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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冬雪,湿了衣角,也沾了发梢。
晚饭时,傅湘还是和尹秋及满江雪坐在一桌,待用了晚饭,傅湘便早早缩进了房里睡觉,满江雪复又将尹秋送回房间,两人说了会儿话,满江雪便道:“那你好生歇息,我走了。”
尹秋怅然若失的样子:“师叔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满江雪说:“有空就来。”
尹秋一声不吭地推开门,悄悄红了眼圈。
“夜里盖好被子,”满江雪回头瞧着她,“记得关好门窗,你吹了冷风容易做噩梦。”
尹秋垂头看着鞋尖,声音细细的:“知道了……”
满江雪踏出门去,见尹秋要跟上来,又说:“不送了,早点睡罢。”
尹秋强忍着泪水,别过头去:“哦……”
满江雪将她隐忍情绪的模样尽收眼底,但也没多说,顺手关了门,很快就走了。
尹秋跟随着她的身影在房里走动起来,一直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瞧见满江雪已经离去,尹秋才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坐回床上发呆。
弟子房修葺得十分简朴,屋内摆设不多,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就是少了点人气,加上眼下这寒冬腊月的时节,就显得有些冷清。
尹秋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茫然四顾半晌,末了便自己打来水洗漱一番,脱衣缩进了被褥里。
世界仿佛一瞬安静了下来,房外也无什么人走动,只有雪花落下来时的簌簌声响,伴随着时有时无的风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天地间。
这是尹秋与满江雪相识以来,第一个独处的夜晚。
习惯了满江雪温暖的怀抱,也习惯了午夜梦回时有她在身边陪伴,此刻那些体温和熟悉的淡香都已不复存在,骤然叫尹秋生出一种浓浓的不安全感。
就好像她从没遇见过满江雪,不日前还在苏家宅院里端茶送水,冷不丁就被人扔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仿佛这数日以来的日子都只是一场梦而已,随着满江雪的离去,梦境破碎了,那些因为满江雪而被压制的惶惑和恐惧,在这一刻突然如洪水般奔泻了出来,势不可挡地占据了尹秋的心头。
昏黄烛光轻微跳动着,在墙上映出一簇颤抖的火苗,也映着尹秋泪流不止的小脸。
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悲伤,尹秋逼着自己入睡,小半个时辰后,她又睁开了眼。
“娘亲……”尹秋对着冷寂的房间低低喊了一声。
未几,她又微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师叔……”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尹秋还是没睡着,她擦掉未干的眼泪,披上衣裳下了榻,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吃晚饭时,她问过满江雪惊月峰在何处,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弟子院里亮着的灯笼不多,尹秋借着光亮极力辨认了一下惊月峰的方向,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遍四周,见无人路过,便小心翼翼地避开耳目跑去了大门。
冬夜的风雪冷得要命,尹秋忘了穿袍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却走得很稳健。
重重屋宇和宫殿半掩着惊月峰的山体,尹秋眯着眼,尽量放轻脚步,一路躲躲藏藏地走着。
前方行来一队巡视弟子,尹秋吓了一跳,差点与他们撞个正着,赶紧转身蹲在一处花圃边,把自己藏了起来。
弟子们目不斜视,也未听到动静,纷纷自尹秋身侧而过,不曾发觉她的踪迹。
尹秋暗暗松了口气,在他们离去时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移动起来,然而没走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喝道:“什么人!”
尹秋被这一句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心中骇怕至极,慌忙回头道:“我……”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先前那队巡视弟子立即折了回来,领头的少女目光冷冽地看着尹秋:“你是哪座峰的!”
面对道道逼视的目光,尹秋抖得更厉害了,白着脸说:“对、对不起……我迷路了。”
“说谎!”少女趁机打量她一阵,“你穿着新弟子的衣裳,这时候该在弟子房里睡觉才是,跑出来想做什么!”
尹秋又慌又怕,被这少女的气势压得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问你话!”那少女又是一声高喝,“不说清楚就将你带去刑堂!”
