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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第33天,莫诗诗回到大学教室。
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中,她偏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这里的树木和星际的别无二致,她总会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星际,和万星落插科打诨,和欧阳乔嬉戏逗笑。
可医生告诉她,这一切只是她的梦境而已。
高考报完名后,她独自一人回到小镇。有一日登山游玩,却不巧遇见暴雨,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坠入山崖,幸好山脚下有和尚路过,及时把她送到医院,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也因此落下病根,大脑损伤。
“对于田小娥这个人物形象,我们找一位同学谈谈自己的看法。那就……莫诗诗同学。”
莫诗诗呆呆地看着窗外。
“莫诗诗!”
莫诗诗恍惚起身。
“算了,你下课留一下。我们换一位同学,谁愿意主动分享?”
两个小时的课程转瞬即逝,一下课,同学收拾书本,挽起单肩包奔向食堂。独留莫诗诗和老师二人。
老师招了招手,示意莫诗诗过去。
“医生那边怎么说?”
“医生说我受刺激太深,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我听你们宿舍人说,你从来不跟她们主动说话,平时上课也是一个人,学习能跟得上吗?实在不行回家休学半年。”
“老师,你不用担心,我可以的。”莫诗诗连忙回答。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跟心理咨询室那边打过招呼了,以后你每天过去聊上一个小时,学校的免费资源不用白不用嘛。”
“好的,谢谢老师。”
“就这样吧,你快去吃饭。”
和老师告别后,她去了心理科室。
心理老师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医生,三十多岁,见到莫诗诗后,她熟稔地倒了一杯水。
“今天情况怎么样?还是没法忘记星际吗?”
女医生有些关切,这是两人第五次会面。
莫诗诗摇了摇头:“我的记忆太深刻了。”
她甚至记得首都学院诗词系教室,那浅绿色绣紫藤花的窗帘。
“上周你讲到自己进入锦瑟一局,发现自己失去记忆,然后呢?”
女医生递给她一碟小饼干。
“后来,我填了高考志愿,回到爷爷奶奶居住的小镇……”
莫诗诗眼睛放空,陷入回忆。
一个小时后,女医生叹息一声:
“你是我从业以来,见过最幻想最严重的患者。你的逻辑太缜密,世界塑造毫无破绽,我差点儿被你说服。”
她从口袋掏出一个u盘,递给莫诗诗。
这是这段时间全部治疗资料,我把你推荐给我的导师,以后你每周天去医学院院长办公室找她一趟。”
莫诗诗抿了抿嘴,点头答应。
她没吃午饭,而是先回到宿舍。
阴暗的宿舍楼里,舍友化妆的化妆,追星的追星,吃饭的吃饭,时不时发出兴奋的叫喊,看上去活泼开朗,毫无心思,和她截然不同。
她放下书包准备离开,舍友却叫住她。
“哎。”
她疑惑地转头。
“你去心理咨询室啦?医生怎么说?”
莫诗诗心中一暖,没想到舍友还是关心她的。
“医生说情况有些严重,建议我找心理学院院长看看。”
“啊?那你要不去住院吧。”舍友担忧地建议。
“我爸妈本来想让我休学一年,但是医生建议我回到校园,多和人交流。”莫诗诗开口。
“多和人交流……”上铺的女生探出头来:
“那你回家住呗,家里人24小时都陪着你,多好。”
没等莫诗诗回复,阳台敷面膜的女生就开口了:
“对啊,反正你家现在破产了,爸妈有的是时间。你在宿舍我们也挺怕的,听说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你说什么?”
莫诗诗一把拉开阳台推拉门:
“谁告诉你我家破产了?”
“就……我爸说的,你爸欠我爸几百万呢,市中心那套房都抵给我家了。”那女生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
莫诗诗推开房门,转身就走。
爸妈每天中午都会来学校看她,一家人一起吃饭。
她来到学校大门口,看见父母姐姐带着饭盒,等在树荫底下。几人找了一个石桌,聚在一起打开饭盒,爸爸最先夹给莫诗诗。
“诺,这是你妈炒的糖醋茄子,尝尝味道怎么样?”
