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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别已久的暖阳撇开乌云重现天地,枝头的薄雪开始化了,雪水顺着枝叶滴落下来,砸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绵密的清脆声响。

风过,满院红枫微晃,像是起了一场绯色的烟雾,那雾里掺了簌簌坠落的水滴,犹如清泉飞溅,悦耳又养眼。

一点黛蓝自枫林穿过,停在了小楼门口。

温朝雨淋得一身湿,斗笠上尽是消融的雪水,她揭下斗笠甩了甩,曝露在天光下的一张脸不施脂粉,却透着莹润的光泽,深邃的五官含着女人的柔美,又显出少见的英气。

“消息从哪儿来的?”温朝雨复又戴好斗笠,遮去了明亮的眉眼。

“江湖上都传开了,”阶下站着名下属,回答道,“听说沈曼冬已经现了身,还听说圣剑就在她身上。”

“消息可靠么?”温朝雨问。

“属下们亲耳所闻,”那下属说,“护法可要及时禀报教主,如若圣剑真在沈曼冬手上,万万不能让云华宫抢先夺了去。”

温朝雨思忖一番,将这下属摒退,末了才转身扣门道:“教主?我有事跟你说。”

楼里一如往常地充斥着女子们的欢笑声,那熟悉的熏香也萦绕在鼻尖,温朝雨在门外等了一阵,听到里头的动静消停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便听南宫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说:“进来罢。”

大殿内云雾缭绕,四处挂着绯红纱幔,已无那些女子们的身影,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存在过。

重重垂帘后,南宫悯一身红裙,斜躺在美人榻上,她手里翻着一本册子,头也不抬地说:“沈曼冬果真现身了?”

温朝雨没吃早饭,从桌上捡了个果子咬了几口,含糊不清地道:“是这么传的,不过教中没人见到她,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听说?”南宫悯轻笑一声,“先前听说那孩子病得快死了,这会儿又听说沈曼冬露了面,没有一件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你报给我做什么?”

温朝雨知道她是在暗讽自己做事欠妥,也不反驳,只平静道:“这江湖上的消息真真假假,有虚有实,谁知道云华宫在搞什么鬼?不是教主你自己说的么,任何风吹草动都得跟你禀报一声,我听话么。”

“你这么聪明,会看不出云华宫的用意?”南宫悯扔下册子,起身撩开帘子行了出来,“小七早就来过书信,那孩子在宫里好得很,一点病也没有,既然她没病,沈曼冬就不会轻易现身,至于圣剑在不在她手上,目前也全凭谢宜君一张嘴。”

温朝雨说:“但无风不起浪,如果没有人看见沈曼冬,这消息又怎么会传出来?”

“说不定是云华宫自己编的?小七的信里说过他们带人去了锦城,估计就是去接沈曼冬,”南宫悯说,“可若真是去接沈曼冬,就不会搞的人尽皆知,谢宜君自作聪明,却是愚笨至极,且将我看得同她一般蠢,这么明显的圈套,也亏她想得出来。”

温朝雨瞧着她,手里的果子啃了一半就丢了,说:“那你怎么打算的,按兵不动?”

“不动就没意思了,”南宫悯笑了起来,“谢宜君放出假消息,倒不是想引诱我们中计,而是想借机摸出咱们安插的眼线,我若不动,就证明有人暗中报信,只有动起来,顺势而为,才能叫谢宜君的计划不落空。”

温朝雨扶着腰间的刀柄,沉默须臾说:“所以怎么个动法?”

南宫悯凑近她几步,语笑嫣嫣道:“他们一定会找个人假扮沈曼冬,再弄出一把假的圣剑来,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效仿为之,谢宜君不是一心想找到沈曼冬么?我们也就给她送一个沈曼冬过去。”

到时候双方都有一个假的沈曼冬和一把假的圣剑,混淆视听,火上浇油,如此一来,谢宜君便无法锁定谁是卧底,只能知道南宫悯是应对了一出诡计。

温朝雨说:“那谁来假扮沈曼冬?”

南宫悯眼波流转地看着她,说:“还用问?”

