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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加剧,呼啸不休,漫天残云卷拢,沉得像是要压下来。

两派弟子犹在厮杀,人影接连不断倒下,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情势激荡,反观另一处,却是不合时宜的死寂。

温朝雨双膝跪地,眸色难掩震惊,季晚疏与叶芝兰也在此刻沉寂下来,三人脸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愕。

“那是……”叶芝兰愣愣地看着来人。

季晚疏脸色几变,将对面那蓝衣女子与斜后方已经丧命的假沈曼冬来回看了好些遍,不可置信道:“她该不会……”

季晚疏也未将嘴里的话说全,叶芝兰侧目看了她一眼,两人神色复杂地对视着,一时都没了言语。

若说紫薇教那名女下属可做到以假乱真,那么眼前这位,则简直称得上是沈曼冬本尊。

季晚疏与叶芝兰打小便入了云华宫,虽说二人都不曾拜在沈曼冬座下,可十年前,她们都与沈曼冬来往密切,也曾受过沈曼冬的悉心指点,就算整整十年不见,可沈曼冬的音容笑貌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她从未离去。

而这位蓝衣女子的身姿气度,可说令人过目难忘,与那紫薇教的女下属对比起来,堪称云泥之别,高下立见,若要做到此种程度的相像,除了沈曼冬本人,天下确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这般相似的人了。

难道……这女子是真的沈曼冬?

寒风抚过,卷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那风里含了点冷冷的霜气,还有一股违暌多年的熟悉馨香。

温朝雨猛地缓了口气,低头咳了几口血,再抬头时,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她闻着那一阵一阵朝自己扑来的馨香,虚弱地哼笑了一声。

隐在面纱下的唇角微微翘起,蓝衣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三人的视线,朗声道:“温师姐,别来无恙。”

温朝雨无声一笑,没接话,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女子踢了腿,将坠落在脚边的大刀踹回温朝雨手侧,说:“你的刀。”

温朝雨以刀撑地,捂着胸口缓缓站起来,她眸色波动,将这女子好一番端详,说,“谢宜君倒是有本事,找了个这么像的人来。”

女子脚步微动,凑近温朝雨,调笑道:“十年不见,师姐竟毫无长进,居然被两个小辈打的满地找牙,真叫我失望。”

两个小辈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朝雨眯了眯眼,说:“你方才这一招穿云燕使得不错,但也仅有沈曼冬七分功力,你骗不了我的。”

女子绕着她走了一圈,笑道:“师姐不是给我喂了退功散么?我勉力出招,能有七分已经算是难得。”

温朝雨不语,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

叶芝兰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沈师叔?您真的是沈师叔?”

女子抬眼朝她看去,一双明亮的眼眸俱是明媚笑意,说:“芝兰?出落得不错么,我当年离开时,你才这么点大。”她说着,抬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已经吃过一次亏,叶芝兰这回起了防备之心,她扭头看了看神情严肃的季晚疏,说:“前辈究竟是不是沈师叔,我还不能信,敢问前辈如何证明?”

“你想要我怎么证明?”女子说,“听闻小秋病重,我连夜自关外赶来,过了锦城便是上元城,只要去了云华宫,谢师姐与阿雪见了我便知,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叶芝兰拿捏不定,又听那女子道:“我肯跟你去云华宫,自然就是真的,而先前那位假的,你看她何曾愿意跟你走?”