尹秋一听“刑堂”二字,便知道那是打人罚人的地方,她本就心绪波动,这下更是六神无主,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情急之下忍不住眼眶一热,吓得当场就哭了起来。
“师叔……我想见师叔……”尹秋无助极了,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许是见她哭得可怜,那少女便缓和了几分语气,提起灯笼照着尹秋的脸,说:“哭什么,你要找哪个师叔?”她说罢,顿了顿又道,“你们夫子没讲过规矩么?入了夜不准私自出弟子院乱跑的。”
“我今天刚来,还不知道……”尹秋抹着泪,眼神惊恐地看着她。
“近来抓了不少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眼线,”那少女神色严肃,“你行事可疑,哭也没法子,走罢,跟我们去一趟刑堂,问清楚了再说。”
话毕,几名弟子便拎着剑朝尹秋行了去。
尹秋连连后退,声泪俱下:“别……别抓我……”
·
“慢着。”忽然,有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尹秋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了墙上去,闻言便回过了头,一行巡视弟子也都循声望去,便见一道轻盈的青色身影自拱门后行了出来,
叶芝兰手里提着灯笼,面向众人说:“你们退下罢,是我叫她来的。”
那少女赶紧行礼道:“见过大师姐。”
几名弟子松开了尹秋,也纷纷跟着这少女作了一礼。
“误会一场,”叶芝兰淡声道,“接着巡视去。”
有她出面发话,巡视弟子们自是不再多问,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转而行出了门去。
“不在房里睡觉,跑出来做什么?”叶芝兰看着尹秋。
“我……我想见师叔……”尹秋惊魂不定,低低地埋着头。
“师叔已经陪了你一整日,怎的不懂事?”叶芝兰皱起眉。
尹秋见她脸色不大好,心里又免不了慌了几分,小声说:“我舍不得师叔,我一个人害怕……”
“那你晓得路么?”叶芝兰问。
尹秋迟疑片刻,摇头。
“若不是被我碰见,你必然会被带去刑堂拷问一番。”叶芝兰说。
“我不是故意的……”尹秋揉着衣角,不敢抬头。
“不是故意?”叶芝兰站得笔直,带着教训的口吻,“你能偷偷从弟子院溜到这儿来,一路上定然是小心谨慎的,这不是故意是什么?”
尹秋哑口无言,被她训得无法反驳,只得噤声下来。
“宫里有规矩,饶是你是沈师叔的女儿也不能无视,”叶芝兰说,“何况惊月峰并非走两步就到的地方,这时候师叔怕也睡下了,她此番护送你回来可谓是奔波劳累,连日里都不曾好觉一场,你若真对师叔有几分感情,便该体谅她,何故去打搅她的清净?”
尹秋怔怔的,红着眼说:“我只是很想她……”
寒风料峭,碎雪袭人,尹秋身形单薄,立在风中瘦弱得如同一株脆弱的青草。
叶芝兰看了她一阵,没来由叹了口气,解下外袍披在了尹秋身上,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无父无母,眼下将师叔看做亲人,你想见她本不是什么过错,但也不能贸然偷溜出来,若不是我正好碰见了,你这刚进宫就被抓进刑堂拷问,往后还怎么在宫里立足?别人会怎么看你?”
尹秋无地自容,抽泣个不停。
“好了,把眼泪擦干,”叶芝兰拉起尹秋的手,“走罢。”
尹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却见叶芝兰并未带着她往弟子院的方向行去,不由地问道:“去哪儿?”
“你不是想去找师叔么?”叶芝兰侧目瞧着她。
尹秋讶然,心中顿时一喜,却又停下了脚步,犹豫少顷说:“要不,还是算了罢……”
叶芝兰说:“怎么?”
尹秋吸了吸鼻子,扯扯嘴角说:“你说得对,是我太不懂事了,师叔很辛苦,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
叶芝兰面露欣慰,又问:“决定好了?”
尹秋点点头,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叶芝兰“嗯”了一声,说:“那就回去罢。”
两人回到了弟子院,入了房,叶芝兰在床边守了会儿尹秋,等尹秋呼吸沉稳睡着后,她才熄了烛火轻轻推门而去。
听到门被缓缓关上,尹秋睁开酸涩的眼,在黑暗中又压抑着动静哭了一会儿,到了半夜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次日,明光殿。
“听芝兰说,那孩子昨晚偷跑出来要找你。”谢宜君捧着茶盏,手腕上的佛珠碰在杯壁上,发出声声轻响。
“我听说了。”满江雪坐在一侧,目光落在殿外扫雪的弟子身上。
“看来是把你当成娘亲了?”谢宜君含着笑。
“想是初来乍到还不能习惯,”满江雪说,“你找我来是要说什么?”