温朝雨一愣,皮着脸道:“我就算了罢,伤都还没好,别到时候被人识破再挨上一顿打,教主你又不会天仙下凡来救我。”

“怕什么,”南宫悯笑得别有深意,“能打得过你的人没几个,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消息,此次满江雪也跟着下山了,不过她却没有与旁人同行,小七的信里说不知她去了哪里,看样子是不会去锦城,但也难说,可即便她去了也无妨,你那宝贝徒儿眼下也在锦城,有她在,满江雪不会当着她的面对你动手。”

温朝雨咧开嘴笑了笑,说:“您这话说的,就算满江雪不动手,那丫头打起我来也是拼了命的,都不好惹。”

“不好惹就一剑杀了,”南宫悯说,“你处处维护,次次留情,可她却视你为大敌,屡次坏你事,这样的祸根继续留着,迟早哪天会要了你的命。”

“今非昔比啊,”温朝雨长叹一声,“徒弟不再是徒弟,我这个师父也不再是师父,她功夫早已在我之上,我就是有心,也杀不了她。”

南宫悯低低地笑了一下,抬手掀开温朝雨的斗笠,手指在她脸颊上游移着,说:“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

温朝雨神情不改,一边后退一边道:“是真杀不了,我这手捏筷子都疼。”

南宫悯收回手,目露促狭,说:“筷子捏不好,这把刀倒是握得一如既往的稳,”言毕又道,“你这张脸生得不错,就是平素打扮得太差强人意,好好儿收拾一番,假扮个沈曼冬该是不在话下。”

温朝雨以不变应万变,笑道:“教主钟爱美人儿,我自知有几分姿色,生怕教主看上了我,所以成日穿得跟个农妇一般,这长年累月的也习惯了,那沈曼冬当年是出了名的艳惊四座,教主要我扮她,我可实在没那本事。”

南宫悯眸光微闪,负手道:“你既这般不情愿,我也就不强迫,难保你那徒儿不会认出你来,换个人也好。”

温朝雨暗暗松了口气,又听南宫悯接着道:“不过你还是得跑一趟,得护送‘沈曼冬’一次。”

温朝雨心道另外三个护法成日除了吃茶就是偷闲,凭什么凡事都得她来,面上却是乖顺道:“那我需要怎么做?演场戏总得有个目的不是?”

“目的?”南宫悯微笑,“杀人就是我的目的,谢宜君要对付我,揪出咱们的眼线,我偏就不能让她如意,你到时候去了,尽管杀光云华宫那些弟子,一个活口也别留,我就是要让谢宜君知道,我紫薇教没那么好欺负。”

温朝雨说:“那简单,杀人我在行。”

南宫悯拍拍她的肩,说:“不过你不能直接与他们对上,得先在一个人跟前露面。”

温朝雨说:“谁?”

南宫悯直视着她,红唇微动:“季晚疏。”

·

季晚疏立在墓碑前,点了三支香。

山林尽覆霜雪,一片银装素裹,那小小的坟包上披了一层雪被,寒风席卷而来,吹灭了两支白烛。

“二小姐,老爷和夫人叫您回去了。”丫鬟在后边说。

季晚疏不语,默默看着那三支香燃尽,后才翻身上马,一路疾行回季家大宅。

在进入云华宫拜师学艺前,季晚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小姐,季家在锦城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生意做得大,柴米油盐,绸缎庄子,赌坊酒楼应有尽有,称得上是首富。

这日天光亮堂,连日来不曾落雪,天气却愈发得冷了,季晚疏在门口下了马,行到大堂时,两位高堂已在里头候着了。

“爹,娘。”季晚疏微微欠身,冲二老行了一礼。

季老爷捧着茶盏,抬眼看了她一眼,问道:“祭拜过你姐姐了?”

季晚疏“嗯”了一声,说:“宫里还有事,我得尽快回去。”

季夫人赶忙起身道:“急什么,晚疏,你一年到头鲜少回来,多住两日罢,陪娘说说话。”

“紫薇教在锦城有动静,”季晚疏说,“我得去查明他们想做什么,及时禀报掌门。”

季夫人笑了笑,拉过季晚疏的手,说:“云华宫那么多弟子,也不一定事事都要你去做,既然你们掌门没给你派任务,你就当不知道,在家多留一阵子,娘给你做些你爱吃的。”

季晚疏皱起眉头,平淡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首席大弟子,肩上担着重任,怎能装作不知?何况紫薇教危害江湖已久,他们有任何动静都必须小心防备,万一在锦城兴风作浪,牵连到无辜百姓,我如何向掌门交待?”

季夫人看着她,眉目和善道:“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娘不懂,可城里不还有官差么?江湖门派本事再大,也是怕官府的,你是大弟子没错,可大弟子也得照顾家人,你一心都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却怎么不知道体恤我和你爹?”

季晚疏听不惯母亲这番话,直言道:“都似你这般想,天下就没人去管恶人了,你口中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也有子女在维护江湖安定,不相干的人也在庇佑你,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季夫人不由面露尴尬,讪笑两声,一旁久未言语的季老爷则是听得火冒三丈,禁不住骂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你老子娘也开始教训起来!”