眼前人实在太过熟悉,那轻快的语调与明朗的神态,分明与当年的沈曼冬分毫不差,叶芝兰听得内心动摇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决断,只得望向默然不语的季晚疏。

然而季晚疏虽说与沈曼冬也有过指导之情,可她毕竟常年跟在温朝雨身边,一心都只想着师父,对旁人并无兴趣,尽管这蓝衣女子不论是晃眼看去,还是近面观察,都俨然活脱脱的沈曼冬在世,但季晚疏也无法分辨真伪,她比叶芝兰更难评判。

“别看我,”季晚疏皱着眉,“我跟沈师叔不熟,认不大出来。”

·

打斗声不知何时消停了,后方的紫薇教教徒与云华宫弟子都各自分离开来,静静注视着四人这边的境况。

叶芝兰尚在考量如何应对,温朝雨侧目朝下属们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们见机撤退,尔后便拭去唇边血迹,冲那女子说道:“你既是真的沈曼冬,就把面纱摘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只要你露了脸,是真是假还用得着我们费尽心思来猜?”

女子笑了笑:“我若不肯呢?”

温朝雨睨着她:“那就说明你做贼心虚,还用问?”

女子又是一声轻笑,说:“倒也是。”

话音一落,她便真的抬手将面纱揭了去。

浅淡日光透过枝叶缝隙而来,如同道道细小的流彩,映在她白皙光洁的面容上,亲眼目睹她的容貌,温朝雨心中一震,叶芝兰与季晚疏也不由地瞪大了眼。

这三人同时噤声下来,倒是后头的云华宫弟子纷纷惊呼个不停。

“快看!那真的是沈师叔!”

“真是她没错!”

“十年了,沈师叔居然一点也没变!”

……

“满师叔果然没说错,”叶芝兰大喜,“沈师叔!真的是您!”

面纱轻飘飘坠在地面,女子神色轻松,说:“这下信了?”

温朝雨纵然心绪难平,但此刻也不得不信,她视线紧盯那女子,怀疑再三还是说道:“你果真还活着。”

女子说:“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死了。”

万万没想到云华宫这次并非放了假消息,而是真的找到了沈曼冬,温朝雨心知南宫悯安排的这出计策已然落了空,不仅没杀了云华宫什么人,自己反倒折损了不少属下,还被沈曼冬本人当场戳穿,实在是贻笑大方,丢脸丢到家了。

可既然沈曼冬现了身,那她身上又是否真的握着圣剑?

云华弟子们犹在兴奋中,温朝雨小心翼翼地朝后看了一眼,见下属们都已开始有序撤离,便质问道:“圣剑在你手中?”

女子点头:“是在我这里,不过你现下深受重伤,怕是抢不回去了。”

温朝雨暗暗咬了咬牙,尔后又露出一贯的笑脸,说:“事已至此,沈师妹还活着,便是喜事一桩么,左右这两个小辈也在,你们不如抓紧时间回去看看那孩子,我也就不多留了,免得打扰你们叙旧。”

听出她话中意思是想开溜,季晚疏立即喝道:“你已是困中之兽,想走?”

温朝雨嬉皮笑脸地看着她,说:“不走能干什么?和你们一道去云华宫喝茶不成?”

季晚疏前两日才因为她与父母大吵一场,此刻见了她,心中余怒未消,冷道:“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以为你能走得那么容易?”

叶芝兰紧跟着道:“不错,你们是如何知晓我们会在锦城接应沈师叔的?看你们有备而来,还弄了个假的沈师叔,分明是一早就知道我们此行要做什么,谁跟你报的信!”

需知接应沈曼冬一事,仅有她与谢宜君和满江雪三人才知,连季晚疏都是不久前才知道,怎么紫薇教反倒像是比他们还清楚的样子?

温朝雨轻轻笑了起来,摊手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们,这江湖上都传遍了,说你们云华得了沈曼冬和圣剑,我们紫薇教有所行动,这很难理解么?”

“即便如此,可你们直接来了锦城,难道不是事先就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这话说的,我紫薇教也不是吃干饭的,你们一行人下了山,之后的去向也不难查,没必要想的那么复杂。”

叶芝兰面露诧异。

季晚疏移动视线看着叶芝兰,问:“怎么?”

叶芝兰犹疑道:“此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原以为已经做到十足的保密,没想到江湖上早就传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暗中泄密?