莫诗诗就着米饭吃了一口,放下筷子:
“我舍友说你破产了,还欠了人家几百万。”
爸爸脸色一僵,神情有些不自然:
“吃饭不要说话,遵守餐桌礼仪。”
“咱家哪有这个规矩?”莫诗诗反问。
“好啦,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妈妈夹给她一个鱼丸。
“你爸名下的公司破产了,我名下的却被收购了,大老板给了不少钱,抵消下来够咱们下半辈子生活了。”
“真的?”莫诗诗仍有些怀疑。
“假的话,我现在还背香奈儿最新款?”姐姐炫耀似的晒出自己的包。
“你放心,家里一口吃的都不会少你。”爸爸没声好气地说了她一句。
“其实破产了也好,我们可以天天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妈妈布着菜,笑呵呵地回答,莫诗诗深表赞同。
在她记忆中,最开心的日子是全家没钱没势,挤在出租屋里啃红薯的时光。后来有了钱,爸爸整日不着家,妈妈一气之下带姐姐去国外。
还是这样的生活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是那个孤僻不与人交流的莫诗诗。家里破产后,往日冲着钱来的狐朋狗友都远离了她,她也乐得当一个“孤家寡人”。
爸爸已经50岁了,失去创业时候的雄心壮志,一家人还完贷款,拿最后一笔钱买了个三居室,就在莫诗诗学校旁边。
姐姐在法国学的服装设计,回国后在附近影视城开了一个高级定制礼服店,每天和明星打交道,也是乐在其中。
唯独她,面诊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心理医生,却始终无法迈过心里那道坎。
一年过后,她不忍父母操劳,姐姐无底洞似的贴钱,就试着交了几个朋友,沉浸在学业的海洋,假装自己已经治愈。
她骗过父母,骗过老师,骗过医生,甚至骗过自己。
只是每夜入梦,她总会梦见自己身在沼泽,一群人伸出手救她。
有九方御,有外婆,有万星落,有欧阳乔,有舅公一家,有诗词境的李白和翠娘,有千千万万她见过的没见过的民众。
偶尔梦境会颠倒过来,整个星际、整个首都星浸透在沼泽中,无数人在水中求她救命,她却举着火把冷眼旁观。
每每惊醒,枕头湿透。
再轰轰烈烈的故事都会落幕,再惊心动魄的梦境都会忘记,回忆是落到衣服上的油点,日子久了就会渐渐淡化,直至消失。
关于星际的一切,只是一个女孩年少时的一场梦罢了。
梦醒了,该面对生活了。
她关上闹钟,起床对着每个床铺拍了拍。
“起床了起床了,今天可是副院长的文学批评课,贼凶!”
“哎呦,好烦啊,为什么他的课在早上?八点!”舍友揉着眼睛一个个坐起来。
“这个该死的老男人,不结婚就知道摧残我们!”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gay?”
“不是吧,上届学长说,他大学谈了好多女朋友。”
“诗诗,你和他关系好,要不你……试探试探?”
“我问过,他说他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是年轻的时候玩的太狠?”
宿舍四个人手挽手一起买早饭,路过野鸭子湖投两块面包下去,再走到教学楼,刚好7点50。
文学批评是出了名的难学,尤其是副院长的文学批评,更是难上加难。莫诗诗打起精神仔细听讲,老师恰好讲到弗洛伊德的理论,她抬头,看见ppt上明晃晃的一行大字:
梦是愿望的满足。
这句话似乎戳中她内心的隐秘,她直起身来,在本子上一笔一划的记下。那位四十多岁、清瘦峻峭的副院长素来喜欢莫诗诗,第一题就叫她回答:
“莫诗诗,为什么说梦是愿望的满足?你来谈谈自己的理解。”
莫诗诗站起来:
“在现实世界中,人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这种欲望压在心底无法释放,在梦里就会以扭曲变形的方式展现出来。”
“举个例子。”
“比如说,一个人现实生活中渴望友情,梦里就会出现很多喜欢她的朋友,满足自己压抑的愿望。”
“说的不错,我上节课推荐的《梦的解析》你看了没有?”
“我看了,但是一知半解,不是很懂。”
“本科教育阶段,不懂是正常的。”老师扶着眼镜笑了一下。
“听说你的第一志愿是农学,滑档来到咱们文学系,我倒觉得你来对了。农业饱人肚肠,文学饱人精神,如果你对人生有疑虑,不妨多读一读文学和心理学的著作,人终究得自己治愈自己。”
她的“精神病”名号已经传遍全学院了,很多老师上课都会见缝插针地安慰她几句。
老师是真心为她好,也是真心将她当做一个精神病人,并开出一张“自我治愈”的药方,可她心中还是觉得荒谬。
“可是老师……”莫诗诗抬起头来:
“如果梦境太过逼真,比现实更加真实呢?我该怎么分辨清楚?”
