“嗯，”九月点点头，“对了，等会回来之后，把负责洗衣的丫鬟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要找到那个给她送饭的小丫鬟，试试能不能将她培养成心腹。

金风疑惑，“是郡主的衣服没洗干净么？”

“不是，是衣服上有些奇怪的味道，我闻着不太舒服，所以刚才才会站在窗前吹风。”她故意把事情往坏了说，防止玉露和金风觉得她是想提拔人，出于私心从中作梗。

“奴婢可以先替郡主去问一问，郡主回来就能知道是谁了。”玉露自告奋勇。

九月眸光一冷，“没听清我的话么，我说我要亲自问。”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虽然年纪小，但拧眉冷脸时还是挺有威严感的，所以一遇到不愿意的事情时就这样看着对方，身边亲近的人都见过她这副表情，不会怀疑什么。

金风扯了扯玉露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话，“玉露姐姐也是想为郡主分忧，还请郡主勿怪。”

“为我分忧是好事，但替我做决定就是僭越了。”九月瞥了一眼似乎很委屈的玉露，“玉露留在饮冰居反思，金风和我一起去朝晖堂。”

这是她的另一招。

据她所知，虽然这四个一等丫鬟都听命于谢氏，但其实并不清楚彼此的身份，四人之间也不是没有矛盾。譬如玉露因为跟她性子相似，一度是四人里最得宠的，她去哪里都喜欢带着玉露而非旁人，金风、桂枝和清光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嫉妒，也总是暗暗跟她较劲。

现在，她摆出教训玉露的姿态，给这三个丫鬟往上爬的希望，就是想让她们跟玉露争，从而露出破绽，这就是她的可趁之机。

“是，郡主。”话尾微微扬起，昭示着金风的好心情。

九月点点头，“走吧。”

金风得意地看了玉露一眼，转身跟着九月出了门。留在原地的玉露死死盯着两人的背影，藏在背后的左手紧紧握拳。

……

“祖母！祖母！”

老王妃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候多半是在房中看书，所以九月便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朝晖堂里的丫鬟婆子对她的不拘礼节习以为常，连一个异样的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是池鱼丫头吗？”

屋内传出熟悉的声音，守门的侍女为九月撩起珠帘，她提裙踏进，不一会儿就蹿到了老王妃身边，无比自然地撒娇道，“祖母，孙女已经没事了，特地来给祖母瞧瞧，好叫祖母放心。”

这个时候的燕池鱼还是敬王府上下的掌心明珠，几乎所有人都宠着她纵着她，宠出她骄傲的性子，宠得她任性自私，不知深浅。她过去曾经为自己有这样的家庭而自豪，可现在看清一切，才知道过分的宠溺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不过嘛，她现在倒是能仗着他们对她的这种做戏一般的宠溺，为自己谋些什么。

“你这臭丫头，睡了整整三天，叫我同你父王母妃担心到现在。”老王妃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端的就是个宠溺孙女的好祖母的形象。

九月抱着她的右手摇来摇去，“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嘛，祖母不用担心。”

跟在她身后的金风适时插嘴，“老夫人，郡主刚醒没多久就说要来给您请安呢，可见郡主心里格外记挂老夫人。”她说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这种奉承人的场面话嘛，好听就够了，谁也不会去细究真相的。

“是吗？”老王妃听完果然立刻高兴起来，“你这丫头，还算有良心，祖母我没白疼你一场。”

“那是！”九月小脸一扬，十分得意。

老王妃见她如此，笑得更开怀了。笑完，她挥手招来侍女，“焦尾，把我那支红宝石簪子拿来，给池鱼丫头戴着。”

“多谢祖母，祖母真好！”九月连忙站起来，向老王妃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面上笑意却未至眼底。

焦尾应声离开，没多久便拿着簪子回来了。老王妃伸手接过，亲自戴到了九月发间，端详片刻后点头道，“嗯，不错，果然衬你。”

“祖母的簪子自然是最好的，池鱼不看都知道一定好看！”初初醒来时的不适应已经消失，现在的九月撒起娇来简直得心应手，怎么说她也这样活了七八年，演演原来的自己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老王妃睨她一眼，“祖母怎么觉得，你这丫头来我这不是为了让我放心，而是讨赏来了？”

“祖母！看破不说破嘛。”

“好，不说了不说了。”老王妃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又拍拍她的肩，温声嘱咐道，“你也刚醒，想来院里还有不少事儿，就不必陪祖母说话了，先回去吧。晚上记得跟鸣华丫头一起来朝晖堂吃饭，不许拒绝。”

九月却骤然愣住。

鸣华，燕鸣华，她的“亲姐姐”，前世给洛书哥哥下药，用自己的名声换来太子妃之位，最后将他害死的燕鸣华。

“丫头，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见九月半天没反应，老王妃有些奇怪。

“啊，没什么。”九月小幅度地甩甩头，把杂念都清空。她总会见到这些前世的故人的，或友或敌，或善或恶，若每一个她都要如此愣上一愣，那还要不要活了？

老王妃观察了一会她的表情，终于放了心，“没事就好，快回去休息吧。若是嫌院里的事情繁杂，那便都扔给朱嬷嬷就是了，不必费心。”

九月乖巧地点点头，行礼告退，出了朝晖堂。

金风一直跟在她身后，也就没有看见她踏出院门后瞬间结冰的眼神。

前世，老王妃也是这样跟她说的，不想管事便不管，不想学琴便不学，不想读书便不读。于是她变成了不学无术的娇纵小姐，与精通琴棋书画的燕鸣华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陈都贵族圈里长久不衰的话题之一，就是她和燕鸣华为什么出自同一个母亲，却有如此之大的差异。

九月无声冷笑，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敬王府需要她这样一个纨绔郡主，去衬燕鸣华的出色，去牵绊陈都所有人的目光，好为他们暗中的筹谋争取时间。

她跟燕鸣华，一个是皇室血脉，一个是敬王妃血脉，会选谁来牺牲，甚至都不能成为一个问题。

谢氏和老王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着宠溺的旗号将她教成前世那个模样。但今生，她们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整天追在喜欢的人身后跑的笨姑娘了。

君子六艺她哪个不会？射御更是其中翘楚。只是她还未入学堂，倘若贸然展示自己的能力，定会惹得敬王府怀疑，所以她得先找个机会，跟老王妃提一提入学堂的事。

至于借口么……有了喜欢的人这件事倒是不错，毕竟世人都说，爱上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自卑，她由此才想学习，再正常不过。反正现在，敬王府是绝对不会撕破他们的面具的，那么，她所拥有的宠爱就成了她往前走的资本。

少女的眸光渐渐解冻，直至重新化为清透湖水。

慢慢来，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培养自己的力量，这一次，就让她的敌人试试，自己身边卧了条会咬人的毒蛇，是什么感觉吧。

八日樱说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梁启超（饮冰居名字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