谢宜君摒退了左右弟子,说:“既然人接回来了,我想着,就该早点放出消息,曼冬若是还活着,听闻此事该是会回来看那孩子一眼。”
满江雪侧目看向她,没有很快回话。
“紫薇教那边的用意不难猜,”谢宜君说,“南宫悯是想用那孩子引出曼冬,听底下的弟子们禀报说,紫薇教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猜,他们要的东西应该和曼冬有关。”
当年沈曼冬将尹宣一剑穿心,尔后亲手放了把大火烧了如意门,再之后便抛下刚出世的尹秋人间蒸发,不知去向,个中缘由始终不得而知,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彼时如意门虽说已被紫薇教攻破,却并非人都死绝了,到底是个闻名于世的武林门派,总有武艺高强的弟子能够活下来,且云华宫得知消息后很快便率人赶去相助,击退了紫薇教。
那种情况下,按理说沈曼冬应该集结安抚余下的如意门弟子,休养生息,重建家门,来日找紫薇教复仇,可她却选择了放火烧山,还不顾女儿安危毅然决然远走他乡,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属实奇怪。
“我始终觉得曼冬还活着,”谢宜君叹口气,“只是不知她为何要那般行事,又为何隐匿江湖不肯现身,这一切也只有见了她本人才能问个清楚。”
案上香炉焚着香,今日雪停了,稍亮的天光自殿门投来,映出一缕又一缕交缠缭绕的青烟。
满江雪与香炉挨得近,整个人都被那轻柔的烟雾笼罩着,她微微出着神,默然不语,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情绪。
谢宜君搁了茶盏,轻扣桌面,说:“这发呆的老毛病总也改不了,你倒是拿个话。”
满江雪伸手拨了拨烟雾,声音淡淡的:“你是掌门,你决定罢。”
谢宜君说:“这是什么话?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你多少也说说你的想法?”
满江雪摸出帕子细细擦着匕首,头也不抬地说:“我也相信师姐没死,可她既然十年都不回来与我们相认,必是有什么隐情,何况当初她能抛下还是婴儿的尹秋而去,如今也不见得就会为了她重新露面。”
谢宜君沉吟片刻,说:“话虽如此,可曼冬当年一心盼的都是成婚生子,她不想当剑客,只想当一个好母亲,或许当年如意门事变她一时难以接受,愤而离去,可十年都过去了,再大的恨意也该沉淀了些,什么家仇都不如亲生骨肉重要,她难道就不想瞧瞧她的孩儿长什么模样?”
满江雪说:“师姐怎么想,我猜不着,倒是你,一门心思想将她找回来,即便她真回来了又能如何?”
谢宜君微微愣住,叹息道:“当年师父想传位于她,甚至临终前也念念不忘她的踪迹,我虽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曼冬心存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如意门出事,我当不上这掌门,她若能回来,我自当退位让贤,这也是师父的心愿。”
“师姐不是当掌门的料,”满江雪说,“我也不是,这位子只有你能胜任。”
说完这话,两人便一同沉默下来。
许久,谢宜君才又说道:“不论如何,消息还是得放出去,毕竟有个紫薇教在外头虎视眈眈,我们不能毫无对策,芝兰!”
听闻呼唤,叶芝兰立即现身于殿门口。
“吩咐弟子们,将尹秋回到宫里的消息散播出去。”谢宜君朗声说。
“是,师父。”叶芝兰领命。
“等等,”谢宜君又道,“就说尹秋病重,性命垂危,望广大名医来我云华治病救人,即刻去办,越快越好。”
叶芝兰目露讶异之色,但也没多问,欠身行了礼,便领着一队弟子行下了阶去。
“唯一的骨肉就要病死了,”谢宜君负手而立,沉声道,“曼冬若真活着,我就不信她能狠得下心不闻不问。”
她此举,是要逼沈曼冬现身。
“这样一来,只怕紫薇教那边也不会安生了。”满江雪说。
“有本事就来云华宫抢人,”谢宜君笑得轻蔑,“南宫悯到底要找什么,这事交给你,去查清楚。”
“那闻询而来的名医们你打算如何应对?”满江雪问。
“找个得病的丫头来便是,”谢宜君说,“见过尹秋的人不多,我说谁是谁就是。”
满江雪将匕首挂回腰间,起身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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