面对老师真诚的表达,她突然不想伪装了。
“那就不要分辨了。”
出乎意料的,老师给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我们本就生活在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很难说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许你在梦中真的去了星际,真的见到诗词境,可看不到的人却以为你疯了。就像亨利·柏格森说的,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都疯了。只要你的感受货真价实,他人的眼光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明明她的记忆里,星际是那么逼真,为什么要刻意回避,骗过别人骗过自己,假装星际不存在呢?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莫诗诗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年,所有的老师、同学、父母、医生,都说她成了精神病,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可她分明记得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
那么真实的感受,怎么用“精神病”三个字就能概括呢?
她想,无论如何,她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请了一周的假期,瞒着父母姐姐一个人回到小镇。
大巴车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她回到这个与世隔绝的镇子。
大雾弥漫整个小镇,这里一切都没变,柏油马路连着青石小路,爷爷奶奶坐在门前摇着蒲扇,只是自己家旁边,原本应该是侦探社的地方变成一片废墟。
前面立了一块牌子,莫诗诗凑近一看,上面写了六个字:
【拆迁中,可转让。】
废墟中有抹红色,她俯下身刨开砖石,捡起那枚红色的杜鹃小鸟,仅有拇指那么大。
她回家后放下行李,清扫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在路边吃了碗豆腐脑,便踏上记忆中那条路。
通往神庙的路。
记忆中这条路很近,近到半柱香就能走到,可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锤着发酸发胀的腿,来到那座不知名的高山下。
原本应该是神庙的地方,现在被一座观音庙取代,和尚在里面挑水洒扫,看上去十分静谧。
她绕了一圈,找到李商隐的住处。可那里哪有什么唐朝风格的富贵庭院,只有一座破败不堪的茅草屋罢了。
难道心理医生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她沿着山脚慢慢地走,不知走了多远,突然走到一处小草堆。她记得,这个地方就是她坠落悬崖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她放下双肩包,跑到那里挖了起来。
如果这里真的是诗词境,那么她手上抱着的锦瑟应该坠在这里。
她挖到指甲胀满泥土,挖平那不大的小草堆,扯出里面的蚂蚁卵,都没看到锦瑟的存在。
万般失望之际,她仰头望向天空,却在泪水朦胧中,看见山崖上的树干。
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鸟窝,里面闪烁着金丝的光芒。
她跑过去,艰难地爬上树,从树干里抽出键盘大小的乐器。
乐器五十根弦,底部有只蝴蝶在游动。
她含着泪大笑起来,笑容中充满畅快,笑了许久,她一松手跳下树干,插着腰对着天空大喊:
“李商隐,我这局可算过关?”
三秒后,她口袋里的杜鹃鸟高吟一声,直破云霄;锦瑟中的蝴蝶破弦而出,在天空中化作九方御的模样。
“恭喜选手通过第四局:庄周梦蝶。下面请选手找到诗人,默写剩余诗词。”
九方御在天空咳了一声,手指微乎其微动了一下,指向东南方向,那里正是地下世界的入口——神庙。
“npc九方御扣三天工资。”ai立刻警告。
莫诗诗失笑似的耸了耸肩。
整个世界恢复以前的模样,神庙、地下世界、李商隐的豪华庭院……
莫诗诗一口气跑到地下世界的献祭城堡,李商隐提着一个空笼子,在那里认真写字。
【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剩下的让我补完吧。”
莫诗诗走上前接过笔,对着墙壁一挥而就: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题完《锦瑟》,ai的声音响起:
“恭喜选手通过《无题》一局,三秒钟后您将离开诗词境,三、二、一。”
莫诗诗走出全息舱,学院已经被兴奋的人们包围,他们欢呼着跑到莫诗诗面前庆祝。
“星网突然出现‘诗词网’,从远古到现代所有的诗词都在其列!”
“有李白、杜甫、李商隐、海子……还有很多我们没见过的新诗!”
“天呐,’上帝‘把诗词还给人类了!”
电子屏上,记者激动地讲解:
“莫诗诗选手完成了星网联赛最高一局,将人类从科技封锁中解除,我们现在采访驻星际线的战士。”
星际线是外星人划定的国界,人类不能逾越雷池一步。
“我是驻星际线第三支队队长,经确认,星际封锁已经解除,人类从此自由了!”
莫诗诗眯着眼,笑看狂欢的人潮。
她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撒花~
明天更番外,咱们下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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