季晚疏不想与父亲争吵,说:“反正我得走。”

“走!”季老爷重重搁了茶盏,指着她说,“走你的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满心都想着要去找那紫薇教的妖女,跟你说过多少遍,那是个招惹不得的!你们师徒缘分已尽,我与你娘再三叮嘱,叫你不要再对她死缠烂打,你怎的就是不听!”

季晚疏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吭声。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存的是什么心思?”季老爷冷哼,“一个魔教妖女,潜伏进云华宫当卧底,做了多少害人的事儿!不过当了你几天师父,你就对她念念不忘至今,我问你,你到底在念念不忘她什么!?”

季晚疏暗自攥紧了掌心,仍是不说话。

这父女俩每每见面都少不了一番争执,季夫人见势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好了老爷,你少说两句,晚疏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

“是她想自己回来么?”季老爷愈发气大,恨铁不成钢道,“若不是紫薇教来了锦城,她会回来?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人,就不将父母放在眼里,她把那妖女看得都比你我重要!”

季晚疏忍无可忍,冷声道:“你自己要这般想,我无话可说!”

言毕,她便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里。

季夫人懊恼地叹了一声,急忙追上去:“晚疏!你等一等……”

“让她走!”季老爷气得直咳嗽,冲季晚疏的身影喊道,“我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你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当爹的都不管你,但这世上人人都可,就是那姓温的妖女不行!”

季晚疏猛地顿住脚步。

“老爷!”季夫人急得跺脚,“说好了不提这事,你快住口,别说了!”

“我若不说,她永远都不会明白!”季老爷扶着门框,注视着季晚疏,“你要想和那妖女继续牵扯不清,往后就永远别再进这个家门!”

季晚疏脸色发寒,蓦然回首道:“你要当真不想管我,那就什么都别管,我和温朝雨之间的事也不需任何人插手!”

“你这个……”季老爷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连连喘气。

“晚疏!”季夫人红了眼,哀求道,“你真想把你爹气死么?”

季晚疏脚步微抬,终是定在原地,咬牙道:“没人气他,不关我的事!”

她说罢,一个飞身落上马背,扬长而去。

·

冷风灌入窗口,带来无限寒凉,尹秋窝在桌边,无端打了个冷颤。

“所以,这是你第三次收到这药瓶?”傅湘歪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三个一模一样的碧色小药瓶,抬眸看着尹秋。

尹秋手里则拿着一个纯白的小瓷瓶,说:“我起初以为是师叔走的时候留下的,可现在看来,应该不是她。”

傅湘将这几个药瓶来回看了一遍,摊手道:“满师叔已经走了三天了,按理说她应该已经到了哪座州城,就算吩咐人给你送药,也不该夜里偷偷摸摸地来罢?”

尹秋摇了摇头,这也正是她感到疑惑的地方。

过了今夜,满江雪离宫便有四日,从她走的那天起,尹秋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在桌上看见一个碧色药瓶,她也去找过那名替满江雪送药的女弟子问过,可那女弟子却说满江雪只吩咐过那一次。

也就是说,碧色药瓶并非满江雪所赠,乃是另有旁人。

“那这人会是谁?”傅湘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宫里还有别的熟人么?”

尹秋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了,我只认识师叔一个人。”

傅湘想了想,看了下外头的天色,说:“既然是给你送药,这人想必应该没有坏心,但他又不想被你看见,说明他一定有什么缘由,不能在你跟前露面,如果是这样的话……”

尹秋瞧着她:“怎么?”

傅湘打了个响指:“好办啊,你今天晚上就装睡,等着看是谁来给你送药不就行了?”

尹秋有点忐忑:“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傅湘说:“倘若是坏人,就不会这么关心你,也不会大费周折给你送药了。”

尹秋还是不放心:“可我害怕。”

“不怕,”傅湘说,“你只管装睡就好,暗中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别闹出动静就行,我夜里也不睡,听着你这边,只要你喊一声,我马上就过来。”

尹秋思虑一番,只能答应:“那好罢。”

等到钟声响起,傅湘才回了自己的房去,尹秋熄了烛火钻进被子里,一动不动地睁着眼,静静等候那送药人现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除了经久不息的风声,什么动静也无,尹秋强忍着困意等到了夜半,始终不见什么人来,她眼皮沉重,内心又有几分恐惧,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逐渐来了瞌睡,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天亮,尹秋再次睁开眼时,房外已响起了弟子们走动的声音,她先是迷迷瞪瞪地发了会儿呆,后才猛地清醒过来。

尹秋蓦地撑起身,侧头一看,那小木桌上赫然便立着一支碧色小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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