“这回是我败了没错,”温朝雨说,“不过你们若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消息,那我奉劝你们省点力气,有精力在这问我,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掌门谢宜君,她安排这么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就算如你所说,你也不能走,”叶芝兰说,“你的属下都已离去,如今你是毫无还手之力,十年前你潜藏宫中做卧底,今日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语毕,叶芝兰便要上去将温朝雨擒住,季晚疏这些年来早就想把她逮回去,奈何师父到底是师父,季晚疏虽然已是功力第一的首席大弟子,但与温朝雨较量起来始终差强人意,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轻易放手。

两人齐齐动身朝温朝雨逼近,温朝雨自知现在不是她们的对手,倒也不挣扎,十分大方地等着她们给自己上绑,却听久未言语的沈曼冬忽道:“慢着,将她放了。”

此言一出,两个小辈俱是一愣。

“放了?”季晚疏首先说道。

“放了,让她走。”沈曼冬点头。

“这……怎么能放了?”叶芝兰不明所以,“沈师叔,当年如意门被灭,和她脱不了关系,若没有她暗中通风报信,紫薇教岂会那么容易攻上流苍山?这人作恶多端,师父屡次要我们将她拿住,您不也正好报仇?放了她是何意?”

沈曼冬不答,只抬手将温朝雨拉到身后,瞧着她道:“回去向南宫悯报个信,就说圣剑在我这里,她若想要,就拿她的命来换。”

温朝雨显然也未料到她会放自己走,皮笑肉不笑道:“一把剑而已,就算你不肯归还,她也不可能傻到把性命送给你。”

沈曼冬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你只需要告诉南宫悯今天发生的一切,余下的,就和你无关了。”

温朝雨试探性地后退了几步,说:“你真的要放我走?”

“不然呢?”沈曼冬笑得和善,“难道你想同我们一道去云华宫喝茶?”

季晚疏禁不住要发作,正欲阻拦,沈曼冬却是摆手道:“让她走,你们不必担心谢师姐那处如何交代,一切有我。”

季晚疏踌躇一番,只得忍下来。

温朝雨将大刀挎去腰间,又谨慎地后退了几步,见这三人似乎真没有要拦她的意思,这才头也不回地施展轻功跑了。

·

“你们两个随我来。”目睹温朝雨消失,沈曼冬兀自朝林深处行去。

白白放走了温朝雨,季晚疏窝了一肚子火,脸色铁青,叶芝兰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只得硬拽着季晚疏跟上沈曼冬的脚步。

林木错落,山风带雪,留驻在原地的弟子们因着距离渐渐模糊成了一团影子,沈曼冬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停下脚步,挑了株大树挡住自己,说:“今日的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季晚疏正在气头上,不想与她回话,叶芝兰便道:“除了师父和满师叔,只有随行的弟子们才知道了,可他们也不清楚我们是来接您的,至于季师妹,也是刚刚才得知。”

沈曼冬沉吟片刻,又说:“不对,除了你方才提到的人,应该还有别人知道。”

叶芝兰问:“沈师叔何出此言?”

“江湖上的消息,是我吩咐人传开的,”沈曼冬说,“可我并没让人说明我会来锦城,他们一定是早就得了密报,所以才会故意路过此地,想借机杀了你们。”

叶芝兰讶异:“您放出的消息?”

“这个暂且不提,”沈曼冬看着她,“你确定除了随行弟子,没有告诉另外的人你们要来锦城?”

叶芝兰正色:“确实没有。”

沈曼冬说:“那就得查查这一队弟子,有无可疑之人。”

叶芝兰感到心惊,思索道:“这次的随行弟子,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个个身家清白,自小养在宫中,该是不会有问题。”

“温朝雨先前说了谎,”沈曼冬此刻疏无半点笑意,眉目冷静,“南宫悯让她来锦城,很明显是受人指点,我猜南宫悯的计策,是要温朝雨带着假的沈曼冬故意露面,好与你们对上,再将你们杀个干净,只不过她没猜到沈曼冬是真的还活着,所以温朝雨这次反而落入了我们的圈套,赔了夫人又折兵。”

季晚疏听得烦乱无比,冷道:“那你干什么要把消息放出去?就为了引他们过来?”不等沈曼冬作答,她又说道,“诚然南宫悯是计算错了,没料到你会现身,但我们也没得到什么好处,紫薇教恶贼没杀几个,温朝雨也放走了,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过家家,闹着玩儿么?”

她口气冲,态度也有些恶劣,叶芝兰立即拍了季晚疏一下,示意她收敛情绪。

季晚疏心中不平,冷哼一声。

“之所以放出消息,是为了吸引南宫悯的注意力,”沈曼冬说,“她十年来都在追查圣剑下落,听闻此事必然会一探真假,我这么做,目的不是为了打击紫薇教,而是想借此摸到宫中的眼线是谁。”

而今看来,有人给南宫悯指了锦城这条路,那就说明云华宫果然是有紫薇教的奸细在的。

“照你这么说,”季晚疏盯着沈曼冬,“这事是你一手策划的?你早就和掌门还有满师叔见过面了?”

开什么玩笑!这三个人一早就私底下碰了头,联合起来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就为了把宫里的奸细揪出来,可直到如今,除了叫南宫悯知晓沈曼冬与圣剑的确现世以外,那奸细的影子却是一星半点都没摸着,兴师动众好些天,就这么个结果?

季晚疏越想越气,冷笑:“我没你们那么高的觉悟,也不关心别的,我只知道温朝雨不该放走,即便留下她,今日发生的事那些教徒回去后也自会禀报南宫悯,到手的鸭子飞了,再要抓住可没那么容易!”

叶芝兰无奈道:“季师妹,你消消气罢,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会旁生枝节,沈师叔不是说了么?她们此举是为了揪出宫中奸细,如今也算是有了眉目,只要在知晓此事的人中好生查一查,想必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把那人找出来,至于温朝雨,她是南宫悯的得力属下,有她亲自回去禀报,当然比那些教徒说的话更有可信度。”

“那又如何?”季晚疏说,“就算南宫悯知道沈师叔活着和圣剑的消息不假,又能有什么用?”

叶芝兰动了动唇,正要按着自己的想法替她解惑,却听沈曼冬截话道:“当然有用。”

季晚疏对沈曼冬并无旧情,眼下她放走了温朝雨,就更是对她好感丧失,不由嗤笑:“总不能是她乖乖把命送到你手里,换那破剑。”

“她自然不会这么做,”沈曼冬说,“可如此一来,她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季晚疏顿了顿:“什么意思?”

“因为沈曼冬是假的,圣剑也是假的。”

季晚疏一愣,连带着叶芝兰听了这话也是目露疑惑,两人齐声道:“……假的?”

便见沈曼冬缓缓抬起手来,触摸到下颌角的位置,指尖轻轻一捻,捻起一点微皱的皮来,在两人逐渐放大的目光中,“嘶”的一声,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顷刻间自她脸上剥离开来,露出另一张全然不同的清丽容颜。

看清这张脸长什么样,季晚疏满腹怒火登时烟消云散,呆了在原地。

“满师叔?!”叶芝兰平素稳重端庄,此刻也难免失了态,“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满江雪瞧了她们一眼,垂头将面具收入袖中,说:“如你们所见,我不多解释了。”

季晚疏脸色古怪,嗫嚅半晌才道:“……您不早说。”要是早知道眼前这沈曼冬是满江雪假扮的,她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会冲她撒出来。

“先回宫,”满江雪神色平静,“回去后将此番随行弟子都监视起来,我不与你们同行,还有别的事要做,趁早上路。”

她说罢,兀自执剑而去,也不去管两个小辈反应如何。

季晚疏与叶芝兰对视少顷,好一阵仍是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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